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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沉淀 (1)

着急忙火地赶至围场外,马还未停稳,胤禛已是跳下马背,他将缰绳随手扔给一旁的长随,自己个儿则长手一伸抱下瑾臻带着她直冲围场。

“四爷……”近旁侍卫见胤禛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围场里冲,便紧赶着上前一步挡在他跟前阻拦,见这冷面冷心的四贝勒阴狠的眼神已不着痕迹地朝他扫来,侍卫虽是一个瑟缩却依旧没有退却,他躬身道,“四爷,请恕卑职无礼,并非卑职挡您的驾,而是里头着实危险,您这厢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卑职对谁都是无法交代的。”

“我省得,我自是不会为难你们。”胤禛既是再刻薄,这点道理也还是懂的。且不说自个儿并不擅骑射,即便是精通,也断无横闯直冲的道理。强捺着性子压下心中忐忑,胤禛状似平静地继续道,“我只是担心你十三爷,不知他有无受伤?这会子又是怎样个情形?”

“多谢四爷体谅。”侍卫感激地朝胤禛打了个千儿,瞧胤禛这般担忧,他自是不敢怠慢,立即回话道,“四爷切莫忧虑,十三爷的身手,您自是比卑职更了解,前儿德楞泰大人带着卑职们亲自入围场接应,也都被十三爷回绝了,想来这番人虎对决,十三爷定是占尽了上风,四爷只管放宽心,静候十三爷佳音便是。”

只是侍卫不卑不亢的回话才刚结束,一把野兽狂怒的嚎叫惹得众人一阵恐慌,胤禛的心脏不由地一阵紧缩,他想也不想便拨开众人直冲围栏旁,透过铁丝细网,就见胤祥手持短刀与猛虎搏斗,寒光闪闪的刀尖上占满鲜血,几缕稍显凌乱的发丝挣脱发辫的束缚粘连着他刚毅的面颊描绘着只属于他的英朗。

胤祥神情淡然,嘴角含笑,那一弯似笑非笑的弧度竟是全然不把那头吃人的野兽放在眼里,他下手又快又狠且刀刀逼近要害,举手投足间更比平常多添了一股子霸气,甚至还有一些发泄的样子。这一切,全然落入胤禛眼中,竟是激起了莫名的窒闷,那感觉好似如鲠在喉,说不出的怪异。

只不过胤禛还未及细细品味这份异样,野兽撕心裂肺的嚎叫刹那刺进了他的灵魂深处,胤禛猛然抬头,赫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血色悉数自脸上褪尽。

就见方才还是占尽上风的胤祥不知脚下踩到了什么,竟是身子一歪,整个人就这般毫无预警地朝向一边倒去,好在他常年习武,身手还很是敏捷,只一个趔趄便稳住了身子,可那头已然疯了的猛虎却抓住时机晃着它肥硕的身躯忽地自胤祥身旁狠狠扑去,速度之快仿佛下一秒便要咬断胤祥的脖子,那粘连着斑斑血迹的毛发在这一刻看来更是尤为刺眼,“十三弟!小心!”焦急的嘶吼冲口而出,四周的空气被浓烈的危险浸透,逼得胤禛几乎站立不稳。

可世上的事,就是这般恼人。这厢四阿哥见情势这等危急,早已是急得跳脚,而那个就要成为猛虎口中吃食的十三阿哥却是完全一副闲适淡然的模样,甚至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只湛黑的眸心闪烁的寒光泄露了他的忍耐已濒临极限。

感受到了耳边夹带着浓烈杀气的寒风嗖嗖逼近,胤祥不紧不慢地伏地一个翻滚轻松躲开了猛虎的攻击,趁着猛虎一个扑空踉跄朝前,他找准时机,仅以单手便撑起身子,一个倾身就将匕首探入猛虎咽喉,动作流畅毫不含糊,只眨眼间,鲜血四溅、凄惨嚎叫,适才还凶恶异常的猛虎此刻已成刀下亡魂,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突如其来的静默惹得周围一干侍卫随从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未自巨大的惊恐中醒过神来的众人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一时缓不过劲儿来。

“十三弟——”片刻后,率先回过神的胤禛拔腿就往围场里冲,苍白的脸上溢满焦急,“十三弟,你没伤着哪儿吧?”

“四哥,我不碍事。”瞬间松弛下来的胤祥这才感觉到脚踝处正隐隐地痛着,身子一歪,他背靠树干而立,试图减轻脚上的痛楚,可嘴上依旧轻描淡写地道,“只是前儿不小心扭了脚,这会子正疼着呢!”胤祥无奈地笑了笑,他本不想说出脚已受伤一事,怎奈他方才说话间已悄悄挪动了下身子,竟发现右脚踝已是一些都动弹不得了,这才无奈说了实话。

正想着自个儿如何该如何走出围场,塞布腾突如其来的青涩声线兀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十三爷,都是晚辈贪功冒进,才会害您受了伤,晚辈……”话音未落,塞布腾已然泣不成声。

“我说塞布腾,你哭丧个脸做什么?瞧你这满脸倒霉相,哪里有半点蒙古汉子的样儿?你方才那股子拼命劲儿都跑哪儿去了?该不会全让那猛虎给吓跑了吧!”胤祥故意提高嗓门状似不屑地横了塞布腾一眼继续道,“何况这行围打猎哪有不出意外的?我这也只一点小伤,又不碍事,我可告诉你了臭小子,少在那儿给老子婆婆妈妈像个娘儿们似的,你若再不知收敛,仔细老子揍你!”

胤祥一番粗鲁的言语惹得众人一片哄笑,塞布腾更是惊愕地瞪着一对湛黑鹰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十三阿哥真正毫不愧侠王之美誉,他方才所说话语听在耳中虽是嘲讽,却字字温情,淌入心间尽是感动。塞布腾心中对十三阿哥的敬佩又更加深了一层,能让这位蒙古少年打心眼里臣服的人,除了他的父汗多尔济王爷外,胤祥是头一人。

“十三弟,你这又说的哪门子疯话。”胤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胤祥,都这般模样了,竟还有功夫说这些,不过他既有闲情跟这儿疯言疯语,想必他的伤并无大碍,稍稍松了口气,胤禛遂敛神正色道,“前儿李德全已传话过来,说皇阿玛召你与塞布腾御前见驾。”说完,他眼风一扫,却见蹲在一旁的塞布腾脸色怪异,几颗泪珠子悬挂在他那张刚毅与稚嫩并存的脸庞上格外显眼。胤禛淡然一笑,胸中对塞布腾的心思已是了然,他忍不住跨前一步蹲下身,倾身向前时神情逐渐温柔,“塞布腾,你也不要再哭了,若说自责,那就更不必了,你十三爷的伤实在怨不得你,想必就是到了皇上那儿,他老人家向来英明通达,自然也是这般说法。这会子你且缓过心神,随你十三爷一同去见皇上和你父汗吧!”

胤禛一袭话说得塞布腾满心感动,他感激地朝着四阿哥拱手一揖,起身随手抹了把满脸的泪痕后便躬身朝着胤祥道,“十三爷,如若不嫌,可否让晚辈来扶着您?”说罢,塞布腾已是利落地上前伸手欲扶胤祥。

而胤祥自然也不推辞,他仰头一笑,大喇喇地将手臂往塞布腾肩上一撂,“好小子,好生扶着!”借着塞布腾的肩膀稍一使力,胤祥轻易稳住了身子,他举步方欲前行,抬头间,视线却意外碰触到了一对漾满担忧的翦水瞳仁,那一汪清可见底的浅棕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颜色,眸心闪烁的浓烈情愫更是犹如一根针,对准了他的心脏狠狠刺入,胸口剧烈一痛,他瞬间撇开目光再不愿多看,顾不得脚上的疼痛,胤祥扶着塞布腾便是疾步而去,略显蹒跚的背影越发落寞。

“来人,好生伺候着二位爷!”胤禛直视前方神情冷峻地朝着随从侍卫朗声吩咐,那过高的音调似乎在诉说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寒风袭来,粗鲁地一把抓起地上的尘土恣意抛向空中,霎时灰蒙蒙地罩住了天边的那一抹日光,众人惋惜嗟叹之余不禁深觉纳闷,为何难得一个好天,竟会如此莫名地消失了呢?

传报十三阿哥与塞布腾王子平安归来,康熙那颗悬着的心终究是落了地,瞧着胤祥在塞布腾的搀扶下勉强挪到自己个儿跟前便要与塞布腾一同跪地请安,康熙连忙一个摆手阻拦道,“罢了胤祥,你腿脚不便,暂且免去这些个虚礼吧!”语毕,皇帝扬手招来两名戈什哈一左一右扶着胤祥,自己则看向静跪一旁的塞布腾,细长的眼角遂堆满笑意,“想必你便是多尔济王爷的世子塞布腾吧!”

“回万岁爷,臣正是。”塞布腾伏地叩头恭敬回话,紧绷着神经丝毫不敢懈怠。

一串清朗的笑声瞬息划破天际,只见康熙朗目扬眉已是笑得红光满面,他一手支撑着面前案几,一手叉于腰间倾身朝向塞布腾道,“好!好一个草原巴图鲁!朕与你一般大时也和你一样勇猛,同一干布库生擒了鳌拜,好不痛快!”康熙目光熠熠生光,看着塞布腾,他仿佛见着了当年的自己,心下又不免生出了几许亲切,“你年纪虽小,却能与我紫禁城里赫赫有名的‘拼命十三郎’相提并论,可见你的骑射之术远在那些个贝勒、贝子及王公大臣们之上,光凭这一条,就该得朕赏赐——来人!赏塞布腾王子玉如意!”

“皇上——”

似乎早料到塞布腾会急于推拒,康熙抢先一步正色道,“塞布腾,你只管领赏便是。早前朕与你父汗便已商议过,他也觉得你理该得此赏赐,你若推辞,不仅当众驳了朕的颜面,更会将你父汗置于尴尬境地,想必忠孝如你,断不至如此吧!”康熙居高临下地瞧着塞布腾,湛黑的瞳仁虽仍带笑,却已蒙上了一层不容忤逆的威慑。

姑且摸不着准头的塞布腾不由将目光转向智勇亲王,见自个儿的父汗朝着他微微颔首,他方才无所顾忌地扬手接过太监奉上的御用托盘俯首谢恩。

康熙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胤祥,瞧这孩子满目狼狈却丝毫英气不减的五官,康熙不禁暗自喟叹,在自己所有这些个儿子里头,除了二阿哥胤礽,就数胤祥最合他的脾性,他那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侠义性子简直像透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只他冲动桀骜不喜束缚,教人好生头疼。可此等秉性,若是生于平常百姓家,这又算得哪门子缺点呢?可他偏偏投生于帝王家,莫说这等随性豪放,就是义薄云天的爽利劲儿都可化为一把双刃剑,既能造就他,亦可毁灭他。

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康熙移时回了神色,他剑眉一挑,当众朗声感叹道,“朕的十三阿哥胤祥,乃人品贵重且重情义之人,每逢关键之时必舍自身安危护得他人周全,上回塞外行围,十三阿哥为救胤衸以身挡于利箭之前,这回为护塞布腾更是不惜与虎对峙。今儿个并非朕当众夸口,倘若哪日朕也不幸遭遇险境,胤祥定会舍身相互,必无半点踌躇!”几乎从不当众夸赞皇子的康熙此番所言实属难得,他扬手招来随侍一旁的李德全从容吩咐道,“将上回木兰秋弥时的赏物拿了来,朕要亲自赐予十三阿哥!”

李德全听令退行离去,四周随立一旁的众人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翻滚的情绪,且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他们不时交头接耳互递眼色,神态各异旁若无人,这一切落在皇帝眼里,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待李德全归来,手中已然多了一只金丝楠木御用托盘,上罩丝绸明黄遮布,中间高高隆起。对于这枚皇帝口中的“赏物”,人人心里都跟揣了块明镜儿似的,待遮布一掀,一把明黄色的长弓便赫然映入眼帘。

在一片切切如密雨的声浪里,胤祥急忙挣脱了两名戈什哈的搀扶,朝着康熙一个跨步跪地叩头,额间落地有声时,想说的话已蹦出唇角,“儿臣多谢皇阿玛赏赐!只这般金贵赏物,儿臣实不敢受,请皇阿玛恕罪。儿臣此番绝非抗旨不遵,只因儿臣自有儿臣的道理,若皇阿玛不嫌,儿臣愿为皇阿玛细细道来。”

见半天不曾有何回应,胤祥便抬眼毫无畏惧地直视康熙,却见眼前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眸竟是任何情绪都遍寻不得,不知这回皇阿玛心中又是有何想头?可自个儿先头话已出口,自然覆水难收,胤祥只得暂且硬着头皮继续道,“一则,自古君王袭用明黄为御用之色,我本一小小阿哥,既无封爵也无头衔,平白无故得此明黄赏物,实为僭越,问个大不敬也是轻的;二则,皇阿玛从小教导儿臣,要尊父爱幼、友爱兄弟,今日之举,儿臣只是尽了绵薄之力,何况皇阿玛圣恩浩荡,定是感动了天,这才碰巧让儿臣替您行了天子之勇,如此这般,儿臣实在不敢邀功,更是万万受不得这般尊贵之礼啊!”

一语言毕,胤祥又是一个响头重磕于地,他故意不瞧躬身站立一旁手端托盘的李德全,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婉言推辞。这把本应属于太子的弓,自个儿万万要不得!

“胤祥,你想抗旨吗?”十三阿哥的话才刚说完,康熙不怒自威的嗓音径自传来,他稍稍调整了坐姿,嘴角似笑未笑的弧度透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压迫感。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

“不敢就好,领赏吧!”未等胤祥说完,康熙兀自截断了他的话头,就见皇帝眼风不着痕迹地一扫,李德全那奴才自然会意,他适时上前一步哈腰呈上托盘,满脸的笑意竟是连眼角的纹路都浸透了的。

胤祥并未言声,只抬眼略瞧了瞧那赏物,就见二龙戏珠的图样清晰地盘坐于细长的弓身间,那做工、那手艺,是再精巧细致不过了的,只那明黄的颜色在青灰色的天空下竟是烁烁闪着亮光,甚为刺眼。不由自主地调开视线,谢绝的话语本能地直往上涌,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回肚中,直堵得他胸口发闷。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伏首叩头落地有声,额角触到青石板,冰凉冰凉的直透心底,他僵硬地抬高手臂,忽觉掌中甸甸一沉,明黄弓箭带着楠木托盘已至手中,“儿臣谢皇阿玛赏赐。”耳边一阵沙哑的嗓音飘然而至,胤祥只觉那声线既熟悉又陌生,屏息凝神仔细分辨,才知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