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瑾臻这才如梦初醒般劈手欲夺,奈何胤祥却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招,脚步回转间,他已跳开数步,同时还不忘扬了扬手中的宣纸得意洋洋地低头欣赏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
穆瑾臻这会子可说是又羞又急,“你耍我!”忍不住嗔怪间,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抬腿便朝着胤祥追赶而去。那十三阿哥眼见瑾臻已然如此穷凶极恶地朝他扑来,他竟然转身绕着屋子中央的红木大桌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将手中的宣纸高高举起,本就矮了他大半个头的穆瑾臻这会子根本就是连他的手都够不到,更遑论夺下他手中之物了,再加上胤祥本就是长年习武之人,折腾了大半天,她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恨不能一下子坐地上,可再看看这位主子爷,非但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疲态,反倒是越发精神了起来,瞧他眉宇间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是这会子让他再独杀一头猛虎也是绝无问题的,勇猛如他,岂是她区区一介弱女子所能堪比的呢?罢了罢了!她今儿就做一回识时务者的俊杰,不同他一般见识!
抬手拭去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穆瑾臻索性停止奔跑转过身子不再理他,她手撑住圆桌的边缘深吸了几口气方才稍稍缓过了心神,待这阵因剧烈地跑动而引起的窒闷感逐渐消退后,她这才提步慢慢走至墙角的矮桌旁背对着胤祥兀自取了茶具开始冲茶再不理他。
“还真恼了?”见瑾臻突然安静了下来,十三阿哥赶忙敛住嬉笑挨近她身后探头探脑地张望,从右后侧看去,瑾臻那张不过巴掌大的小脸上虽是平静无波却泛着淡淡的红晕,连同墙角煮开的沸水冒出的雾气一同落入胤祥眼中竟像极了挂满露珠的花瓣,娇艳欲滴、暗香扑鼻。
“怎么会呢?我只是觉着自己个儿的字迹这般拙劣,让爷瞧了去,心里怪臊的。”她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就她这破字,在现代还能勉强蒙上几个外行人,可她这会子却是在古代,面对的又是能文能诗、书画俱佳的十三爷,她可没天真到连他都敢蒙的地步啊!
暗自叹了口气,既然这字既已让人笑话了去,那这泡茶的功夫便断不能再让人挑出错了,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穆瑾臻敛起心神起身将青花瓷罐内的明前茶叶适量拨了些在已烫过的茶盏内,之后又提起一只梅韵茶壶,内里是她平日里专为冲茶而筹集的雨水,在确定了这水已煮得差不多有七成热后她方才倾倒壶身将烫热适中的雨水沿着杯壁缓缓注入茶盏,瞬间,一股子茶叶的清香顺着碗口缭绕的雾气氤氲开来,飘得满屋皆是沁人心脾的清甜芳香。
字迹拙劣?会吗?闻听此言,胤祥这才低头细看了会儿手中那浸透宣纸的几笔墨色,“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一行小楷娟秀圆润,端正中又不失飘逸洒脱,虽说笔锋折转处的确稍显生涩,可却丝毫不影响字里行间所透出的行云流水之美,一如她给人的感觉,柔媚温婉却仍是稚气未脱。嘴角宠溺的笑意悄然漫过眼底,胤祥再度将手中这行小诗细细读来,笑容却已在眼波流转间不知不觉慢慢隐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是苏轼临江仙夜归临皋中的最后两句,该词为他在遭遇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时所作,对当时的他而言,经历了那场严重的********,他虽说身心俱惫满心疾苦却不以世事萦怀,劫后余生的他住进了临皋亭,又在不远处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上庄稼树木,名之曰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从此真正过起了远离喧嚣斗争、日日饮酒作诗的逍遥日子。
思及此,胤祥不禁哀声轻叹,他们这些个宗室兄弟,不求与这东坡居士一般恬淡旷达,可但凡若有他一半的胸怀,也绝不至闹到如今这般田地,今日朝堂之事更是断无可能发生。然而在这世上,真正能做到淡然自若如东坡居士之人又有几个呢?
强压下满心的哀叹随手搁下宣纸不愿再看,蓦然抬头间,胤祥那对墨如子夜般的瞳仁内满是迷茫,许久之后,眼前瑾臻忙碌专注的身影方才渐渐聚焦,举步本能地朝着那娇小纤弱的背影逐步迈进,感觉越是靠近她一分,内心的烦躁便会随之消减一寸,当他终于在穆瑾臻身后站定时,他便毫不犹豫地伸手自背后将她轻轻环抱,感受到了怀中的身躯猛地一紧,胤祥迅速收紧手臂适时阻止了怀中人儿的挣动,“不要转身……就这样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胤祥猛然出声不愿让她瞧见他的脆弱,嘶哑的嗓音却明白地诉说着满心的悲苦,感受到了怀中的身躯渐渐变得柔软,他这才安心地闭上双眸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鼻端不时飘来阵阵清幽淡雅的馨香轻易安抚了他动荡不安的心,也只有在瑾臻面前,他才允许自个儿抖落些许孩童般的脆弱与无助,待心绪稍得宽慰,今儿早朝时皇阿玛的声声训斥更是犹如一柄尖刀,深深刺入了他的心,乾清宫的一幕幕便不受控制地幡然入目。
前几日,因着择立新太子之事,以李光地、阿灵阿为首的八爷党不时扇动群臣百官纷纷上折保举八阿哥胤禩为太子。今日早朝,康熙问及此事,佟国维不但当众举荐八阿哥,更是拿出百官的联名折子上呈皇上预览。不料皇帝竟是勃然大怒,他一手掀翻了李德全奉上的联名折大骂胤禩素来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党羽相结。皇子群臣见已触犯天颜,瞬间呼呼啦啦在大殿内跪了一大片,人人自危俯身低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一个闪失便掉了脑袋。
而胤祥呢?人虽随同众人跪于殿内,可心思却不曾有过半点停歇。从未见康熙发过这么大的火,对于八阿哥,皇帝素来是赏识有加,万般器重的,可今日,康熙竟当着百官的面这般训斥八哥,丝毫不留半点父子情面,这确实让他深感意外,难道这中间还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吗?
胤祥不时抬起眼皮子往上偷瞧,就见这个始终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永远让人参悟不透的皇阿玛竟是气得脸色煞白青筋暴凸,对着同样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的八哥咆哮,“胤禩!朕素知你多年苦心经营收买人心,非但不听朕劝私下结交大臣无数,更是花了万般心思于江南文人雅士中以博得贤名,你掌管内务府,到处拉拢,妄图虚名,将朕所赐恩泽功劳皆归于自己,也难怪人人都赞你为‘八贤王’,你果真是个贤王!不过这些朕都可不与你计较,但有一笔帐,朕今日非得跟你好好清算不可!”宽敞的殿内不时回荡着浑厚悲凉的嗓音,皇阿玛口中的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蹦出,他低头满眼不屑地睥睨着跪在地上早已面如土色的八哥一眼遂恨恨地开口,“朕问你!前几日,可曾有个名叫张明德的相面之人到过你的府上?”
“皇阿玛!这个张明德是儿臣请来的,与八哥何干?”还未等八阿哥回话,十阿哥胤俄已然起身一个箭步跨到八阿哥身旁跪下对着康熙便是一个叩头,道,“因承想着八哥至今仍然膝下无子,遂儿臣特请了张道士前往八贝勒府上替八哥相面,看看八哥何时才能得一子嗣,可八哥始终百般推诿,避而不见,若不是儿臣死缠着八哥求他赏我薄面见见张道士,八哥压根儿不会露面。皇阿玛,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欺瞒,这事要怪,便只怪儿臣擅作主张害了八哥,儿臣甘愿领罪受罚,只求皇阿玛明鉴,莫要无故冤了八哥才是!”胤俄梗着脖子涨红了脸连珠炮似地代胤禩说明张明德之事,全然不曾留意康熙的脸色已越来越难看。
“这会子轮不到你说话!下去!”强压下满腔怒火勉强让胤俄把话说完,康熙这才怒目圆睁地瞪视着他,心下却对八阿哥又无端多添了一分反感。对于胤俄,康熙是再了解不过的了,平日里这老十虽说粗放骄慢但却是这些阿哥里头最识时务且胸无城府之人,对他这个皇父,也极为敬重,若非老八暗中挑唆指使,老十断不会满口胡言公然与他对抗。好个八阿哥,将自己的弟兄推出去当炮仗一炸,自己个儿躲在背后当贤王,这城府心计着实令人厌恶之极!
而这厢十阿哥因着震慑于康熙的威严,一个瑟缩讪讪退回原地,他瞥了一眼跟前儿跪地不动的八阿哥,又不时侧头打量一旁的九阿哥和十四阿哥,见他们也是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想着这回皇阿玛许是要动真格的了,遂立即俯身低头再不敢多言。
见胤俄暂且不敢造次,康熙这才再度将冰冷犀利的目光扫向八阿哥,“胤禩,回朕话!”
八阿哥心下一凛,急忙回道,“回皇阿玛……那张明德确曾到过儿臣府上,但因其妖言惑众,儿臣已将他拿交刑部问审。”胤禩只觉脑中嗡嗡直响,强压下满心的惶恐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缓无常,这会子他的心里可说是惊惧参半,惊的是张明德之事竟然这么快便传到了皇阿玛耳中,怎么看这其中都透着邪乎;惧的是他深知这回自己已触到了皇阿玛的大忌,今其事皆已败露,瞧这架势,皇阿玛怕是断不能轻易饶过他的。
“妖言惑众?”康熙一声冷笑,黑眸直逼胤禩,“朕倒想听听,怎么个妖言惑众法?”
“这……张明德所言实乃大不敬,儿臣断不能复述,请皇阿玛恕罪。”八阿哥只觉背后冷汗涔涔,他将额头紧抵着两掌间冰凉的地面,脸色煞白。
“不能说?朕看你是不敢说吧!”康熙自案桌前起身拾级而下带着浓浓的压迫感一步一步朝着胤禩逼近,“既然如此,不如让朕替你说了吧!那姓张的妖道,打着替你求得子嗣的旗号为你相面,说你洪福齐天、福祉无穷,今日之尊断不及往后万分之一,日后必将大贵云云。胤禩,朕问你,什么叫今日之尊断不及往后万分之一?难道朕封你为贝勒还不能满足你内心的欲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