书城文学《万叶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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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万叶集》与汉语

(一)

众所周知,《万叶集》和歌的制作时代,即从飞鸟时代到奈良时代这个时候,是外来文化波涛滚滚流入的时期。特别是奈良时代,是以建造东大寺大佛为代表的佛教文化的鼎盛期,寺院的建筑在此之前便兴盛起来。比方说,在飞鸟那狭小的一角,在原有规模上复原一下飞鸟寺、河原寺、桔寺、冈寺等曾经存在的那些寺院来看一下会怎么样呢?会和今天霞关的官厅街似的,高层建筑鳞次栉比,高耸入云。

不,不光是寺院建筑。在飞鸟各寺院的中央,天皇的宫殿雄伟壮观。这些建筑,洋溢着模仿最新的唐韩风格。总之,在朝廷贵绅的周围,极其普遍地存在着高松塚古坟那幅壁画描绘的风格。《万叶集》充分反映了这时代的风气,是顺理成章的。

这个时代,又可以说是“文明开化”之时。就象明治时期似的,头戴礼帽,身着燕尾服的绅士们咏唱着怀表、洋车似的,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在《万叶集》的五万个单词总数中,原样使用的所谓汉语、汉字音的词汇极少。全部不过十来个,大体如下:

布施、饿鬼、法师、檀越、塔、功、力士、婆罗门、五位、无何有、藐姑射、过所

此外有疑问的还有“生死”、“皂荚”,有人说各应该读作“いきしに”、“ふぢのき”,那样的话,就不是汉语了;它们还是应该读作“しやうじ”,“さうけふ”。“香”也应该用音读念作“かう”(也有一种意见,认为应该训作“こり”),加上这些也才十五个词。

另外从朝鲜语进入的单词,以及日语化以后记录下来的汉语,虽然还有几个,但也是微不足道的,在整体的趋势上不变。

前面所列举出来的词语几乎全与佛教有关,并且使用这些词语的和歌,内容是有限的,也就是集中使用在可以说是滑稽的作品里,而一般的和歌里几乎没有出现过汉语。

这不是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吗?这与当今的现代短歌不管好坏,过多使用外来语,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万叶和歌也排除了那些即使已经日常化,其他已无可代换的词语(如电视、收音机之类),乃至即使日常口语化了,但还不知道将来能否固定下来的外来语(Boutique、Mellow),也终究不能采用。

和今天的短歌相比,当时的和歌还没有整个和歌史决定的用语传统,尽管如此,它的诗歌形式也完全是日语的。因为当时的公文等全部是用汉文书写的,汉语是朝野公开场合使用的语言,所以和歌就活跃在和它性质不同的世界中。决不是漫无边际地使用外来语。

(二)

然而,虽说汉语词汇不多,但并不是说汉语的作用微乎其微。尽管显然存在着拒绝汉语词汇原样流入的规范意识,但《万叶集》的歌人们似乎曾经大量把它们引入到日语的世界,而后作为歌语来运用。汉语词汇通过日语化过程在和歌里起着很大的作用。

这种作用,大致有三个方面。首先是把汉语译成日语。例如,有“よのなか”这样一个词,粗粗数一数就有四十来首和歌用到过,这便决不算少了。它表示的是现实世界意义的意思,多写作“世间”,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它是把汉语“世间”翻译过来的日语词汇。而且“世间”还是佛教里一个重要的词,所以和前面谈到的汉语群的佛教倾向是同出一辙的,它是翻译语的可能性很大。这样看来,的确,在“よのなか”里面装进了固定在现实世界之上的内容。

……

凭信有我妹 世间无常理不背

白日光辉盛 荒郊野火草为灰

……

柿本人麻吕(卷二,210)

世间何可譬 朝船荡桨杳然去 从此无痕迹

沙弥满誓(卷三,351)

出家不须返 世间厌倦念已断 何为还尘寰

作者未详(卷十三,3265)

这些都和说“世间无常”、“世间虚幻”时的“世间”完全相同。“世间”两个字,原文赫赫然这么写着。第二首可以说是咏唱“世间无常”的释教歌。第三首的上半句说厌离秽土,其中所言“家出せし”,这也是将“出家”译成了日语。

世间如旅宿 百事烦扰尘寰住 欲离不知路

作者未详(卷十六,3850)

这首和歌咏唱的是心愿出家。上句咏唱的内容是厌离秽土,下句是欣求净土的意思。上句就这样稍有没说明白之感,“百事烦扰”言充满烦恼,“旅宿”云云是说暂居今生,这样就可明白了。据说这是河原寺佛堂里倭琴上的一首和歌,所以这样的用词法也就足够了。

《万叶集》歌人知道汉语“世间”,把它变成了日语“よのなか”,这不仅仅是翻译,而是通过这样的作法,把对佛教里对世间的认识化为己有。世间,只要是写作“世间”这一汉语形式,就只能是外来思想的一种表现,而当时的日本人,已将它融会到了“よのなか”这一词语的世界,浸透到生于人世的自身当中。

进而,他们当然也通过日语表现了世间是怎样的。

世间无常物 昨日京华今荒都 观之益知悟

作者不详(卷六,1045)

世间本虚累 叹此明月播清辉 有盈旋有亏

作者不详(卷三,442)

世间无定数 春花纷纷落地物 人亦终物故大伴家持

(卷十七,3963)

这些都咏唱的是“世间无常”、“世间虚幻”,第三首的“数”(かず)是佛教里讲的“数”(すう)的译语,是咏唱确不存在的事物。而且有趣的是,三首都采用了从事实上确认围绕着世间观念的形象。奈良都城的荒废、明月的盈亏、春日的落花,由这些具体的事物,使外来思想贴近自我。这样的用法,与将汉语词汇日本化而引入到《万叶集》中,可以说内容上是一致的。

(三)

日语化了的并不只是佛教语。诚然,佛教的影响是很强的,甚至柿本人麻吕的和歌里就已在咏唱“世间”的观念了。这就表明,当时官员们接触到的中国思想、儒教思想的思考方式,以此为基础以作官为宦的规范意识,也是和采用的律令同时传入日本的。与此伴随而来的是汉语词汇的日语化。

我想到的一个例子,是“あめのした”。“あめ”这样的把握是很古老的,“あめのした”也可以说是极其传统式的。但若我们看一看这个词的使用方法,就可发现它和佛教里的“世间”一样,是伴随着集权性国家体制的完备而日语化的,我想,这正是以汉语“天下”为基础而形成的。

……

生来悉为神

樛木葛藟相盘萦

天下一统领

……

柿本人麻吕

(卷一,29)

……

赫赫我大君

天下运转于掌心

……

柿本人麻吕

(卷二,167)

与“世间”同样,这个词也多写作“天下”,将近二十个用例,毫无例外都与统治天下有关。这种情况与在中国典籍中这个词用于有关统治是一致的。如:

荷天下之重任(张平子《东京赋》)

今时天下安宁(枚叔《七发》)

天下之政(干令升《晋纪总论》)

以上三篇文章都收在《文选》中。

还有一个与“天下”使用范围极其相近的词“やすみしし”。众所周知,它是“我大君”的美称,也是与“天下”一个系统的词汇。所谓“やすみ”,是不是正是“八荒”的译语呢?这个词用了二十七次之多,大多写成“八隅知之”,而写作“安见知之”的不过六次(38、204、329、917、926、1062)。此外一例写作“安美知之”(4266)或是它的变形。这样看来,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统治八隅,后来又增加了“安易地”统治的意思,再后来又解释成“安见”了。

这里的八隅就是八荒,认为天子能够统治八方、远至畿外而日语化的。在那个阶段,与“天下”日语化一样,“天皇”这个词是与此同时受到道教影响作为“日制汉语”而形成的。

以上是构成译语的情况。这是第一种情况。第二种情况是汉语的构词力影响到日语,也就是说,并不是两国有相同的词语,而是汉语创造了熟语,受到它构词力的促进而在日语里形成了熟语。

例如,柿本人麻吕时而在长歌的描述之中,搁下直线式叙事的笔,来排遣情绪式地倾述自己的心情。像在日并皇子(草壁皇子)的挽歌里,有这样的歌句:

……

虽言春花贵

望月圆满耀清辉

……

大船思凭偎

仰望切待天河水

(卷二,167)

在明日香皇女的挽歌里也有这样的歌句:

……

朝鸟君从过

夏草转衰思情重

夕星往且复

大船荡漾观帆蓬

……

(卷二,196)

虽然不只上面这些,这里划线的词汇却全是在熟悉汉语熟语语汇构造的基础上,极其自然地创造出来的两字合成日语。以上词语的功能,说来是枕词性的,至于“鵼鸟の片恋嬬”(鵼鸟独鸣女相思)(卷二,196)之类,确就是这样形成的。有学者曾经指出,柿本人麻吕按照这种方法创造了新的枕词,上面就是例子。对汉语聚合力的熟悉,在他的构词过程中发挥了作用。

诚然,这在后来创造得更多。大伴家持等末期万叶的人们,也在创造新的熟语:

池水亦见影 马醉木花正芳芬 悠然入袖襟 大伴家持

(卷二十,4512)

池水映矶影 马醉木花正芳醇 凋残多惜心 甘南备伊香

(卷二十,4513)

这种对唱很有趣味。接着家持的“池水亦见影”而出现的“矶影”这样的构词能力,依然是出于对汉语语脉表达方式的熟悉。前面提到“天河水”,日语是“天つ水”,天与水字中间加了一个“つ”,这还算不得什么,另外“池水”这个词,就没有加“つ”、“の”而直接变成了日语熟语了。

(四)

谈到这个问题,首先想起的是柿本人麻吕的名作:

淡海之海上 夕波千鸟汝啼唱 思古心惆怅

(卷三,266)

这里面的“夕波千鸟”,学者们已多次指出,这个熟语不折不扣是孤立语式的。郑重一点可以说飞翔在黄昏波涛之上的千鸟。想想“夕波”这种说法,和“夕风”、“夕雾”不同,因为它后半部分的波浪并不发生变化,却接在了表示时刻的词语后面。

日语是粘着语。上面这样的构词,省略了日语助词的功能,它的形成如果没有汉语构词力的促进是不可能的。这种力量不仅创造了熟语,而且也影响了和歌的记录方式:

古人之殖兼杉枝霞霏微春者来良芝

(卷十,1814)

(译文:树乃昔人植 云霞叆叇绕杉枝悦感阳春至)

物皆者新吉唯人者旧之应宜

(卷十,1885)

(译文:物皆贵新鲜唯有人是旧者善宜重昔情暖)

秋山霜零覆木叶落岁虽行我忘八

(卷十,2243)

(译文:霜露覆秋山木叶落兮岁将晏难忘我华年)

我总感到有些蹊跷,《万叶集》这样的写法既是汉文式的,又掺进了粘着语的语尾、助词,甚至几乎忽视了本来的面目,至少在视觉上给人以似是汉诗的错觉。这可以看作是对词汇进行汉语式把握的一个表现。这不是单纯的记录方式、书写方式的问题,而应当看到与此齐头同进的是,汉语的力量还对日语构词能力本身有所侵犯。

前面举出的和歌,有两首出自柿本人麻吕歌集,对第二首看法有不同,也就是它不仅出于人麻吕个人的嗜好,而是有着更为广泛的倾向。

春 苑:红尔保布桃花下照道尔出立感嬬大伴家持

(卷十九,4139)

(译文:艳艳映春苑桃之夭夭满目鲜姣人立树边)

这也是家持很有名的一首和歌,里面的助词只有一个后面的“尔”字,而且一字一音地加以表示的只有“尔保布”这样一个地方;而从词语整体来说,“春ノ苑”、“桃ノ花”两个,再加上前面说的“ニ”(尔),助词不过才三个。这一首可以说完全是汉语式用词、由汉语式记录下来的。记录方式和用语这样紧密,都是汉语的作用。

还有一点,应该考虑的第三种情况,是“换言”。这虽不是所有的人都承认的,但是我却认为中国传来的菊,汉诗里直接采用了“キク”这样的发音,而在日语句子中就换成了“モモヨグサ”(百代草)这样的读法:

父母后院宅百代草生愿百代直至我归来生玉部足国

(卷二十,4326)

假如这个推测不错的话,说明《万叶集》不是将外来语的发音一成不变地吸收进来,而是活用它的意义,使它在自己奉为规范的日语世界中再生。这与第一种情况所说的译语即训读已有所不同,已经是一种完全日语化的现象了。

因而,是可以这样来认识的。百代草虽然在菊传来之前就存在了,但也就将新来的事物包括进来一起这样来叫。特别是动物和植物,中国的和日本的虽然用着相同的文字,但所指常有所不同。这虽然不是文字的问题,但类似的情况不难想象。

总之,一方面《万叶集》歌语所具有的规范性,使得它犹如古风,得以保持着高格调;但另一方面,汉语在以上三个方面是又迫使日语发生改变,这也是非常重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