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少年不知事的年纪,物质贫乏,生产队宰杀一牲畜,全队的人排队来分,岌萁草编织的长条席上,大牲口被大卸小切几十份,放在草席上,这绝对是我们村子的盛宴,鲜红的肉块,排列整齐地放在草席上,对于一年中没沾过腥的乡亲来说是一个天太的诱惑,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草席上。屠户们不紧不慢地用手把握着斤两,均匀地分摊着,直到一丝一骨都不剩。这种近似原始的分配方式,我想至少存在了近三十年。那一天虽是冬日,但感觉到是特别的温暖,还没有分到肉时,我已经想象驴肉调和该有多香了,我们排队时一点都不拥挤,生产队长像是一个酋长一样,伸出大手,把草席上的一个个小山头一样的肉,放在一家家的瓦瓷盆里,像是恩赐,没有一家迟到或是误事不来的,因为关于分肉这种事的消息,早在三天前就在庄子的上空飘拂传扬了,像是我们庄子上的人,劳作了一年胜利凯旋的庆功宴庆功酒一样。这三天,庄子里男人女人的梦里净是些肉香飘的成分,夫妇间的融洽程度最好,大嗓门都变得小声细气了,都渴盼着分肉这一天早早到来。李家有十口,王家五口,队长了如指掌,大人小人都有标准,没有人会骂大街,嫌这多那少,庄子里一团和气,空气像醉了一样,酣酣地斜移着脚步,条件好的家里在傍晚时分,就飘出了酒香。大家各自拥着一份肉回家,满脸喜悦亮堂,庄子里的土狗们开始张狂了起来,集体向草席涌去,我们的身后就传来一阵又一阵土狗们争斗的撕叫声,它们在捡拾屠户们的疏漏,这也是土狗们的盛宴。庄子里宰杀一个牲口,是有严格限制的,一头牛,一匹骡子,一头驴或是其他什么,受了伤的,生了病的,老得快不能动的,才入选宰杀的名单,一般这些劳动力是不会被轻易消灭的。在腊月杀口,是惯例,在平日里,夏天或其他时节则是对那些濒死的动手,那是特例。
我对草席上那排列整齐的小肉堆,至今都有记忆,每每都跑到我的梦里,我挤着向前,争取抢先分到肉,但往往快接近时,梦就醒了。又回到了现实,不能天天都有肉吃,也不能盼着队上的大牲口残老,失去了他们,我的父老们就要多受苦受罪,犁田变成挖田,劳动强度和田地摧残人的程度,不是你能想象的。劳顿了筋骨,榨干了力气和汗水,还没有多大的指望,我的父老乡亲在这种背景里挺着,渡过漫长的冬。我在这种苦难的边缘,若有若无地参与着,从小就感知了这种艰辛和苦痛的万劫不复,母亲常说我的命好,逃离了劳动,我说命还一样,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奔波在生存的路上,一样地艰辛一样不敢放松,城市和农村人,谁敢说自己比别人的命好,日子好过,日子就是我们的江山,我寄居在城里,相对地好些,随着六十年祖国脚步的踏实向前,一点点地我们的生活在我们的奋斗中渐渐好起来了。
那年头,一年到头还有一个杀口分肉等待,是一个希望在腊月里吸引着昭示着,而今身外的竞争和压力,温和并残酷地存在着,肉可以隔三差五地吃,但前面有没有分肉的情节已十分模糊了,所有的金钱和物质都存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楼价疯涨,我们残存的几把碎银子又要缩水了,前面的路走过去了,一年又白干了,追不上楼价的尾巴。
但还要坚持继续,我没有长成父母渴望的那种参天大树,栋梁,但在这丰富多彩,悬浮的世风里,适应着痛并快乐地活着。
飘荡在田野上的歌声
拂晓时分,清真寺里的梆课声响起,悠长而辽远。我在这样的黎明时分醒来,天空还没有任何透亮的迹象,而远处,清真寺中传来歌唱一般的诵经声,就不邀而至了。悠长是我对这声音的第一感觉,新的一天就在这拂晓时分开始了,我至今无法知道,这动听的声音是哪位阿訇的杰作与音响,这悠扬的呼唤声,越过田野,穿越街道,是如何进入我梦乡的。我静静地听着,起起落落,短短长长,时断时续的声音,我猜测这是经书的某个华章,一定十分的精彩,不然怎么会像长了翅膀一样,变成歌声飞翔。
我相逢在这样的清晨,歌声的背景辽阔而寂静,劳作的人们往往在这歌声之后,开始走向原野。存在于我身边的这些肃穆的内容,不经意间就与我们重逢了,我们无法逃开身边的这些民风民俗的包裹,比如说燎干,一堆火在正月二十三点起,比如说二月二龙抬头,还有清明的祭祖,农历七月十五的鬼节等等。我们走在路上,各种民俗和节气都摆放在路的两旁,我们赶集一般地在一年里要把这些日子一一路过,唯有这样才觉得踏实,才觉得跟这里的泥土有一种割舍不掉的血缘。
飘荡在原野上的歌声,随时都能传进你的耳膜,劳作时的夯歌,整齐而劲头十足,荡在某个工地和麦场上。闲暇时的兰花花小调,忧伤且柔情蜜意,那些酸曲曲的花儿,飘得满山满谷,丰收后的大席,铺开台子的秦腔,热辣辣地吼着,就连酒桌上的猜拳也是对唱一般地嘹亮,没有任何乐理知识的父老乡亲,能把这土地上的欢乐与忧伤唱出来,编出来,甚至使其流传久远。我在原野与它们相遇邂逅,这题材众多的曲调,我倾心而听,仔细记录,慢慢感悟,最后让这种养分在我的血脉中流淌,这是我吸取的另一种养分,原野上歌声的要义深藏不露,在宁静中倾听,让歌声在心间行走,我是被这种民间民俗的精华所宠爱着的,我来自于村庄,最终也将回归于村庄,而行走的进程中却是如此生动而美丽,因为我的身世已被歌声洇染。
我在乡间行走,见过二八少女在村头唱着时尚流行的调子,大胆而热烈,没有人能压抑住这种青春的激动,在民风纯淳的乡间,那些茶余饭后的人们,把平日里积攒下来的语言,像捻绳索一般地捻成谚语,民间传说和故事,用口头流传了一代又一代,那些美丽的忧伤的悲壮的情节,那些睿智的机敏的侠义的人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乡亲们把他们最朴素的情感用最简单的形式表达,来自气象、农耕、节气、时令、收成的规律,被他们一言击中,并升华成对天气的判断,收获的多寡,婚丧嫁娶日的掐掐算算,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这种民间智慧弥漫在乡村,成为土地上的主宰,劳动创造了智慧,财富,同时也使梦想成为现实,而歌声是乡村的另一对翅膀,它飞翔在自由的心间,飞翔在浩荡的胸怀中。那些虫鸣的声响尽管细小入微,但也是内心的一种涌动,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时空,为一切欢乐提供了无限放大的空间,我的倾听和行走,总是以乡村为背景,真纯而又博大。
村庄喊你的名字
日子一进入冬天,就显得格外地漫长。特别是寒冷对一个人的裹挟,其残烈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寒冷对身体的夹击是十面埋伏的攻略,你我的身体置于西北这寒冷的季风里,无处可逃,我有一半的时间,生命都浸泡在这无奈的气候里,慢慢地适应着。十六岁之前,每年冬季我都拖着一条很长的黄黄鼻屎,招摇在日子的深处,这是西北小孩最有人文个性的一条小鼻屎,永远地擦不干净,擦不掉,像是我们面前表情必须携带的一个尾巴。寒冷,西北十一月份到次年五月之前,就是一个词:寒冷。
西北,贺兰山下,一年就两季:冬和夏,春秋几乎是省略不记的两个点缀,宁夏古八景之首的贺兰夏雪就是一个明证,冬天的雪落在了夏天的山顶上,每年的五月,一次寒流来袭,就会让我的贺兰山顶雪白如处子的肌肤,成为人们的仰望,圣洁如天庭的贺兰夏雪,以及五月万物复苏大地。西北的冬季,囊括了所有的漫长、孤单,征途还有往事如烟。许多的神秘就像大雪过后的田野,遮盖一切的真相,只有记忆还在雪之下隐蔽着,像是谁的心事。每年一踏进这雪的季节,迎面而来的就是冷。小哥去村庄外的滩上,湖边或红柳林里去寻找柴火去了,一出去就是一下午,直到傍晚回家,背着比他还要高的一大捆柴,人显得更矮小了,我也常跟他轮换着做这事,就为了抵御冬天无处不在的寒,然后把炕烧热,焐着,一夜焐着被窝。倘若那一天偷了懒,半夜冻醒的滋味,可是以秒来渡过的。我家房顶上多少根椽子,多少根柃条,就是冻醒后数下记清的。我上学的时候,棉袄常常在身外被冻如冰似铁,母亲早起做饭,喊我起来时,已把棉袄在火炉上烤得热乎乎的,迅速裹紧,快步拿来给我穿上,这是几十年间,我最温暖的记忆,忘都忘不掉,柴火、早饭、棉袄棉裤,虎头手套,长耳朵棉帽,共同构成了我孩提时代的记忆。
有一个傍晚,小哥背着柴火回来,放下柴火后就一声不吭地,鞋不脱就上炕了,目光呆滞,不声不吭。我不知所措,母亲却知道咋办,“在滩里丢魂了,给他叫魂去”,这是我们方圆百里最常见的一种病态,叫“丢魂”,得去给领回来。端给小哥一碗热水后,母亲将哥的一件衣服裹上一把笤帚或是家里随便一个物什,在小哥头顶绕三圈后对我说,“走,把他的魂给领回来”,母亲伟大极了,我跟在她身后,母亲念叨一声小哥的名字,“回家了”,我就叨唠一声,“回来了”,就这样在村庄外的滩里,我们曾捡拾过柴火的地方,走一遍,一老一少,念念有词,在昏暗的傍晚,去给我的小哥领魂,深一脚浅一脚地把积雪踢开,最后我们回到家又把包裹物在小哥的头顶绕三圈,喊小哥的名字,共同说“回来了,回来了”。一会儿,小哥就活泛了起来,能下炕了,开始跑跑跳跳了,一家人热热的气氛又重回来了。母亲真像个观音菩萨,能把小哥的魂给领回来,我幼小的心灵就种植下这样的美好。母亲和小妹曾有两次去滩里给我叫过魂,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脑子在捡拾柴火时,被冻得不能思维了,叫冻痴了。喊你的名字,领着你的魂回家,那就是母亲,那就是母亲对我们心灵最深切地抚慰了。
“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白居易《燕诗示刘叟》中的几句话,是说一个家庭的。长大后,羽翼丰满各自飞去,每个人都经历这样的家庭裂变,分划成又一个单元,兄弟姐妹各有各的小家庭,开始奋斗和跋涉,都生于贫寒之家,谁又能拯救谁,唯有自强不息,带领着一个个小家涉过严寒,开枝散叶,或根深叶茂。当母亲的居所已不再冰寒,能有足量的供暖和家电做伴,一个冬天母亲不再因寒冷而生病,这是当儿女最好的企盼,吃饱穿暖,安度晚年,这是为人子的最大企愿。母亲安康幸福,就是儿女们的活菩萨。当我们在打拼的路上奔走,在讨生活中不屈不挠地抗争,积极向前,抵御严寒,让我们的孩子不再像我一样“冻痴”,我们也像父母那样,在冬天成为一堵墙,成为孩子们的避风港,我们也为此骄傲。
母亲,永远在我左右。母亲,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喊你的名字,领着我们的魂回家。
那耀眼的金黄
秋天,引黄灌区耀眼的金黄。
唐徕渠穿插在卫宁平原上,可以伸直目光去饱览秋实。这个时节,金黄无际地铺开,成熟且品质优良的水稻,成为了土地的主宰,恣肆而且连绵不绝地为大地支撑起富裕的梦想。大地在这样的季节里最为骄傲,因为这个季节里有最充实的内容,摆放在天空的视野中,为成片成片的金黄水稻歌吟,行走在母亲河不息流淌的黄金水岸上,富裕的生活网一样张开。
在一个叫通伏的乡镇,沿黄河一线,水稻铺展得如地毯一般平整,几台收割机,开上了滩地,轰隆隆地吞吐着成熟的稻谷,悠闲的收获季节,农人们从容不迫地配合着机器作业。村长告诉我这个村子家家户户都有几十亩河滩地,由于进行有效的农田排灌改造,才使得昔日白茫茫的滩地迅速转化成了良田,河滩地在昔日由于积水而严重盐渍,荒草遍生,芦苇花白散落无边,一幅凄凉遍布的景象,而今天的投入,科学地规划和对土地的调度,才让这块沉睡的土地,有了价值,给土地上的子民们捧上了真金白银。闲置的土地被村民们打理,散落的土地给予整合,统一地进行整合平复,成就农民自己的土地信用社。科学地规划,合理地利用,规模化生产,这片江山被全新的理念所打理,焕发了前所未有的生机,富裕了农民。
在家家户户的院落里,堆积如山的稻谷,满满当当,拖拉机呼呼地进进出出,繁忙地运送着收拾上来的稻粒,大地一片金黄耀眼;牛羊闲散地在田间出没,悠然自得地享受生活;孩子们在安静的校园里书声朗朗。看着一切的美好和从容的幸福,我感受到来自大地的馈赠是如此慷慨。
当我们理性地面对这片土地时,这片土地回报给我们的总是那么的多那么的实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