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鞑鸡
陶乐在古城平罗的东边,隔着一条河,以前是一个县的建置,多年前行政区划给调整得没了名号,静静地卧在毛乌苏与黄河之间,狭长的地形,宛如一块绿色翡翠飘带般缓缓地卧在沙与河之间。
周末住在沙漠边上的朋友邀我去家吃遛鞑鸡。乍一听“遛鞑鸡”一词,心生喜欢,便欣然接受邀请。我以为“遛鞑鸡”是肉鸡、家鸡,或是土鸡一类,朋友答道都不是。是沙漠和草原间的一种野生乖巧之物,纯生的天然的绿色食品。其实我对遛鞑鸡的体味要远胜于对美味的向往。“放马贺兰山下,我牵马遛鞑,战后的迷乱里,我寻得人生的半刻清醒与悠然”,“夜深人静的街道,车流远逝,暗红的灯影下,我抛弃白昼的烦扰,抱怀于胸的轻松伴我遛鞑”。这些美好的心情和意境顿时浮现。陶乐很安静,就像是深夜农家土屋里的一席大炕,静静地展开一些民俗的内容。比如花儿的嘹亮,骚情以及忧伤,比如烈酒的浓郁与豪爽,比如窗纸红花里的多情和浪漫,这些来自民间的淳朴的艺术表现形式,成了他们的一个精神依托。
陶乐两百里长,十几里宽,是黄河岸上的风景。陶乐很干净,没有工厂的烟,没有被污染了的水,简单的民居,河沙夹击下的生存景况,干燥与湿润的梦想,丰衣足食的背景里,陶乐人提炼着生活中的精彩。我的朋友们骑摩托车在沙漠上流窜,匪徒一般,大呼小叫地撒野狂欢地进出于大漠。虽是大漠,也有个别的天然水洼,草泽湖泊,灌丛等,这是他们的战场,每次外出,他们总有收获,名贵的锁阳,苁蓉,普通的沙葱,沙芥都能手到擒来。他们在沙砾地带溜达,天生狂野,文风里也是豪气。
此“遛鞑鸡”的遛鞑非口语中的“溜达”,那是散步,闲走之意。遛鞑鸡是半荒漠半草原地带的一种闲走漫步的鸡,产于明代时的东蒙古地界,明王朝的另一个邻国,是古时汉族对北方各游牧民族的统称,即为鞑靼。当时的陶乐版图不归明王朝,遛鞑鸡由此得名,演变成今天介于家养与野生之间,品质优良,取名源长,滋味真纯,是禽中精品。
在草原上溜达自然是一种天高云淡的开阔和放松,是大境界和大气恢弘;陶乐小竹篱小园地的悠然,和这种天地是我家的豪迈,各成其趣,殊途同归。江山本无主,闲适者便是主人;功名帝王英雄往事化成一丘土,只有江山还在。宁静中安生,牵马溜达于天地间,风一样随意,也是人生的一味,泡在街道人流物欲里的心,抽空出来,像遛鞑鸡一样闲走漫步。
我的威镇堡
人在高原,初冬的气息包裹着一切。我同样被深深的亲情所覆盖着,明亮的阳光驱走了天边的云彩,万物清亮而真实,因为没有树叶的遮挡,视野就格外地高远和宽阔,一切清晰而轮廓分明,阳光带着温暖重返了大地,就在这个时候,我返回村庄,返回一种亲情的呼唤中。父亲已走了十年,十年里母亲哪里都不去,守着村庄,守着村庄里所有亲人的气息,十年间我和哥多次接母亲进城住,每次母亲都偷偷溜走,居守古老的村庄,我的威镇堡。
路上是些赶集的人,这是冬日里常有的内容,他们进城,我从城里返回,相对而行,偶尔打打招呼,记忆起他们质朴而熟悉的脸庞。路边的草已是枯黄,败落得迅急异常,新修的柏油路延伸到各个村落,给我带来了方便和快捷,在古老的威镇堡里,自来水、电话、手机、电视、微波炉、燃气灶、太阳能一应俱全地点缀到了农家,打车我只需十分钟,就能和母亲见面了。然而,我竟然有两个月没见到母亲了,我很是愧疚,现在和母亲见面的时间,只能用次数来统计了,我很无奈,每天奔波在生计中,缠绕在竞争中,甚至是陷在无聊的应酬中。我知道母亲什么都不缺,我和哥的照应,让母亲十年间搬过两次新房,并且越来越宽大,足以四室同堂而居,我给母亲捎回一车煤,足以让她度过两个寒冬,母亲拒绝埋怨着,明年就涨价了,多存点总是好的,我开导着母亲,去年就盖好,今年才搬进的新房,明亮且让我心情舒畅。炉火通红,母亲不让我脱去棉衣,生怕她的儿子感冒,一会儿,我热得自动退去了棉衣,母亲絮叨着,买这些吃的东西,又要花钱,你的工资又不高,我什么也不说,能看着母亲从容地吃下我给她的食品,我心里不知有多么高兴。母亲说,我妹夫的母亲食道癌进入晚期,喝水都吐出来,母亲叹气着,为她的亲家惋惜,我比她大十岁,都七十了,还这么能吃。母亲又为亲家抹眼泪了,我开导她,想开点。母亲每天吃饱穿暖,秋天的玉米又卖了两三千元,足够零花;惦记着两个上大学的孙子,还有我的小儿;除了父亲已经走了外,母亲应该是幸福,我总这么想,平日里,我的家就成了我们村子的俱乐部,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一聚一屋子,看着电视,说着张长李短,唠叨着谁家孩子的孝心,谁家的不幸;我每次一回来,他们便很快就散去,不打扰我们这种母子团聚,在一个古堡中呆得时间久了,都像是我自己的亲人一般。平日里,母亲偶尔的小毛病总是在他们的相互照应中度过,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六十到八十岁健在的老人们,相互关心着,没有谁嫌贫爱富,他们组成了一个精神上互相慰藉的群落,他们的孩子也像我,离家在城里讨生活。一个大大的古堡,维系着现有的状态,一种看似松散却亲密和团结的群体,土地里的活不多,且有一些青壮年和机械在操作,效率高且给人们足够的时间,平时,我们在农忙时候才偶尔伸伸手,只是一些象征性的劳作,在劳作中快乐,也重温着昔日的艰辛与贫穷。
母亲依然用柴火给我做饭,在城里许多人已厌倦了大厨的烹炒,喜欢农村用柴火炖的羊肉,农家的大烩菜,甚至是苦苦菜,老酸菜,那味太地道了。我几个朋友宁可在我家让母亲用柴火做一次饭,也不愿上大餐厅去聚,母亲不管怎么做饭,我吃起来是无与伦比的爽口;那些久违了的感觉,一点点地在我心灵和胃里复苏,简单而明了,不咸不淡地将我儿时的记忆一一复苏。我躺在热炕上,这些年,炕道的工艺已经改良了好多,在热热的炕上,母亲说,玉米芯是一冬暖炕的燃料,全靠它了,玉米芯易燃,里面有糠醛,母亲说,天气好的时候,村庄外那些枯树桩,木棒,干柴太多了,一会儿就拢一大捆回来,小时候,你们哥几个太受罪了,满滩遍地竟找不到个烧的。母亲依旧没忘记那些苦日子里孩子们的苦熬,我的支气管炎就是那时落下的。母亲再三叮嘱我,天寒地冻的时候一定要多加衣服,不管这衣物漂不漂亮,丑妻烂被破棉袄,穷人家里的三件宝。我想在这样的状态下写作,应该是最理想的状态,一种平静,心灵的安宁,天伦之乐的陪衬,还有燃着在炉膛中的木柴,端坐在热热的暖炉旁,就像我们小时候读书写字无忧无虑的成长一样,而现在干扰心灵的东西太多了,在浮躁中漂浮着,机械麻木地应对着工作,生活和情感的乐趣,已经是渐渐找不到了。拥一室亲情,在母亲目光的注视下写作,心灵真实情感丰沛,让倦怠的心灵慢慢地放松下来,其实每个人都存在着出走的冲动,出走之后的脚印又在深深渴盼着回归,回归到心灵的故乡,安宁且和谐,一种天籁之音会将这一切覆盖。
这一天,我站上屋顶,狂野的风从贺兰山北肆无忌惮地卷来,威镇湖大片大片的苇絮开始飘舞,气象万千,大气磅礴,芦花飞絮挂在了枝杆上,毛茸茸的,轻柔地舞动,那些被收拾干净了的蓝天,朔风牧着大团大团的云,急速地前行,阳光时隐时现,结冰的湖面泛着一道道光芒,那些还没有封冻的湖水把一种深蓝送到我的眼底,我的威镇堡,呈现在西部苍凉的视野中,整个冬天,谁的粮仓最丰实,谁拥有的柴火最多,谁就是世上最无忧的皇帝。母亲说,父亲当年就这么说的,好像是刚刚说完才走的,风里,我似乎看见了父亲的影子。
我与玉皇阁
一
歌台舞榭,厅台楼阁,远逝的是昨夜的风。
风铃轻摇处,依旧是我目光之上的那层纯洁的光芒,我在平罗玉皇阁的怀抱里成长或做心灵的飞翔。我犹如尘埃,随着季节起起落落,我的祖辈父辈朋辈,何尝不是如此。但他们没有如此地敏感,对一个存在了五百八十年的古建筑,一个规模庞大的阁楼群,他们或像鸟一样地飞临,或像雨一样地来过,他们匆匆的形色,与静态中守候着的玉皇阁,只是有一次短暂的邂逅,一眼望过,玉皇阁便沉到心底,成为一种养分了。我在静态中,玉皇阁是我成长的背景,我情感的积淀和萌动,总是迟钝而缓慢的,不像初遇玉皇阁的人,来得那么激烈,那么亢奋,只是我看见他们比较短暂,犹如闪电在黑夜中一闪,玉皇阁就通身透亮,尔后便隐入沉沉且无边的暗夜中了。
我的脚步缓慢,踱在青砖上,踩着脚下的江山,看斑驳锈毁的砖面,历史的沧桑就在脚下铺开。我对玉皇阁是熟悉的,就像是我的身体一般,我目光落处,从山门开始,依次递升的是城隍殿,三清殿,三皇殿,三母殿;这些错落分布的殿宇,呈标准的对称,主体和陪体左右对称。文昌阁、关帝阁,文武双全。晨钟暮鼓的钟楼与鼓楼自是小巧玲珑,曲径通幽,回廊巧设,步步抬升,换眼成景。这个规模庞大的古代建筑群号称西北第一阁。平罗玉皇阁与甘肃平凉崆峒山均属道教圣地,如果把平罗玉皇阁的殿宇,阁楼拆开零散地落放在一座山的各个山峰之间,平罗玉皇阁就能再造一个崆峒道教仙山。玉皇阁是聚集在一起的圣地,而崆峒山则是方圆几十里,上下几千米,星星点点地把神仙们安置开来。这两处圣地,我都去过,同样的静,一个身处闹市,依然微闭双眼,悄然打坐的静;一个是身处青山,仙气弥漫,青松翠鸟,悠扬钟馨的静,这两种静气,都能沛然入胸,洗涤着尘世中的风,让红尘恋恋有静,让心腑朗朗的净,让我在浮躁的行走中,推开一扇虚掩的门,抵达我清澈的内心。
二
一颗妄想的种子落进了土壤,生命便在瞬间开始向上飞翔。我仰望玉皇阁是夕阳时分开始的,我在夕阳映衬的背影中细细读着玉皇阁沧桑的轮廓,质感强烈,层次分明,点线面体,寥寥数笔,勾画得凝重而又金碧辉煌。周遭的建筑物已被渐渐省去,阁在天与地的苍茫中,渐次地雄伟和壮丽了起来,成群的飞鸽带着哨声一遍又一遍地飞越沧桑的殿宇,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这通体金黄的楼阁。文昌阁的文气在飞扬,弥漫成向上的飘升,煌煌史册,翩翩文采,玉皇阁的上方,浪漫的纱丽当空舞动,一抹天际飞鸿,让天空绚丽而多情,万里无尘,明镜如洗。玉皇阁就在这样的天宇下飘升到众仙云集的地方,而关帝阁则沉稳地守望夕阳,持剑在手,遥望贺兰山一线上渐渐平息了的滚滚尘烟。
在夕阳中望阁是一次梦境的开始,漫游在我生命中的那一次次阁的陈述,让我侧耳倾听。风向远处飘走了,风中的内容,我依稀记得。一种巨大的伤痛已把我这颗敏感的心给包住了,我望着阁楼发呆,试想用什么方式才能解开我的这种伤痛。我的这伤痛是源自一场叛乱,这是明朝的一个深冬,一位副总兵反叛了朝廷,率贼寇在贺兰山下纵横驰骋,攻城拔寨,四十七堡相继陷落,唯独平罗城独守一方。玉皇阁上的青砖上,曾被这种战火照亮过,玉皇阁的砖雕里,曾留有这场叛乱的剑伤,在平罗城挺起一对英雄:萧如薰夫妇。他们视死如归,军民一心,共御叛乱,终获大胜,“抗逆孤忠”成为神州大地上的一道金字招牌。我的伤痛是这场战事留下的,我深情的土地,总在一次次战乱中饱受痛苦和创伤。这之后的还有民国时期的孙马大战,还有炮弹的碎片,子弹的呼啸,均在玉皇阁的周身展示威武霸气,而这一切,均被时光收容了,伤痛的记忆还是那累累痛楚,均飘散得如缕如烟。
其实那些发生过的故事,在史书上就有记载,证实着我们的存在与前世的瓜葛,远去的历史毕竟是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就如同我一出生便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一样,龙的传人的特征一览无余,我是一条虫,诞生在苍茫的大地之间。
三
嘈杂的世声,清静的内心。
这是几个重要节气里玉皇阁前的世象,来自于原野上的百姓,把虔诚的香火插在眼前的香炉中,双手合十,作着最为肃穆的叩拜,此时他们的内心和我一样,一片澄澈明镜且晴朗。而身旁世声的嘈杂却一浪高过一浪。百姓们把最朴素最简单的愿望表达得干脆而直接。敬完自己心中的神,把一颗祈福希望的种子播下,他们便坦然了,一种精神的压力得以释放,随后而来的就是些轻松欢快的日子。玉皇阁旁的戏台上,秦腔的吼声开始了,生活也就顺着这种激流勇进的劲头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