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47年还剩下不到三日,今儿难得一个好天,灿若金盘的太阳悬在碧蓝的天空上轮出了好大一个圆,洋洋洒洒的橘色晨曦驱散了多日来的阴霾,虽说这迎面扑来的寒风依旧如刀剑般刮得人脸上生疼,可好歹也算是挨过了那些个冰天雪地的日子,大病初愈的康熙皇帝见状立刻命人传旨召众阿哥、格格、福晋、额附及几位妃嫔一同伴驾前往南苑行猎,以解多日纷扰忧寂之苦。
浩浩荡荡的马车挨序出了永定门,行至二十里后便至南苑,皇帝的銮驾在这片方圆一百六十里的皇家苑囿上甫一停稳,康熙已手扶李德全足踏脚凳稳稳当当地下了车驾,他着一袭黑狐皮大氅罩石青色行褂,缀于朝冠正中央的珍珠衬得他面目清冷,越发教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寒风夹杂着一股子扑鼻而来的清冽之气瞬间将其行车之疲乏一扫而空,康熙深吸口气回味着这份久违的安宁,想来九月自热河归来后便再无出过城,自己的身子骨又大不如前,心下不禁感慨万千,放眼瞧去,目光所到之处鹿、獐、雉、兔随处乱窜,一派龙精虎猛生机勃勃之景。
面对这一大片水草丰茂的游猎场所,康熙不禁想起胤礽幼年随扈行猎时的场景,当年仅五岁的胤礽以皇太子之尊随同自个儿游幸南苑,曾骑于烈马连发五矢射中一鹿四兔,随行的诸王公大臣无不称颂太子神勇果敢,堪称大清小巴图鲁,日后克承大统必使大清洪福万至、祥瑞丰年,一番赞扬之言说得他圣心大悦。
思及此,康熙的唇角扯出了一抹温暖的笑意,那散发着温暖的弧度却无意间放大了他眉梢的黯然。往年每回南苑行猎,总有胤礽朝夕相伴,如今冷不防没了他的身影,康熙总觉着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不知这会子胤礽在宫中可否一切安好?
自大阿哥胤禔以妖魔之术魇镇二阿哥之事被拆穿后,他虽是命人释放了胤礽,但也终究不过如此,虽说平日里也时有召见胤礽于养心殿密谈,可他既不曾再有更多的表示,更无透露过半点想要复立其太子之位的意思,想来现下胤礽应是安全的,只是胤礽近来身子羸弱,又因废黜之事忧思过度,他担心这孩子可别又犯了心病才是。
“皇上,阿哥们这会子已至行宫门外候着给您请安呢!不知万岁爷旨意为何?”
正在康熙帝陷入沉思之时,李德全小心翼翼的嗓音翩然入耳。独自叹了口气强压下心中对胤礽的惦念,他的神情已在瞬间恢复了一贯的威严敛眉正色道,“阿哥们也都乏了,叫他们先各自回行宫歇息,待朕稍后晌午宴请蒙古亲王之时再行请安吧!”康熙轻轻抖了抖行服下摆,双腿传来的沉重感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嗻,奴才立刻命人告知诸位阿哥。万岁爷,您这会子且先往后院耳房歇着,进些点心,奴才这就去给您预备热水伺候您沐浴更衣,您看如何?”眼尖的李德全早瞧出万岁爷已是疲惫不堪,遂仔细揣摩着圣上的心意小心提议。
康熙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只是兀自举步前往后院。李德全暗自以眼神描绘着皇帝瘦削的背影款款而去,那一身宽大的行服竟是撑不起半分,别传过脸不忍再看,李德全只觉口中泛苦,纵然拥有天下又如何?到头来,也只是落得个孤寡一人,万般寂寞罢了。
穆瑾臻仔细端着铜盆子走向行宫,盆内氤氲的雾气缓缓升腾,弥漫在她眼前,缭绕出的一团迷蒙水雾,竟是将她的小脸衬得越发水灵了起来。穿过面前的月亮拱门往左自偏厅而入,便是四爷与四福晋在南苑的寝宫了。
先头刚到卧房还未及歇脚,四爷便随其他阿哥一同先行去给皇帝请安了,只留四福晋独自一人在屋内,安顿她歇息后,穆瑾臻便径自去打了洗脸水来,想着给福晋解解乏也是好的。可就在她端着铜盆回来,脚还未踏入内院,女子成串如银铃般的嗔笑带着七分泼辣三分娇柔穿过正厅洒满整个院落,那丝毫不知收敛的笑声大有《红楼梦》里王熙凤那般“丹唇未启笑先闻”的姿态。
久违的大笑声虽略显突兀,却是意外撩起了穆瑾臻心底那抹熟悉的感觉,她是有多久不曾听闻这般放肆的笑声了?若说在现代,这极为夸张的笑声根本不足为奇,不说旁的,就是她自己个儿就是制造这种笑声的来源点。可现下却并非三百年后,而是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就是平常百姓家的女子也本应做到笑不露齿、行不摆裙,更遑论身在天家的金枝玉叶呢?可话又说回来,如此不合礼数的行为又绝非一般贵胄命妇敢为,究竟所为何人,竟能如此明目张胆地视教条礼数为无物?
止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穆瑾臻不自觉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行至正厅门前一个抬脚便跨过了门槛,才一抬头,正瞧一女子背门而立,一身玫瑰红旗装完美地勾勒着她修长苗条的身量。许是感受到了背后突来的视线,那女子侧转过脸,用一对媚中带厉的凤眼上下打量着她,颊边垂荡至肩的珠翠顺着她的动作熠熠生辉,瞬息光华洒落眸心,浅浅晕开了一抹深宫女子鲜有的妖媚。那女子继而转身,旗装正面大朵绣花牡丹跳跃在上等丝质绸缎间,衬得她面若桃瓣、肤如凝脂,平生万种风情悉堆唇角,整个一绝代风华无处觅的美人儿。
穆瑾臻在惊叹她的美貌之余,心下对这女子的身份已是了然于心,想必她便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历史上那位出了名的悍妻八福晋郭络罗氏吧!瞧她那股子与身俱来的尊贵傲气,想来后世说八爷惧内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且不说郭络罗氏的身家背景已在八爷之上,就是这盛气凌人的模样,一看便知是个厉害难缠的主儿,想来八爷在府中的日子也不好过。
“瑾臻,见了八福晋还不快行礼?”四福晋见瑾臻只是怔愣地立在门口不言声,只瞪着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打量八福晋,她心下不禁纳闷,瑾臻这丫头向来懂礼数、知进退,今儿这是怎么了?木头木脑的就连一点眼力见儿也是没有的。
四福晋的话顿时让穆瑾臻如梦初醒,她紧赶着将手上的铜盆子随意搁置在一旁的案几上俯身便利落地蹲了个万福,“奴婢瑾臻给八福晋请安,福晋吉祥。”暗自思量片刻,她遂又开口道,“因着瑾臻不曾见过八福晋,以致方才未及问安,请福晋莫怪。”穆瑾臻抢在八福晋前头先行告罪,她思量着这八福晋再如何泼悍,也不至当着她主子的面发作才是。
“哟!我还寻思着这是哪家的小姐,原来是咱北京城里大名鼎鼎的瑾臻姑娘啊!”八福晋似笑非笑地睥睨着穆瑾臻,所说话语句句刺耳,“瑾臻姑娘快快请起,我区区一个皇子福晋,怎当得起你这一跪?若哪****当了主子,指不定谁向谁道吉祥呢!”八福晋挑眉语带影射地面对着瑾臻,心中一股无名怨恨随着奔涌而至的万千思绪猛烈地朝她袭来。
自今年五月热河行围过后,十三阿哥私自留用罪臣之女的事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皇阿玛虽未出面干涉,可心下定是存有不满的,正巧九月恰逢太子被废,她那会子就想着,若能利用瑾臻的事一举打击十三阿哥这个太子余党,即使不能顺势扳倒四阿哥,也能叫他元气大伤,好几个月都缓不过劲来,对于这事,当时九弟十弟,就连十四弟也都是赞同的,可偏生八爷却极为反对,向来温润平和的他甚至还为此事同追随他多年的弟弟们翻脸,当时就连在一旁亲自侍候茶水的她都看不过去,虽说当时八爷神情隐晦,可作为他的妻子,她岂能不明白丈夫的心思呢?
郭络罗氏承认,自己的确生性善妒,平日里仗着娘家地位比八爷高,常在府中使些小性子也是有的,可她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皇子纳妾,本就天经地义,况且家中女眷越多,越能代表府上人丁兴旺,待日后多子多孙,实乃天家之福祉、大清之祥瑞。
可既是纳妾,即便不是金枝玉叶,好歹也要寻个身份清白的女子吧!可八爷偏偏就是看上了明禄的女儿,暂且不说八爷是否真动了心思要纳她为妾,就是八爷瞧着她的面儿不动十三阿哥,便已叫她这个做福晋的心中存了芥蒂,她就闹不明白了,就这么个平乏无奇的小丫头,究竟哪来的狐媚功夫,什么都不用做,只用那天真无辜的神情就能迷得八爷甘愿为她放掉了这白白送上门的机会,若长此以往,八爷为了她,是不是连多年苦心经营的权势地位都可以不要?这等女人,不是祸水是什么?今儿个,她若不趁此机会好好羞辱一番,实难咽下这口气!
见八福晋这般有心刁难,在一旁观看良久的四福晋心下已是明白了三分,倘若她再不出面,依着八福晋那刁蛮性子,下面可就难收拾了,思及此,她遂跨前一步忙着陪笑出声打圆场,“弟妹说笑了,瑾臻这么个小丫头,哪里会是什么主子,弟妹可别折煞了她。”
似乎早已料到四福晋会有此一说,八福晋微微偏转过头,眼角眉梢俱是似笑非笑地道,“四嫂且别忙着替她说话,我既如此说,自然有我的道理。”捻起手上的帕子置于唇角轻按数下,待放下时,嘴角上扬的弧度抖落着一抹刺眼的讥诮,“这一般的丫头,哪里会有她的本事,四嫂你可得多留点神,哪天要是被人登堂入室,您可别太讶异了才是——哟!十三弟妹,你来得正好!”
郭络罗氏一眼便瞧见了门边的十三福晋,她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兆佳氏,心下已是止不住地欢腾,待兆佳氏站在了四福晋身旁后她后方才抿嘴一笑,接着道,“十三弟妹,前儿我的话你也都听见了的,今儿你可得给我句公道话,方才的话,在不在理?”
八福晋一席意有所指的话语让这屋里顿时没了声响,十三福晋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是怔愣地瞧了兀自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瑾臻一眼后没言声,四福晋则无奈地将目光转向门边,视线却在接触到一抹冷傲修长的身影时不由地一怔,乌黑翦水的瞳仁里更是流淌着难以掩盖的惊异。
“瑾臻,大家伙儿正都忙着,前儿差你去德妃娘娘那儿听差,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会还在这边耽搁?”一把夹杂着浓烈不满的清冷嗓音着实让屋里的人吓了一跳,那不怒而威的语调教人不禁心生畏惧。
正说到兴头上的郭络罗氏哪里受得这般影射,她猛一转头,瞪着她那双吊梢丹凤眼方欲发作,视线却在接触到门边背光而立的四阿哥胤禛时瞬间呆立当场,但瞧胤禛踱着方步抬脚迈进屋内,一股子阴冷之气迎面袭来,黢黑的瞳眸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八福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只化成了一句“四哥吉祥”后便立时噤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紧跟着朝四爷蹲身道万福,只有瑾臻仍旧背门而立,单薄的背脊溢满无助。
冷不丁地听闻四爷清越威严的嗓音,穆瑾臻顿觉满腹的委屈没顶而至,早已在眼眶内打转的泪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地沿着面颊簌簌直往下掉,但即便如此,她的心中依旧雪亮,四爷表面上虽是在训斥她,可实则是在暗中警告八福晋切莫胡言乱语,至于德妃娘娘那边,哪里会有什么差事呢?这只是四爷随便找了个借口将自己支开罢了,想必这一屋子的人对此心里都是再明白不过的吧!
“免了。”胤禛抬手淡然地示意众人起身,视线始终未曾自瑾臻身上移开分毫,但瞧她瘦弱的背脊异常挺直,似乎想要藉此诉说自己的坚强与无畏,殊不知,正因如此,才彻底泄露了她心底掩埋至深的凄惶。
脚下的马靴被胤禛踏出了铿锵有力的节奏,他徐步走至瑾臻跟前站定,用那双狭长幽黑的瞳仁静静打量着她,本就深不见底的眸心越发暗沉了。瞧这丫头那副委屈的摸样,虽是在极力忍耐,可那偷偷爬满脸庞的清泪却是完完全全将她出卖。心蓦地一阵抽痛,胤禛多想拥她入怀,就这样带她远离这恼人的场合再不出现,奈何他不能,他甚至连分毫的怜惜都不能露出半点,只能压低声线越发严厉地道,“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德妃娘娘那儿听差?”
“是,奴婢这就去。诸位主子,奴婢告退。”终于得以抽身,穆瑾臻深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嗓音听来不那么哽咽,她朝着众人福了福身子后迅疾起身,一抬头,视线却意外同不知何时已步入屋内的十三阿哥隔空碰撞到了一起,两人又都在霎时闪了开去。
穆瑾臻适才已是出言告退,断没有再这儿待下去的道理,只是胤祥的出现,竟是莫名地拖住了她离去的脚步。
但瞧胤祥一袭天青色马褂腰束浅褐色缎带状似若无其事地款款走向十三福晋,垂荡腰间左右的玉佩荷包随着他的走动晃荡出一股超然脱俗的英气,那神态,正如傲立枝头的绛雪寒梅,高风亮节中又透着难以驯服的野劲儿。兆佳氏见胤祥朝她走近,秀雅绝美的脸庞眉眼俱笑,她踩着花盆鞋娇羞地迎上前,举止端庄娴静得毫无一丝破绽,只厚重的旗装下微微隆起的腹部泄露了她身体的秘密。
十三福晋怀孕了!穆瑾臻只觉胸口一阵钝痛,想必兆佳氏这会子怀的,便是胤祥的第三子弘暾吧!朦胧的泪眼模糊了眼前的世界,她强忍住满心的哀伤,将含满眼眶的泪生生吞回肚中,最终浸透唇角,泛起了一抹苦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