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吵闹的响动,只有穆瑾臻娇弱的身影隐没在这卧房的一角兀自阒然忙碌,打完最后一个包裹方才挨着床沿坐下,她随手捋开颊边的碎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会子该收拾的行装她都安置妥当了,该规整的物件儿也都备齐全了,眼下也再寻不出什么可带之物。低头扫了眼身旁仅有的两只包裹,一丝无奈浮上唇角,没想到来了十三阿哥府一年多,临走时,能正儿八经带去的,也只不过是些贴身衣物罢了,想着那会子来北京旅游的前一晚,自己几近丧心病狂地将衣服零食日用品等等胡乱塞入拉杆箱的场景,已是恍如隔世。
侧目再度瞧着面前这对还不算太松瘪的包裹,脑中突然冒出了个分外可笑的画面,若在她离府之时用一根长长的竹棍子学着动画片里那些个离家出走的人物般一前一后挑起这对包裹大摇大摆地步出十三阿哥府,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估计届时还没等四爷十三爷等人闹明白是怎个路数,康熙老爷子便已直接将她送菜市口咔嚓了事吧!
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就连穆瑾臻自己都惊讶于她在这个时候竟还有心思惦记这些天马行空的奇怪场景,看来物极必反,的确有些道理。不由自主地敛起笑意,她仰首看向窗外,午后淡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难得一个好天,她实在不应呆在屋里白白浪费了才是。
推开门,冷风卷起枝头的残雪扫过她的脸颊,生生的疼、冰冰的冷,穆瑾臻顺势吸入一口清冽的空气,胸口微微泛起的钝痛却已是麻木的窒闷。轻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凄美的浅笑,穆瑾臻顺手将身后的门一带,也不穿披风,兀自举步朝着花园子的方向迤逦而去。
自打那****当面驳了胤祥的颜面至今已将近一个月,这段时日虽说难熬,可好在之后她也几乎没有再单独见到过胤祥,因着近来朝中多事的缘故,十三阿哥时常天不亮便出门,直到深更半夜才会归来,每日下朝,他几乎没有一回不是随着四阿哥一同前往四爷府秘密商谈巨细事宜,深入分析朝局现状的,偶尔一到尽兴时他甚至直接留宿四爷府也是有的。如此一来,即便是胤祥的嫡福晋兆佳氏都难得能见上他一面,更遑论她一个小小的王府使女呢?也许如今的状态,这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吧!
明日便是她离开十三阿哥府的日子了,想着往后虽说同在这片天子脚下,可要想见着胤祥,也是难若登天。一股悲恸没顶而至,当彼此的相见都变成了一种奢望,纵然有再多的思念,若不能相守,再深的情,再浓的爱,都不过如水中花、镜中月,看似唾手可得,实则遥不可及,如今,这份相见不如不见的切肤之痛,也将连着她的情意一同锁进记忆的角落,永久封存。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至,惹得她止不住一个瑟缩,抬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行至连通后花园的回廊,举步而下穿过近前的月亮拱门直入梅园,空气中浮动的那股子再熟悉不过的暗香温柔地抚慰着她孤寂的心灵。每当她感到彷徨迷惘抑或是心痛哀伤之时,她都会习惯独自来到这里,望着一株株屹立于这冰雪世界的倔强寒梅,她感到自己正与它们一同接受严寒所赋予的考验,心,便会因此慢慢趋于平静。
在这遍布绛雪红梅的花园子里,穆瑾臻一袭玫瑰紫短袄长裤配白色丝绸大坎肩,脚下踩着浅色绣花青鞋踱步穿梭其中,恬淡清冷得宛若梅花仙子,教人不禁心生怜爱,她轻轻拨开近前的枝头侧身而过,白璧无瑕的残雪顺势滑落掌心,冰冷的雪因着手心的温度迅疾融化,剔透的雪水顺着指缝簌簌掉落于脚下的泥土,滴滴答答,一如眼泪走珠般滚落。
她将掌心凑近唇边呵着热气,一对浅棕色的大眼睛隔着错综的梅花枝叶随意探看,忽见一身材修长挺拔、俊逸不凡的男子迤逦而来,即使隔着老远,衣袂飞扬间,一股子压迫感已是扑面袭来,但瞧他举手投足间不时散发的桀骜与尊贵,除了胤祥,还能有谁?
真是躲什么来什么!一阵惊诧过后,穆瑾臻本能地将身子隐没于这片透白嫣红交错的花海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心中却是忍不住哀叹,刚进府那会儿,想见他一面可谓难若登天,如今可谓物是人非,偏生这会子又叫她给碰上了,世事皆不遂人愿,这句话可是一点儿没错。
一阵寒风鸣哨般掠过,断续的言语交谈飘然入耳,待脚步声渐渐逼近,她这才瞧见原来胤祥身后竟还跟了一个人。
那人五尺的个头虽只勉强可及胤祥的下巴,长袍马褂下还算结实的身材也不如十三阿哥这般俊挺,可怎么说也称得上勇猛干练,一看便是打小在军营里滚大的武将,这会子瞧他同胤祥说话的神情,亲密中带着敬畏,严谨中又带了几分闲适,想必同胤祥的关系非同一般。穆瑾臻的目光止不住在这男子的五官间穿梭,一股子熟悉感油然而生,要说在哪儿见过,一时又实难记起,不过,当她的视线接触到他右眼角下方那条暗红色的疤痕时,一个名字赫然跃入脑海——毕力塔,胤祥门下的亲信之一!
难怪她会觉着眼熟,要说这毕力塔,先前在热河她是见过的,虽说他这会子只是丰台大营一员小小的参将,可他却是跟着胤祥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交情,如今在这多事之秋,毕力塔特意造访十三阿哥府必有要事同胤祥商议,至于她这小小的使女,这会子胤祥也是顾不上的吧!心下暗自庆幸,穆瑾臻悄没声息地往后挪了数步,预备趁自己还未被发现时赶紧逃离。
“站住!”不料她才刚一转身,背后便传来了胤祥一声怒喝,穆瑾臻一个踉跄方才止住了脚步,心中不禁叫苦连迭,这个拼命十三郎,怎就这般眼尖,既是这片红梅,都不能阻挡他的视线。虽说现下她是一百个不愿意面对十三阿哥的,可面儿上他是主子,自己个儿是奴才,在这封建社会,做奴才的只有对主子言听计从的份,哪有奴才不搭理主子的理儿?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她千躲万避都逃不开这场劫数,不如今儿就此做个了断,怎么说也算是在临走前给了彼此一个交待。
主意既定,穆瑾臻深吸口气,待转过身时,已是稳稳当当朝着胤祥与毕力塔的方向蹲了个万福,口中旋即一声问安掷地有声,“十三爷吉祥,毕大人吉祥。”
不知何时已是走近的胤祥并未答话,只一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内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极少见着主子这般阴冷的毕力塔识趣地出言先行告退,临走前还不忘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兀自蹲在那儿的瑾臻后方才匆匆离去。
霎时,整个梅园里只剩下了他们俩,胤祥踏着残雪步步朝她逼近,脚下嘎吱作响的声音似在诉说着一场难以预知的危险即将来临。十三阿哥将一对犀利的眸子照着穆瑾臻浑身一通端详,黢黑的眼眸越发深幽,可口中却依然平静地道,“起来吧!”
“谢十三爷。”穆瑾臻谢恩立起随即欠了欠身后继续道,“若十三爷没什么吩咐,奴婢先行告退了。”
胤祥的眉棱骨极难察觉地一跳,这瑾臻究竟是怎么一回是?她低眉顺目地不拿正眼瞧他也就罢了,这会子就是对他说话也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一股子无名怒火顿时直攻心头,尖酸讥讽的话语冲口而出,“怎么?又要同我说什么去伺候福晋的话了?不巧的很,我刚打福晋那儿来,这会子正值未时正牌,她且午歇呢!常在她身旁伺候的你不会连这都不省得吧?”十三阿哥说话的同时又故意倾身欺近穆瑾臻,他仅以单手撑于她背后的树干上轻易将她困在自己强悍的男性气息中无所遁逃,一对墨黑双瞳内更是跳动着极其危险的光芒,“为什么躲着我?”略带沙哑的嗓音低沉得没有一丝起伏,听似询问的话语实则满含质问。
“十三爷误会了,奴婢并无躲避您的意思,奴婢只是一时被这梅花挡住了视线不曾瞧见十三爷,这才无意忽视了您和毕大人,对此,还望十三爷莫怪。”感受到一股灼热强势的气息扑面而来,穆瑾臻本能地往后悄然挪了下身子以避开头顶上方灼灼的视线,口中还要故作镇静地继续道,“何况这几日奴婢并未在福晋身边侍候,这会子奴婢只是一心想着回屋将手头的活计再好好同小琴小棋交待下,明儿个一早我也就能安心地去四爷府上当差了。爷若没别的吩咐,奴婢回屋了。”
刻意忽略胸口一下下传来的钝痛,穆瑾臻也不等胤祥答话,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草草蹲了个万福抬脚就往旁走,因为她生怕一旦看了,便再难放下。
“等等!”去四哥府上当差?胤祥大惊,脸色丕变的他抬手一把扣住穆瑾臻的手腕将她猛地拉回自己跟前,他居高临下地低头俯视着面前娇小的她,锐利的眸子更是一眼不瞬地摄住她的,刀刻般俊挺的五官间填满怒意,“什么叫明儿个一早去四哥府上当差?这事为何我不知情?何况你都已是要当主子的人了,这会又去四哥府里当个哪门子的差!”
说到最后,胤祥已几近嘶吼,他实在闹不明白,前些日子还好好的瑾臻怎就突地变了个人似的让人觉着生分冷淡,莫非是因着……不!不会的!突来的念头被他即刻否认,胤祥只瞪着一双乌眸,试图在她的瞳仁里遍寻些许心痛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