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历史就是历史,它绝不会因为自己的无端出现而有任何改变,如今的结果,不正是她想要的吗?他想要同谁生子育女都是他的事,无论那人是嫡福晋也好,侧福晋也罢,甚至是哪位貌美贤良的侍妾,也都与她无关,于他而言,她穆瑾臻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下人罢了,从今往后,她与他,再无瓜葛。
这个屋里似乎再没有了瑾臻的位置,她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泪痕趔趄着跑出了行宫,而站立一旁始终未再看过她一眼的胤祥终是因她的离开放松了紧绷的背脊和强撑的伪装,只瑾臻那泪流满面的模样和心灰意冷的神情却仍是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狠狠撕扯着他的心……
清晨卯正时牌,薄雾缭绕,南苑的清晨飞禽掠空虫鸟啁啾,深吸口气,满腔清冽。
这是前来南苑行围的第二日,因远在蒙古的喀尔喀三部亲王半月前便已收到朝廷下发的廷寄,得知康熙御驾南苑,以智勇亲王丹津多尔济为首的蒙古王公即刻动身,打算借此机会拜见康熙,以加深蒙古各部盟与朝廷之间的关系,所以在康熙动身前三日,智勇亲王一行人等已带着进献物品进驻南苑附近的驿馆,以此静候康熙皇帝驾临。
而康熙,则在抵达南苑当日晌午便设宴款待蒙古王公,与智勇亲王更是相谈甚欢,四阿哥胤禛与八阿哥胤禩更是奉旨以皇阿哥身份另行宴请诸位亲王世子,席间觥筹交错杯盏合鸣,一派融融其乐之光景。
今日正逢岁末,康熙皇帝携众人至围场,一袭戎装的他骑于烈马,看来甚为勇猛。因着数月前在热河,皇子间有一场未完成的比赛,康熙便趁此机会邀众蒙古亲王世子与阿哥们一同行猎,为胜者重重有赏。
在一片哨鹿声中,围猎正式开始,康熙携智勇亲王坐于看台纵观全场。众人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各显身手,分散各路驰入山林,弯弓射猎,个个骁勇,一看便知是马背上滚大的主儿。
一个时辰过后,激烈的狩猎在得得的马蹄声及飞扬的尘土中落下帷幕,管围大臣向康熙皇帝及智勇亲王呈报众位阿哥世子的围猎数目,结果,智勇亲王之子,年仅12岁的塞布腾摄获了5只熊、7只兔、4只猞猁狲及鹿、羊各一只,共18只猎物,而十三阿哥胤祥则摄获3只狼、9只鹿、2只猞猁狲和4只鹰,与塞布腾王子一般,总共也是18只。
康熙闻言甚为高兴,他转头对着同样一脸欢愉的智勇亲王说道,“王爷的儿子少年神勇,真不愧为草原男儿,朕看着甚是欢喜,来人!传塞布腾,赏玉如意!”
“多谢皇上夸赞,只是此等尊贵赏物,岂是犬子这般顽劣之徒所能拥有。”智勇亲王稍一欠身,神态谦恭婉言谢绝。这柄玉如意,实则为去年俄国使节进贡给太子的几件赏物之一,此番正是非常时期,在未摸清皇上真实想法前,任何与废太子有关的物件是一样也要不得的,所以这位老谋深算的蒙古王爷此番只想着如何婉拒这烫手的赏赐,以保日后之平安。
略一沉吟,智勇亲王接着道,“犬子自幼野性难驯,又打小在草原上野惯了的,行围狩猎之事理应不在话下,可阿哥们却不同,整日为朝廷社稷所困,却仍不疏于骑射,尤其是十三阿哥,臣在座上观视十三皇子良久,发觉其不但精于骑射、每发必中,如遇危机更能猝变不惊,这般神武勇猛,绝非小儿区区几下雕虫小技所能及,若皇上要赏,理应赏赐十三阿哥才对。”
康熙皇帝听罢仰头大笑数声道,“依着王爷的话,塞布腾小小年纪,几下雕虫小技便能轻松逼平我北京城里出了名的‘拼命十三郎’,此般神勇,岂是我那十三阿哥所能及?塞布腾这等英武,又岂有不赏之理?”许久不曾如此高兴的康熙此番面色红润眉眼俱笑,清朗的嗓音亮如洪钟地继续道,“王爷不必过谦,这柄玉如意,朕非塞布腾不赏,倘若王爷实觉不妥,那让塞布腾与胤祥再赛一场便是,只一盏茶的工夫,你我再看结果,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见康熙只是甚为平常地说着那柄玉如意,神态举止也不似假装,智勇亲王遂略微放下心中担忧,他稍一欠身已是眼角堆笑,“臣一切同从皇上的安排。”
康熙满意地点点头,他眼风一扫,跟前儿侯立多时的管围大臣旋即会意,他朝着康熙与多尔济王爷团手一揖,遂转身朗声道,“因塞布腾王子与皇十三子所获猎物数量相等,万岁爷决定加赛一场,一决胜负。着丹津多尔济王爷世子塞布腾、十三阿哥胤祥围猎场内听候指令,移时再赛。”听得命令的两人遂牵马进入围场,他们彼此对望一眼,瞬间火光四溅。
但瞧塞布腾一身蒙古装束,宽阔挺拔的身姿散发着与他年龄相悖的俊挺,清秀稚气的脸庞上,宽阔的额际横着两条刀锋般的剑眉,一对鹰眼熠熠生光,挺直的鼻梁下,轮廓鲜明的双唇嘴角微扬,似乎无时不刻都在嘲讽着周围的一切。好一个英气逼人的倜傥少年!胤祥在心中暗自赞叹,尽管这个名叫塞布腾的蒙古小子身长不过他的肩膀,又是满脸的稚气未脱,可那股子与身俱来的贵气与亦正亦邪的独特魅力却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掩盖的。
胤祥的内心不由自主地泛起了阵阵激赏,这小子,绝对是个难以驯服的主儿!倘若管教得当,假以时日,他的才能绝不输给任何一个部盟首领,反之,他若不服管束上了邪道,就凭着他眉宇间已隐约可见的杀气和野心,他敢断言,成为下一个噶尔丹也不无可能。
在胤祥打量塞布腾的同时,他也在观察胤祥,就瞧着十三阿哥一身精壮结实的体魄在一袭正蓝旗戎装下显得越发壮硕挺拔,塞布腾暗自寻思,幸好如今父汗他们各部与朝廷关系甚为和睦,不然若真如当年的噶尔丹与朝廷打起仗来,仅凭十三阿哥这等身姿、这等架势,就是他们草原上的几个蒙古汉子加在一块儿,都不是他的对手。难怪早前便听父汗提过京城有个“拼命十三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这会子能有机会与这侠王独赛一场,实乃荣幸至极。
感受到了彼此相同的目光,胤祥与塞布腾相视一笑,只一瞬间,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已没有了年龄的差距,有的只是英雄惜英雄的无限激赏。微微点头以示了然,双双收回视线,塞布腾将手一让,待胤祥上马后,他才翻身跨上了自个儿的黑色骏马。
驯鹰师见两位主子已准备妥当,他们随即互换眼色一同放鹰,转瞬间,鹰声嘶鸣,哨鹿连啼,须臾过后,两匹骏马宛如离弦之箭,带着各自的主人连同放逐天际的海东青迅速窜进林间。他们打马狂奔,互不相让,马蹄相碰间,已是尘土飞扬。
“十三爷,晚辈这厢失礼了。”塞布腾策马紧跟胤祥,“塞布腾须臾若有冒犯之处,便先在这儿给您赔个不是了,还望十三爷切莫怪罪。”说完,他团手一揖,兴奋的潮红点燃了他俊秀的脸庞。
胤祥仰头哈哈大笑,“好小子!有本事你便只管放马过来,我老十三不怕你冒犯,就怕你没这本事!”
“有十三爷这句话,晚辈便安心了,至于有没有这本事,稍后自有答案。十三爷,晚辈先行一步,回见!”话音未落,塞布腾已是打马直往林子里冲去,晨曦下,塞布腾的身影似镀上了一层金边般,令人目眩神迷。
此起彼伏的哨鹿声混合着浑厚的阵阵号角惊得林间獐熊鹿豹四下乱窜,早已热血沸腾的塞布腾恨不能一举捕获所有猎物。眼见一只野兔在离他不远处窜逃而过,他立即毫不犹豫地打马一路狂追,他双腿夹紧马腹,策马扬鞭,那双狭长深邃的鹰眼中杀气迸射,但瞧那只野兔就要躲进洞中溜之大吉,塞布腾迅疾搭弓上箭,锋利的箭头精准地指向兔头,纤薄的唇角沁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手中的弓已被塞布腾拉至极限,他瞅准时机松手放箭,怎奈茂密的林间竟突然冲出一头猛虎,正在狂奔的马猛地受了惊吓,仰头不顾一切地举起两只前蹄在空中一阵乱舞,塞布腾手中的箭又碰巧在此刻射出,锋利的箭头已是刷刷地凌空飞射擦着猛虎的头顶毛发直直地射进了它身后的树干,箭尾剧烈抖动的白色羽毛似在预示着危险即将爆发,那只野兔却是早已无所遁形。
凄厉的嘶鸣过后,这匹本该意气勃发的黑色骏马如同疯了般开始横冲直撞,塞布腾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使力往后勒着缰绳却还难以驾驭这匹已然受惊的黑马,马背上的他被迫被带入一片茂密的树林,随着马速越来越快,两旁的树枝叶子瞬间幻化成无数把利剑相继划破了他的脸颊衣衫和手背,才刚渗出伤口的血丝经冷风一吹又即刻凝固,无奈之下,他只能丢弓弃箭,使出浑身的气力狠命扯住缰绳,这才勉强将马稳住,可万般狼狈的他还未及喘口气,野兽狂躁的咆哮似一记闷雷在他头顶炸响。
塞布腾大惊,霍然抬头,竟见先前那头猛虎不知何时已再度朝他逼近,眼见自个儿已被迫困在了狭小的林间无路可逃,塞布腾的额角不由自主地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子,背脊上更是冷汗涔涔,瞧那畜生毛发铮亮蓄势待发,两只精熠熠的眼睛下死命地瞪着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朝他直扑而来,凶猛地一口咬断他的脖子般血腥骇人,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悄悄在马背上俯下身子,探手往马靴里想要取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怎奈指尖还未触及刀柄,猛虎已在电光火石间张着血盆大口直扑塞布腾而去。
黑色骏马再度扬蹄一阵乱挥,嘶鸣呜咽的同时还在原地打圈,那惊惧狂躁的神情就好似恨不能颠下它的主人独自逃命而去般令人害怕,眼看塞布腾即将沦为虎口猎食,那凶神恶煞的猛虎竟不知何故一个趔趄停在了原地,待喉咙深处一串震人心魄的嘶吼爆发过后,猛虎庞大的身躯便重重下,趴在地上喘息颤抖。
顿然开阔的视线这才让他明白原来是十三阿哥在另一头放箭方才救他于虎口之中,塞布腾心有余悸地低下头,却在瞬间倒抽了一口冷气,血色更是尽数自脸上褪尽。
原来那猛虎后背虽是中了胤祥一箭,可它仍然踉踉跄跄地站稳了脚跟,左右晃荡的脑袋似在寻找那个伤害它的罪魁祸首。随着他越发狂暴的动作,鲜血迅速沿着深深扎进肉里的箭头汩汩流出,煞是骇人,而那对本就凶狠的眼睛更是露出了恶狠狠的凶光,塞布腾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呆愣地坐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握住缰绳,一如攥住了救命稻草再也不肯松手。
“塞布腾!还愣着做什么!”另一头,胤祥早已急得变了脸色,他气急败坏地朝着塞布腾咆哮,嘶吼间已是朝着猛虎再放一箭,有一瞬间,他似乎在塞布腾的身上看到了十八弟的影子,“快走!去围场外叫德楞泰几个来此接应!”德楞泰乃康熙十四年晋封的一等侍卫,在皇帝身边尽心护卫了半辈子,尽管稍有年纪,可却英勇不减当年,手下调教的侍卫更是个个身手了得,若让这些人在外接应,如遇意外,也不致全无转圜余地。
思索间,胤祥已趁着猛虎再度中箭且还无力还击之时迅疾打马狂奔至塞布腾跟前以身体护住他并不着痕迹地将虎朝着相反的方向引去,在确定塞布腾已安然离开后,他便彻底无所顾忌地跳下马背,拔出腰间短刀直逼猛虎要害,而那只被彻底激怒的猛虎也如同疯了般强势迎战,就这样,一人一虎奋力搏斗,纠缠间,胤祥神色冷峻,嘴角含笑,英气逼人的眉宇间竟是遍寻不到一丝畏惧之色,单凭他那股子倨傲不屑的模样,许是等不到德楞泰赶来,他就已把这畜生解决了吧!
这厢人虎对决,那头御前早已是乱作了一团,听闻十三阿哥为救塞布腾而被困树林与虎搏斗,情形凶险生死未卜,多尔济王爷心中惊惧万分,他忙不迭地在康熙面前跪地叩头代子请罪,浓烈的不安与愧疚在胸口激荡,若是因着自己个儿的儿子致使康熙爱子有何闪失,这叫他一个小小的蒙古亲王如何担待得起?
而康熙见智勇亲王这般惶恐,连忙将他扶起出言安慰道:“王爷有所不知,朕这个十三阿哥,打小随朕出塞行围,什么凶险场面他没见识过?朕并非在此夸口,莫说一头猛虎,即便再多添一头,于他,也是绝不在话下的,王爷莫需担忧,更不必自责,况且朕已派德楞泰及手下侍卫前去护卫,不消多时他便会平安归来。”
见康熙皇帝神态自若,多尔济王爷虽说仍心存不安,可毕竟连皇帝本人都说没事,自个儿还担哪门子的心呢?不如就此放宽心,为十三爷祈祷来得更实在些。
“皇阿玛,儿臣着实担心十三弟,想着还是去瞧瞧才能放得下心,望皇阿玛准许儿臣前往围场一看。”就在康熙宽慰智勇亲王之时,四阿哥胤禛突地一个箭步跨至康熙跟前撩起长袍前摆跪地叩首,已换去一身戎装的他越发显得清瘦了。
“也好。”康熙听后颔首应道,“你代朕去看看,有什么情况随时与朕回禀。”
“嗻。”
“请四爷准许奴婢一同前往。”得到皇帝准许的胤禛立刻起身行至围场,不料穆瑾臻竟突地出现在他跟前福身恳请,那苍白如纸的脸色与娇弱无骨的身子牵动了胤禛心底最深处的柔软,只可惜,她无意间泄露的恐惧与忧心并不是因为他……
漆黑的瞳仁已然暗淡,“上马。”刻意忽略胸中泛起的苦涩,胤禛抬手扶她上马,自己则利落地一个箭步跨上马背,“坐稳了!”微微倾身用自己的身体护住瑾臻,四阿哥一拉缰绳打马飞奔,两人同骑一驾,如风驰电掣冲往围场。
十三爷……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瑾臻口中的喃喃低语混合着周身呼呼的寒风散至空中,意外地落入胤禛耳畔,却又是另一番愁绪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