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里亚蒂思想的复杂性
一、民族传统文化的产儿:苏非主义者
苏非主义(Sufism),又叫伊斯兰神秘主义(Islamic Mysticism)。与世界上各大宗教一样,伊斯兰教在发展过程中,也因为教义分歧和政治原因,其内部产生了许多不同的派别。而苏非主义倾向在伊斯兰教两大教派逊尼派和什叶派都存在,也是世界各大宗教文化中普遍存在的现象,与印度的瑜伽修功、道家的天人合一、早期基督教的救赎信仰、巴比伦的神话和占星术一样,是东方神秘主义的不同表现形式。尽管世界上各大宗教和文化中的神秘主义名称和修炼方法不尽相同,但是追求“人神合一”、“天人合一”的主张和目标是完全一致的,即通过苦行、禁欲、克己、修炼、顿悟、冥思等方式,完全达到“物我两忘”、“身心两忘”、“神迷”、“陶醉”、“狂喜”等精神境界,用“精神”控制和支配“肉身”,克服“自然”对“精神”的羁绊,最终达到神秘的精神体验。在苏非主义中,就是达到“人主合一”(tauhid)的精神境界。苏非智者认为人类心灵由两部分构成:一是“灵魂”(spirit),它掌管人类精神层面的活动,如信仰、理智、德性、仁爱等;二是心智(soul),它掌管人类本能、情绪、欲望、感觉、意识等处理日常活动的能力。一般人都是“心智”控制“灵魂”,而先知和“完人”则是“灵魂”控制“心智”,所以先知和“完人”尽管与一般人一样,都是生活在这个物质世界中,与一般人一样饮食起居,但是他们的精神境界是至高无上的,能对清贫的生活甘之如饴,一般人假如想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则必须学习和模仿他们。在伊朗文化中,神秘主义渗透到文学、艺术、诗歌、社会精神生活的各个方面,可谓相当发达,著名的代表人物有神秘主义哲学家哈拉智和神秘主义诗人鲁米。伊朗东部的呼罗珊地区是古代伊朗神秘主义最为发达的地区,而呼罗珊地区正是沙里亚蒂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可以想象,他会得到何种程度的神秘主义熏陶。
沙里亚蒂在称赞艾克巴尔时曾说,西方哲学给艾克巴尔的是智慧(Intellect),而东方哲学给了他心灵(Heart),并说他走出了西方哲学,回到了东方文化。一句话,艾克巴尔身上的伊斯兰绝不是一维度的宗教——既不纯粹是政治性质的,也不纯粹是诺斯提式的、只关注个人修炼的宗教神秘主义。正如沙里亚蒂评价艾克巴尔一样,其自身就有一种强烈的神秘主义倾向。最能表现沙里亚蒂神秘主义倾向的作品是他的文学作品集《卡维尔》和散文《我是谁》。
《卡维尔》是沙里亚蒂回国以后1964~1968年之间,在极其落寞的心情下,在家乡马什哈德大学教书时写下的系列回忆性散文。主要内容表现了作者隐秘的内心体验,叙述了自己在成长中所体验的心灵孤独和空虚,自我追问和自我振作的心路历程和精神体验等。在本书前言中,作者自述说:
我所记录和描写的只是我个人经历的事。这个世界唯一我能控制的就是我的笔,它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完全听从我的指挥,它把我心理最无法沟通的感情和情绪表达出来。它把我内心隐秘的角落向世人展开,撕碎了一般人常常为自己设置的心理屏障,一览无余地完成了任务。这一前所未有的自我沉醉和自我否定是由我的笔出色地完成的。
......
《卡维尔》是关于“存在”的神秘而悲伤的故事。它叙述了人与“他”分离的场景,以及人来到人间,意识到自己被抛掷而悲伤的“存在”,最后通过与“他”的合一,与神融为一体而逃避了“存在”的监狱。
在伊朗东北部有一片极其宽阔、人迹罕至的荒漠,叫卡维尔沙漠。在波斯文学中,尤其是伊朗东部地区的文学中,“沙漠”代表了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而变幻的世界,是人远离尘世、回归自我的理想之地,是“人与神”直接对话的神秘之地。所以,沙里亚蒂用“卡维尔”作为这类作品的题目,本身就有一种隐秘的含义。在文中,他继续写道:
来到这片沙漠,在一个静谧的下午或傍晚,你便可以听到一个过客的脚步声,“他”的声音和容貌更是人人出自本性的最深处并且终其一生都渴望的“他”,他能够宽容而静静地倾听你的倾诉、痛苦、孤独和悲伤,沙漠外的人没有一个听懂你的话,可“他”却听懂你所说的一切。
……
这里有“他”存在,只要你愿意来,用你的纯洁的心灵来寻找,你一定会有收获。你不要指望在这里看到茂密的植物,但这里的植物最美丽。
在这样的沙漠中,唯独可以“美丽”地生长的植物是“他”的“幻影”。沙里亚蒂把“卡维尔”看成是我们凡世生存状态的边缘地带,也是超自然世界的边缘地带,在这样的边缘地带中,人人都可以感觉,甚至看到神的存在。他充满想象地得出结论说:
这就是为什么所有宗教的先知都是在沙漠中得到启示的原因。卡维尔是一块神秘的、不知名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今世和来世面对面站立。
在这块没有被任何人为的制造物污损的、完全抛开了世俗烦恼和欲念的纯自然地带——“卡维尔”,完美创造的沙漠中纯洁地独处时,任何人,只要能洗去心头的尘埃,便可显露本真,就能欣赏到造物主的杰作。在与本真的亲切交流中,沙里亚蒂说,在这里重新找回了失去的自我。用一套不同的感觉器官,他终于拥有一个新的幻觉,看到了他以前未曾看到的东西,听到了以前从未听到的声音,得到了以前从未得到过的启发。沙里亚蒂完全陶醉于神的纯洁、伟大和美丽,以致他陷入对神的爱之中。
沙漠是未被污染的、原始生态的,在那里,人们没有借以掩饰和躲藏的遮挡与面具,在那里,人人都是赤裸裸的,没有了世俗的粉饰、花哨和名誉、财富、地位、声望和血统这些身外之物。沙漠嘲弄了人类的物质成就。被剥夺了自己文明的神奇的安全感,被剥光自己发明的技术成就,人在这里只剩下了灵性与之相伴。甚至思想也失去了幻想的安慰力量。幻影是新手的馈赠,只是在他成为沙漠熟手之前。在这个广阔、透明的空旷中,感觉和思想不可能在万能者面前被杜撰和捏造出来。沙漠中,不诚实的人没有可以逃匿羞耻之所。
正是在沙漠中,人可以直接独立于造物主面前,把平时无法表达的心情彻底释放出来,逃离了世俗的一切,心灵得到了净化。
沙里亚蒂选择“沙漠”作为逃避世俗的日常平庸的、可以孤独地沉思的理想之地,实际上是沿袭了根深蒂固的神秘主义传统。在提到自己的神秘主义思想时,沙里亚蒂曾把自己与神秘主义诗人鲁米相提并论,说《卡维尔》就是自己的《玛斯纳维》,还说:“正像指引道路的《古兰经》一样,它可以引导一些人,也可以误导一些人。”“沙漠”可以被理解为沙里亚蒂在神面前不可知的空虚感象征,而《卡维尔》可以被理解为在追求理性无法理解的真理失败后产生的无措和困惑这一神秘表达。这种忘我境界的“心醉神迷”,不仅忘记了自己的自由,还忘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
当一个苏非主义者内心燃烧着见到万能之神的渴望时,他经常会情不自禁地说出一些心醉神迷的“呓语”。呓语者完全处于一种“忘我状态”。苏非文学中经常描写一个苏非新手渴望与神相见的心情,以及在渴望中所表现出的难以理解的行为。当他有了某种神秘体验后,就会在压倒一切的兴奋中,忘记了周围一切,忘记了自己。所以,陷入这种神秘体验的人,经常会表现出一种胡言乱语的状态,伴以高烧、痉挛、癫狂等。压倒一切的兴奋状态淹没了他的所有理性和禁忌,满嘴都是常人听不懂的“胡言乱语”。表面上看是苏非明目张胆的“胡言乱语”,实际上可以理解成说话者在重申自己的信念和信仰。伊斯兰教中的异端人物、神秘主义代表人物哈拉智在进入“与神合一”的最高体验和“狂喜”之后,才敢说“我就是真主”这样的癫狂之语。
沙里亚蒂还描写了自己两次亲身体验的神秘感觉:
这一带的村民们至今传言,高祖父是一个充满神性的人,说他是一个半先知、半伊玛目、天使、圣人;还有人说,在我高祖父死后,曾看见一道神光落在他的坟墓上,然后神光又回到空中。18年后,村民们才发现他的坟墓是空的,是那道神光把他的遗体带到了天堂。村民们不知道,我在出生50年前,已经寄居在我高祖父的体内。我的祖辈们一直在寻找的就是“他”。他们说的只是“他”的影子,“他”突然出现在我寻找的道路上——我的先辈们花毕生时间寻找,最终也没有找到“他”。
我很小时,在一次上学途中,看到一群人在找水源挖沟,领头者是一位心灵手巧、慈善且技法纯熟的老人,他来自亚兹德那个地方。他的手法高超,只要有人在讨论和争执哪个地方有水源的时候,这个老人总是一言不发地坐下来,判断到底哪里有水源。果然,只要他指点的地方一挖就挖到水。他是用心和爱才找到自己想找的水。他教我的不是用粉笔和课堂笔记,而是用启示,给我极大的启发。我感到从没有过的觉悟、神奇和豁然开朗。这位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难道不像哈兹尔对于摩西,沙姆斯对于毛拉维(即鲁米——引者加),加布列对于穆罕默德,大魔鬼对玛丽亚,马西格农的沉默、微笑、记忆、讲话和名字对于我?
按照苏非主义的理解,“自我存在”或者说“人自身”才是体验神的最大障碍。“自我”变成了人与神之间的遮蔽物,使个体无法达到“与神合一”的最终境界。要实现最终目的,一个苏非必须要绝对克服一切世俗诱惑与欢乐。为了理解、感觉和最终与神在一起,人应该做到“自我寂灭”,达到“忘我之境”,如此,遮蔽物才被拆除,之后,一个苏非要通过“听”、“见”、“感觉”、“体验”等不同修炼阶段之后才能达到“人神合一”的最终境界。历史上的大苏非们曾经留下了各种文字记述,描写这些阶段中曾经经历的种种心理、生理感觉、艰辛和痛苦。炙热之爱造成的迷狂、对外部世界的矛盾态度、疯狂的外在表现、胡言乱语,甚至惊世骇俗的言论等,这些都是苏非主义者在修炼过程中经常表现出来的共同特征。沙里亚蒂的这段文字描写的正是得到老人启示后的心理体验:“觉悟、神奇和豁然开朗。”
历史上,苏非主义一方面是对现实统治者穷奢极欲生活的一种背弃、反动,另一方面也是人在精神上面临精神危机和信仰危机时,寻求自我认同的一种表现方式。沙里亚蒂从国外回到伊朗,面对环境的种种不适,巴黎的所见所闻与眼前的一切形成的巨大反差,使他内心倍感孤独和悲凉,精神上陷入了空前危机之中。在《卡维尔》中,他说,在这段时期中,自杀的念头经常萦绕在心头,然而是一次次苏非的作品滋润了自己的心灵之后,他才放弃自杀的念头。
在这一时期的作品《我是谁》一文中,沙里亚蒂对自己的内心世界进行剖白:
我相信我最大的技巧、能力和本事就是自己有能力把自己与外部世界封闭起来,并在自己的孤独中寻求平静和安慰,可是,突然有一天,连到底我是谁都回答不了,我好像不认识我这个我。
这对靠信念为支柱、靠精神为生活的人来说,是多么大的精神恐慌啊!历史上很多注重精神生活并善于思辨的思想家所遇到的认同危机,此时在沙里亚蒂的身上也出现了。他陷入空前严重的精神危机中,寻求自我价值突然间成了巨大而难以解决的问题摆在面前。天地悠悠,人海茫茫,“我到底是谁”都成了问题。这种巨大的精神危机和认同危机使得他精神沮丧、心情悲伤。然而,社会责任感和家庭责任感促使他必须走出精神危机和认同危机,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困难。他说:“我是我自己的遮蔽物,那个我应该被拆除。”接着他对自己性格进行了剖析:
我是多个人组成的,也就是说,我有多个我。一个面向麦加的我,一个是笛卡尔似的我,还有积极入世的我,一个阿里(即什叶派伊玛目阿里——引者注)似的我,一个踏上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的我。
“向着麦加”的“我”是有宗教感情的、有信仰的“我”,“笛卡尔似的我”是理性的“我”,“积极入世的我”是一个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我”,“阿里似的我”是一个拥有最优秀品质的勇敢的“我”,那么走上“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的我”是什么“我”?是不是一个通向神的怀抱,并“与神合一”的“我”?是不是达到了人就是神,神就是人的最高精神体验?沙里亚蒂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悬念。
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独是注定的,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又有某些得意:
我是这个城市的哈拉智,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的语言、我的痛苦、我的爱、我的宗教、我的生活、我的癫狂、我的哀号以及我的沉默。我就是我,多个我合一的我。
在克服了精神危机和认同危机之后,他写道:
我曾经经历了生命黑夜,死亡的太阳从东方升起,但是,最终升起的不是死亡的太阳,令我吃惊的是,它是诺斯提主义这个太阳。
据沙里亚蒂传记作者研究,在这段精神危险期内,沙里亚蒂大部分时间是用在私人化写作上,收集和注释了大量伊朗历史上苏非主义者的作品,包括哈拉智、卡兹·阿布·赛义德、卡西里、阿布杜赫尔以及巴斯塔米等著名大苏非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