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回与十三福晋的一番谈话过后,瑾臻便开始刻意疏远胤祥,如非必要,她绝不与之单独会面,若实难避免,她则全然维持主仆间该有的应对,进退得宜、张弛有度,再不越雷池半步。
这会子瑾臻并不当值,难得今儿有心思想着出门散散心,她便沿着小道穿过月亮拱门往花园子的方向缓步踱去,寒风夹雪迎来,撩起了她额前的发,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下,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泪光点点、水波漪漪,一袭水红色披风裹着她娇小曼妙的身子恰似一缕弱柳扶风,教人好生怜爱。
绕过回廊,顺着曲径小道笔直入内,郁郁葱葱的翠绿松柏环绕着一座木雕凉亭赫然入目,瑾臻踏着结成薄冰的残雪拾级而上,脚下轻微的打滑让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嘲笑的弧度,当初,正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才会一脚踏空误入清朝,若她这会子再次踩着碎冰滚下台阶,是不是就能跌回属于她的无忧世界?敛起心神摇首叹息,她不禁哑然失笑,即便回去了又如何?遗落在此的心若不能一同回归,纵然她回到了现代,也不过是具没有灵魂的空壳罢了。
步入凉亭倚柱而立,穆瑾臻居高临下地俯瞰整座十三阿哥府,全府上下百十来号人各行其是其乐融融,可所有的这一切,皆与她无关。一股悲愁不禁漫过心头,她似乎忘了,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她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还谈何爱情与幸福呢?
她早该明白,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现实永远都是如此残酷,她与胤祥,即便兆佳氏不来出面阻止,皇上也断不会应允的,尽管她清楚地知道每个人的命运,可她却不敢保证现实会始终沿着历史轨迹不偏不倚地发展下去,至少她的到来便是个最大的意外,与其冒着给胤祥无故招来祸端的风险,不如就此离他而去,虽说他会心痛,会难过,更会为此怨她恨她,可往后雍正若能顺利登基,那他今日失去所爱之痛便远不及往后获得权利之喜,届时,他还会计较她今朝的离去吗?
透彻寒风穿堂袭来,领口那圈随风浮动的滚边兔毛衬得她肤色越发苍白,抬手裹紧披风试图给自己一些温暖,胸前隐隐泛起的钝痛教她忍不住一阵颤栗,看来,大冬天的跑来凉亭吹冷风,的确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收拾心情预备离开,眼角却在此刻意外瞥见了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正朝着凉亭的方向缓步踱来,那于她来说再熟悉不过的从容步伐让她的心蓦地一颤,本能地向后踉跄数步,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瑾臻迅疾转身落荒而逃,眼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臻儿——”
只是,穆瑾臻才离了凉亭数步,身后胤祥温柔的叫唤便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瞬间自背后将她整个包围,无奈地收住脚步,穆瑾臻不禁黛眉微蹙,尽管此刻她有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可她还是强迫自己静下心神,若实难逃开,不如坦然面对!穆瑾臻深吸口气,再转回身时,已是满脸堆笑,待胤祥在她面前站定后,瑾臻立时稳稳当当地朝他福身蹲了个万福,“奴婢瑾臻给十三爷请安,爷吉祥。”脆亮的嗓音如清泉流淌动人心扉,淡雅的笑容似清风拂面沁人心脾。
面对瑾臻刻意的疏离,胤祥只觉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竭尽全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他只淡淡应了句“起来”便不再说话,他仔细地打量起瑾臻娟秀的容颜,曾经爬满眼角眉梢的娇羞俏丽不知何时已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跟那些宫中女人毫无一丝差别的谨慎与谦和,尽管美丽依旧却是了无生气。
见她只是静立一旁低头默不作声,纤长浓密的睫毛盖住了那对浅棕色的瞳眸,让他无从遍寻她的心绪,一声叹息溢出唇角,满腔的怒意皆化为一句无奈的低问,“出了什么事?”最近这段日子,瑾臻的反常令他心中警铃大作,若非有事发生,她何故避他如蛇蝎,又为何这般判若两人?
“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呢?”强迫自己吞下满嘴的苦涩,穆瑾臻无奈嗫嚅出声,头顶胤祥仿佛早已看穿一切的灼热视线盯得她冷汗直冒,本能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以此逃开十三阿哥的目光,一张不过巴掌大的小脸埋得更低了,“前儿福晋差奴婢往这园子里折枝寒梅替她送去,十三爷若没什么吩咐的话,奴婢先行告退。”
一口气说完,穆瑾臻紧赶着给胤祥蹲了个万福后便匆匆背过身子急欲离去,从头至尾,她始终未敢看他一眼,因为她知道,只消稍许一瞥,她好不容易才铸就的决心便会被他那对湛黑幽深的瞳仁彻底摧毁。
眼看着瑾臻如此急迫地想要逃离他的视线,胤祥忍不住提高嗓门,“这算得哪门子的差事,竟是连说会儿话的工夫都没有了的?”见她身子微颤顿足却步,纤弱无助的背脊僵直挺立,胤祥心中暗生不舍,他缓步绕至瑾臻跟前,这才放柔语调轻声道,“前儿去你房里,听小棋说你来了凉亭,我便往这边寻了来,怎我还未说话,你便急着走呢?再者,你那十三福晋也并非不讲理的人,本就一枝可有可无的寒梅,一会儿我让秦顺儿折了替她送去便是。”
忍不住轻声埋怨,胤祥的眼神却依旧满含柔情地一一扫过她拢紧的眉、秀美的鼻、娇嫩的唇,目光所到之处,皆留下满目旖旎,“何况若非因着二哥那档子事,你早已成了我的身边人,是府上正儿八经的主子,那些个折梅跑腿之事又何须劳烦于你?”
“身边人”三个字犹如一记闷雷炸响于顶,止不住一个踉跄倒退数步,兆佳氏之前的话语飘然过耳,穆瑾臻霎时如遭电击般立即俯身迅疾开口,“十三爷!瑾臻只是一介卑微的底下人,平日里除却惦念着如何侍奉主子外不敢存有任何非分之想。承蒙十三爷厚爱,这些日子对奴婢万般关照,使得奴婢不必留守辛者库受人欺凌,十三爷的恩情,瑾臻若是今生无以回报,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定当倾心报还!只是主子的身份,奴婢着实承受不起,请十三爷往后再不要提了!”说完,穆瑾臻拔腿就跑,动作快得甚至连个福身都没有。
“臻儿!”眼看着她又要逃离,胤祥想也没想抬手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怎奈瑾臻竟是猛地一抽,他的手就这样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中,寒风顺势就着空落落的手掌冻结了他的心。就在他错愕怔愣的当口,穆瑾臻却因抽手太猛使得身子完全失去控制地直往后倒,一声惊叫过后,她认命地闭上双眼,静待着自己的后脑勺直击地面。
然而,预计的闷痛感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具温暖宽阔的胸膛,在她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的同时,一双强有力的臂膀顺势自背后将她紧紧环绕,终是让她站稳了脚跟,穆瑾臻本能的回身刚预备道谢,视线却在同时接触到了一对与胤祥如出一辙的墨色瞳眸,只那如幽潭般深不见底的瞳仁内流淌着一抹胤祥所没有的冷冽莫测,是四爷!他什么时候来的?莫非适才她与胤祥的对话都已被他听了去?
瑾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忘了请安行礼,忙不迭地福身郑重道谢后,她甚至连再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起身拔腿狂奔,娇小纤瘦的身影迅速隐没在了满园的萧条中再难遍寻。
胤禛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投往穆瑾臻离去的方向,可他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那满含缱绻的神情却是不受控制地渐渐化开,最终填满了一对不可探测的眸心,眉宇间凝聚的柔情更是前所未有的未知狂澜。
而这一切,全都分毫不差地落入胤祥眼中,黑眸瞬间激起的万千巨浪一如汹涌波涛拍打着一块名为嫉妒的石块,那四散飞溅的水花似乎预言着胤祥的理智终有一天将被情感冲刷殆尽。
未来,似乎凶险万分。
穆瑾臻不顾一切地逃回正厅拐角的耳房,随手带上门的同时眼泪已是争相涌出,她背靠着门板,羸弱的身子无力下滑,跌坐地面,眼前的一切被朦胧的泪眼无限放大,来不及抬手拭干颊边的泪,烫热的泪珠再度沿着日渐消瘦的脸颊迅速滚落,最终跌碎在冰凉的地面,无言地诉说着她满心的不舍与伤痛。
分明已是下定决心要放手了的,可自己为何偏生还会动摇?脑中突然窜进一对黢黑瞳仁,那布满伤感的幽深眸心似是一把利剑,深深扎进了她的心,在瞬间的麻木过后,尖锐的钝痛带着万般绝望铺天盖地般朝她凶猛袭来,本能地抬手捂住胸口,她只觉口中也泛起了血腥的滋味。
“瑾臻——”吴侬的招呼隔空传来,绵软的嗓音恍如隔世,“给四福晋上茶。”原来是兆佳氏!原来四福晋也随四爷一块儿来了吗?穆瑾臻胡乱抹去满颊的泪珠子,慌忙答应一声后紧赶着起身脱了披风,沾在面料上的白雪顺势抖落地面,即刻融化不见。
还未来得及调整情绪,她手上已开始一刻不停地收拾茶具预备茶水,待一切准备停当方欲踏出耳房,她却扬手心虚地抹了抹脸庞好拂去残留的泪痕,拢了拢乌发以挑开散乱的青丝,在确认无恙后,她方才端起茶盘迅疾朝着正厅的方向疾步而去。
“四嫂,您看您,来就来吧!还带了这些个东西做什么?”进入正厅,瑾臻就见兆佳氏一边命人将堆满几案的果饼点心收拾了,一边巧笑微嗔地招呼四福晋坐下,谦恭温柔的神情无懈可击。
“瞧弟妹说的,也就一些个粗杂吃食,就说这酥油饼,也是前儿李卫自杭州捎来的,不过话说回来,虽说这宫里样样都有,可这饼却独有一番风味,晚些得空你们尝尝,觉着好了下回我再差人给你们多送些。”穆瑾臻将茶盏搁在两位福晋近旁的矮桌上,她虽低着头不愿让人瞧出她哭过的痕迹,可四福晋清凉脆爽的嗓音却意外扯动了她心底深处的好奇因子,这位历史上以贤德闻名而深得雍正敬慕的孝敬宪皇后究竟是何等样貌?
悄无声息地环视四周,见适才收拾果品的丫头们早已纷纷退下,她便悄然退至墙角,隔着浓密的睫毛抬眼偷偷打量着近前的贵妇,就见四福晋乌喇那拉氏一袭雪青色旗装完美地勾勒着她稍显丰腴的身材,淡雅的衣裳料子衬得她冰肌玉骨、肤白如雪,小巧精致的鹅蛋脸恰如其分地嵌着一汪水杏眼、一轮挺翘鼻、一朵含丹唇,眼角眉梢竟遍寻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那份举手投足间的高贵娴静与四阿哥倒是极般配的。
只见乌喇那拉氏这会子敛了笑意轻拢细眉,好似万千愁闷堆积于心,“沾着四爷同十三弟的这份情谊,你我也如同亲姐妹一般,我这个做嫂子的也从不拿你当外人,不瞒弟妹说,近来朝中多事,咱家爷的脾性是越来越教人捉摸不透了,再加上他本性淡漠,又是个极不爱言语之人,别说府上那些个家奴仆役,就是弘时他们几个世子瞧了他那冷面样儿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既如此,可想我在府上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不曾有的,难得今儿个爷肯专程移驾十三阿哥府,我便求了爷捎上我,也好让我同弟妹说会儿话解解闷不是?”
四福晋平日里难得多话,何况跟着四阿哥久了,就是连说话的语气都同胤禛一般简略,今儿在兆佳氏跟前儿也算难得说了番体己话。
“四嫂这话说得实在,整日关在屋子里,可不得憋闷出病来?往后如若不嫌弃,便常来府上坐坐,你我一处说说贴心话。”十三福晋扬眉淡笑顾盼生神,她将矮桌上的茶盏递给四福晋,对这位四嫂,她向来是极尊敬的,“来,四嫂,尝尝府上新进的南山寿眉,若是喜欢,回头您便带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