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场部十多里地的山边上,有一个朝天山生产队,那里住着稀稀落落的十几户人家,都是清一色的茅草房,再往下过去不远,大约也有十里地,又有几户人家散散落落地住在山峪里,这里却叫牛儿头生产队。总共也就那么几家人烟,我们半天就走遍了,并收购了两百余斤南瓜、辣椒等蔬菜。因为我们刚上来这么几十个知青,蔬菜一时供应不上,场里除种蔬菜外还要买蔬菜,而离这里最近的集镇也有四十多里,况且要从山上下到山下费力不说,还不一定有蔬菜卖,所以,开始一段时间,我们就一直在山顶附近的农家去买蔬菜。这样,几天下来,这里的每一户人家我都去过了。我所看到的是,这里无论走进哪家茅屋,他们不是三代同堂就是四代同堂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竟然还是儿媳妇,因为上面还有百来岁的老婆婆健在。与他们熟悉了,我才知道,我们第一天上山来的箱子被子等行李就是他们下山帮忙背上来的,我们自己只背了一个黄挎包走上山天已快黑了,而他们早到山上放下行李回家了。
最有趣的是,听说这两个生产队的人有次去公社开大会,在回来的路上,两队人走在了一起,大家边走边侃大白话,都赛说自己一方的“很”。一个朝天山的后生说他们住的地方才叫高,因为:“朝天山,朝天山,离天只有三尺三!”这下牛儿头的人自然不服输了,一个牛儿头的后生急中生智说:“牛儿头,牛儿头,一戳戳到天里头!”这下牛儿头的人可就高兴了,因为他们比朝天山的人还是要“很”,朝天山离天还有三尺三,而他们牛儿头还在天里头呢,那才叫高也。
因了这个笑话,县城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朝天山与牛儿头。虽觉得好笑,但我觉得这些山民也满机智的。后来才知道这山上原本是没人居住的。解放前,这里的山也不知在哪个地主的名下,也许是公山,因为山高路远,林深偏僻地方大,所以,除了躲壮丁的人在这山上刀耕火种外,一般的人都不会到这里来。解放后,搞运动肃清反革命时,一些住在山下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被统统赶上山来居住,以免他们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没想到后来有人发现这里竟然适应种植茶叶与药材,当然也可种苞谷等农作物。于是县上的农业局来人考察一番,便成立了朝天山茶药场。
农场是成立了,只是这么大的场子让哪些人来好呢,当初,这么偏远的高寒山区,据说一般人谁也不愿来。那时老场长四十多岁,他以前曾当过土匪,后来被解放军俘虏,动员他入了伍,参加了抗美援朝,复员后又回了家乡,在朝天山下的一个村里当了党支部书记。组织部的人看他是贫苦农民出身,虽然过去当过土匪,但后来当了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场上还杀了几个美国鬼子,立过战功。正好这里要一人来当场长,组织部长便亲自找他谈话,把他放在了这个重要的位置上。接着场长便招兵买马,除招了几位农工外还需大量的人到哪里找呢,这让组织和场长都很伤脑筋。
场长和几位农工先上山去做筹备工作,第一件事当然是修几间房屋。既然是国营茶药场,自然要有国营的气魄,不能象这里的地、富、反、坏、右们,都盖茅草棚,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经请示县里,拨一笔专款修几间瓦房,这就有了我们今天住的这几栋瓦房。那时,农场虽有了吃住的基本条件,但最缺少的自然是农具和耕牛了,农具还好办,请人背上来就是了。这耕牛可就难住老场长了。两位农工去山下买牛,赶到朝天山脚下的猴子坡时,那牛就再也走不上来了。一人在前面走,后面的人抬头就只看见前面人的脚。那牛是四只脚,朝前爬上一步就往回滑几步,那畜牲竟然也知道害怕,打死也不肯往前移步了。
上朝天山走猴子坡是必经之地,两边是高耸入云的绝壁和竹笋一样的石峰团团的围着猴子坡,坡的左边是一片原始森林,成群结队的猴子在林中的古腾上荡秋千,右边是绝壁,抬头望不到天。只有中间这条鸡肠一样的小道却又是块熟地,走一步土就往下滑。两位农工没法,只得跑回去告诉老场长。场长一听火了,嘴里骂道:“真是没卵用,连头牛都赶不回来。”老场长只好亲自去山下赶牛。
老场长牵着牛鼻子一步一步地往上拉,那牛的四脚就是不听使唤,脚下踏一步,地下的土一松又往回滑几步,那时老场长还不老,正当年轻力壮,凭着一股子蛮力,硬是使劲牵着牛往上拉,没想刚拉上几步,那牛脚下没踩稳,猛然往下滑了几米远,把老场长也带下去翻了几个跟头。老场长在坡地上滚了满身满嘴的泥,站起身来又骂道:“我操他娘的,这狗卵畜牲也没卵用。”再往山上望一望,天也快黑了,满山满树的猴子在树枝上不停地跳来跑去,还不停地叫得欢。“唉——”老场长叹了一口气,这牛毕竟不是猴子呀。
两个农工问:“怎么办?”老场长把手一挥:“把牛退回去。”
“不要牛了?”两个农工满腹疑问。没办法,走上这猴子坡还得二十里路,只好把牛牵着退回到农家去。
这就是猴子坡,朝天山跟前的一个壁陡的坡。每次我们从山下背米、油盐菜、化肥、种子等生活用品走到这里时,必要放下东西到这里的大樟树下歇足了力气才能爬上猴子坡。尽管站在山顶场部门口打个“喔嗬——”山下面的人能清楚地听见,下面的人打“喔嗬——”上面的人也能听见,这是山里人在山上相互联系的常用方法。但走起来却还得花上两个钟头,出一身恶汗才能到场部门口。
虽然上猴子坡很累,但大家还是愿意到几十里外一个叫白石垭的小镇上去背东西。因为来回一天计一个工,时间自由安排。要是早上起早点下山,还可到小镇上玩一会儿,或是跑到镇中学去打一会儿蓝球,玩黑了摸夜路就着月光再把东西背上山。因为完成了一天的定额,老场长也不会骂人。
我们蔬菜队的人也时常要到白石垭去背菜。因为山上只有那么几户人家,自己种的菜也来不及生长,百来号人没菜吃可是个大事。老场长便要县城知青办帮助买一些海带、粉丝、大萝卜之类的菜,用车送到白石垭镇。再没车路可走,就只能让我们自己背上去了。这虽是件苦差事,但比起在山上挖地,有时要用一根两米长的木勺在厕所舀大粪拌肥种包谷要好得多。山上的厕所就是在地下挖一个两三米深的坑,再在坑上面搭一些木板,盖上茅草,分出男女来,从粪坑里把粪便一勺一勺的舀到桶里,再送往工地。由于地势不好走,只好两人抬一桶,走在后面的人还需掌着桶不让往下滑,那股大粪味刺得嗅觉都麻木了。但这却是表现自己的好机会。老场长说看你们脑子里还有没有封、资、修的资产阶级思想,就是看能不能抬大粪!
第一批来这里抬大粪的不是我们这些所谓的“鸡屎”分子,我们不过是一群刚走出中学校们的少男少女。而第一批来这里的却是些干革命的前辈们。他们是老场长迎来的第一批工人,确切的说是第一批改造对象。因为这些人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一些右派分子与臭老九。虽说他们没犯什么大罪,但是思想上是有错误的,必须要好好改造。于是县革委会作出决定,在朝天山茶药场里加挂上一块牌子:朝天山五七干校。两块牌子一班人马,都由老场长管。这样既解决了场里的劳动力,又让这些思想有点反动的人好好锻炼锻炼。锻炼好了的,就又返回县里去工作,没锻炼好的就留下来,成了场里的老职工。现在,场里留有20多名老职工,他们都是一些老右派知识分子。像我们农一队的白青山,就是这样一个从省农大毕业的老职工。
关于白青山这个人,我是有天上午挖地时才认识的。其时,陈二宝带领我们来到荒坡边,叫我们一字排开,开始挖起生地来。那荒地长着许多野草,我们挖得很吃力。陈二宝给我们做示范要领,挖生地时,两腿要分开,腰背要弯起,锄头把拿在正中靠后一点,举锄要过肩,挖下去要使暗劲等等。我们照着他的话做,效率果然高了一点。到中午时,我们已挖了约一亩生地。
下午,陈二宝吩咐白青山带肖为民、黄卫国等人去舀大粪,准备用大粪合土皮肥点种包谷。白青山带着两人来到场部厕所。那狗爪棚厕所挖得有两米多深,里面放几根横木,上铺一些木板。舀粪时,用一根长达2米多的长木勺伸进去,将那粪便一勺勺舀起装进粪桶。肖为民和黄卫国头一回被指派干这种事,两人都极不情愿,但又不敢不听吩咐。到厕所后,两人都不愿舀粪,白青山便操勺在手道:“你们还不习惯舀粪吧,我第一次干这活也差点呕了,不过,搞习惯了就适应了。”说罢,便伸着长勺将大粪舀出来,把4只粪桶都舀满了。然后让肖为民和肖卫国各担着粪桶挑回了工地。
有了大粪,再与那山里烧的土皮肥一拌,就可以点种包谷了。陈二宝又作示范,叫大家每两人分为一组,一个点穴,一个丢包谷种兼丢土粪。知青们都笨手笨脚种得很慢,陈二宝和白青山夫妇都种得又快又好。
收工时,我悄悄问白青山道:“白大哥,你到农场几年了?”
“我都快八年了。”
“难怪你的农活做得这么好。你说说,你为何没离开这里呢?”
“因为我结了婚,在这里安了家扎了根,我能朝哪去?”
“你愿意到这里干一辈子吗?”
“我不愿意又怎么样?这不能由自己呀!”
“那你为何要在这里成家?”
“这是月老做成的好事,我要保密哩!”白青山说罢,不禁露出了一副显得神秘的憨笑。
尽管白青山没有透露他为何留在朝天山的秘密,但后来通过某些传闻,我还是了解到了他的简略经历。
原来,白青山白干事来自省城学畜牧的大学,本来分在县革委会当干事,主抓全县的畜牧业生产。当时正值年轻力壮,每天跟领导下乡抓革命促生产。一天回到县城,让主任找去谈话。白干事心中冲满欢喜,以为是自己的入党申请被批准了,兴冲冲的来到主任办公室,主任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说:“小白呀,近来的工作做得不错嘛。”
“请主任多加批评指正。”小白腼腆的说。
“年轻人啦,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要继续努力哟!”主任和蔼地说。
“一切听从党安排!”小白响亮的回答。
“哎呀,目前还正有个政治任务,不知你是否能完成?”
“什么政治任务?请党指示。”
“革委会最近有几个右派指标,老县长和其它几个人都已定好了,可是还有一个指标没落实。”
“主任,那就把我顶上去行吗?”小白想都没想就表态说。
主任说:“那就这样定了。”
小白就这样顶替名额来到了朝天山,每天和地富反坏右一起劳动改造才知道什么是右派。
当时,朝天山农场建起后,虽有了这些人做工,可是都当不了好劳力用,方圆几十里地都要开垦出来种些茶叶树和药材,这牛还是少不得的。可是牛怎么也赶不上山呀。老场长还真为这事发了愁。晚上政治学习时,先学过毛主席语录,大家再提高认识。那些臭老九们都在做我检查和向毛主席表决心。老场长最后发言,说场里目前没有耕牛影响了革命生产,但毛主席不是说过:“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吗?我们一定要下定决心把耕牛牵上山来,让大家想办法。
那群反、坏、右们都低着头想着什么不做声,半天了,也没有一人说话。老场长最后说,你们谁能有办法把耕牛弄上来,我放他一天假!
低着头的人都一下抬起了头望着老场长,那眼神都在问:“是真的吗?”
老场长又把手一挥:“讲话算数!”
会场上便一下活跃起来。在这一群牛鬼蛇神中,有南下的老干部赵县长,他是北方人,个子生得高大,南下后全国解放了就留在县里工作,是解放后的第一任县长。在这里就数他资格最老,年纪也最大。他来到这里是因为反对县里放“卫星”,别人都要往上报喜说粮食每亩产量超千斤,可他却要坚持只让报三百斤。他说这样虚报是要害死人的。他说这样的穷山区怎么能产出每亩千斤水稻?他说这样的实话最终是让他第一批来到了朝天山五七干校。他站起来说,还是修条路吧,有了路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老场长见赵县长说话了,平时本来就敬他三分,只好说:“赵县长的主意是好,只是太慢,而眼下却很着急。还有主意的快说。”
大家又七嘴八舌的说了一些。
王老师是省城大学毕业支援湘西来的,本在县城教物理,却因错说了一句对政治不满的话,因而被发送到了朝天山。他说在猴子坡安一载铁轨,把牛装在笼子里沿铁轨滑上来。话还没说完就让大家一阵好笑。
兰医生是朝天山干校的唯一女性,她是上海医学院毕业的,毛主席指示“要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她便来到了朝天山所在的南山县城医院妇产科。一次开大会,她嫌椅子上有灰,顺手拿张报纸放在椅子上垫着,没想到报纸的二三版中有伟大舵手的像,让人发现揭发了,院革委会念她年轻无知,从轻发落,正好医院里有名额上朝天山干校,于是她就来到了朝天山。她建议说:就多找些人把牛抬上山吧。
大家一下就笑了:背都背不上来,怎么抬呀?
凡来朝天山的人都是有理由的。有作风问题的,有政治问题的和经济问题的,只有白干事却是来填数的。
议论了半天,老场长对这些建议都不满意。这时小白举起手。
老场长对他看了看,问他有什么好主意。小白站起来说:“我想买两头小牛抱上来。”小白话音未落,大家便哈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