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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沉淀 (2)

而静坐高台的康熙,卧蚕眉下那对湛黑如潭的眸子里正粼粼闪着温暖的波光,一张瘦削容长的脸庞上,竟有一抹疼惜夹带着隐隐的不舍渐渐晕开,只胤祥始终低垂着头,并未察觉。沉吟片刻,康熙方才收了神色,道:“胤祥,朕已传旨孙之鼎替你瞧瞧身子上的伤,这会子想必他已在行宫候着了。这行围狩猎,最怕的便是坠马遇袭之事,你别仗着自个儿年轻,便不把这小伤痛放进眼里,日后若是落了病根,受苦的还是自个儿。”

见胤祥点头称是,康熙这才放下心来,他抚额沉吟,突似想到了什么目光一闪,道:“朕这儿还存着些云南巡抚去年进贡的金创药粉,最是活血化瘀的良药,待朕回了行宫,一并差人给你送了去。折腾了这大半日,你也定是累了,且道乏吧!”

胤祥复又谢恩后方才起身,他两手一左一右分别扶住戈什哈的肩膀将重心移至左脚却行而退,视线却在此时与瑾臻不期而遇,两人同时一怔,又双双避开了目光,一股难以名状的氛围瞬间充斥彼此。

虽只短短一眼,可那张布满哀伤的脸庞却依旧深深撞进胤祥心底,强烈地啮咬着他的灵魂。瑾臻的面色虽已缓过了些许颜色,可眉宇间的憔悴却是若有似无地诉说着难以掩埋的愁绪。记忆中,她总是眉眼带笑,嘴角轻扬时,一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眼波流转间的娇羞柔媚恰似一汪清泉淌入心扉,回眸一瞥,又如水中青莲,羞涩中带着些许妩媚,轻易教人心旌荡漾,意乱神迷。只如今,本是圆润的小脸竟越发消瘦了,曾经的奕奕神采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却是再无一丝生气的愁云裹着淡淡的忧郁,让人看了一阵阵的心疼。

原来……他根本不恨她,抑或者说,他全然无法恨她,甚至于对她的爱,也无半点减少,相反,他比从前更能体会她的心情,想必那时,她在选择对他说出那些话时所经历的痛苦丝毫不会比他来得少吧!胤祥刚毅纤薄的唇角扯出了一抹无奈的笑,若是自个儿足够好,他与瑾臻,也断不至于走到今日这等局面。

想来瑾臻一介弱女子,本就背负着罪臣孤女的身份,若再不为自个儿多做打算,想要在这刀光剑影凶险万分的紫禁城独个生存下去谈何容易,何况她所处的环境也逼得她不得不如此,她想寻得一个稳固而又长久的倚靠又有何错?是的,她没有错,错的是自己个儿为何偏生没有四哥的地位,良禽也知择木而栖,更遑论她是个人,且不说眼下时局对四哥极为有利,仅凭四哥养母佟贵妃与生母德妃在后宫的地位便已教人不敢怠慢,何况去年四哥为朝廷办差已是屡获嘉赏,年头更因江南贪墨案再蒙圣宠,如此看来,这往后,四哥晋封亲王是指日可待,无论身份还是地位,抑或是朝中威望,瑾臻跟着四哥,远比跟着他这个一无是处的闲散皇子要强个百倍,况且,四哥对瑾臻的爱,丝毫不亚于他的!

心猛烈的一阵抽痛过后,苦涩的滋味连同隐隐的血腥味渐渐自舌尖扩散,曾几何时,四哥那双冰冷无情的黑眸,在投向瑾臻时也会变得温柔缱绻;曾几何时,四哥那张棱角分明的唇角,在面对瑾臻时也会不由地弯出上扬的弧度;曾几何时,四哥那抹总是冷若坚冰的神情,在谈到瑾臻时也会瞬间融化。虽不愿承认,但四哥同他一般深爱着瑾臻,却是他再也无法逃避的现实。

直到这一刻,胤祥方才醒悟,原来爱,并非占有,而是成全,若他的爱意只会成为瑾臻通往幸福之路的绊脚石,那他宁愿永远带着冷漠的面具退至角落,以他独有的方式默默爱她,守护她,直到生命枯竭的那一刻。或许他能为她做的,也只剩下这些了吧!

胤祥一跛一拐地朝着自个儿的卧房行进,脚下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锥心的疼痛,那伤口,就如同有千万只虫子在啮咬啃噬,似要连同他的心,一并吞没。

瑟瑟寒风,穿透南苑的一草一木,发出了一如吹箫般无奈低沉的呜咽哀鸣,听得人心里泛酸。胤祥身旁的两名戈什哈虽是小心搀扶,可脚步却是亦步亦趋跟得极为吃力,可他们又何曾会想到,此刻他们驾着的,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罢了。

这一次的南苑行猎,虽说十三阿哥又受了伤,可康熙却不像上回在塞外那般急于回宫,而是索性定下心神预备在行宫与智勇亲王一同好生休养些日子,待冬至之时趁着祭天祭祖再回宫不迟。

可天下皇帝,又有哪个不是天生的劳碌命?此番康熙人虽不在大内,但朝中诸事事无巨细他却件件不得松懈,每日来自六部九卿的奏折更是犹如雪片子般从无间断,偶尔朝廷遇有紧急要务,上书房大臣如张廷玉等人还会不时巴巴儿地跑来南苑行宫递牌子觐见,康熙即便是想要偷得几日清闲却也不得如愿。

何况南苑地属北京城郊,地域本就紧逼,自然比不得京里舒快,再加之郊外气温又不比城里和暖,每逢早晚更是越发寒冷,日子久了,康熙也确曾动了回京的念头,恰逢智勇亲王瞧出了他的心思,瞅准时机主动以蒙古各部不得长期无首而提出辞行之意。

康熙便顺水推舟,于临行前夜再度设宴款待蒙古诸位亲王世子,第二日,以智勇亲王为首的蒙古三部首领留下了进贡的牛羊猪马,并领得康熙皇帝赏赐之绫罗绸缎珐琅古玩等物不计其数返回科尔沁。当日晌午,康熙于行宫用罢午膳后即刻銮驾启程,行官道返回紫禁城。

这一日,恰逢冬至前夜,擦黑的天际就着呼啸的西北风丢棉扯絮似的朝地上抛着雪珠子,此时正值亥正时牌,四贝勒府邸外一片静谧的安逸,裹着棉白清雪的王府挣脱了往日的肃穆森冷,换上了难得一见的唯美,两盏垂悬屋檐的宫灯散发着微弱的鹅黄,倾洒在覆了一层白雪的台阶子上,倒也自有一番别样的温馨。

王府后院是专供府上太监丫头们居住的院落,从月洞门进入径直往南,便是府上大丫头们的住所。瑾臻此刻正独自静坐床沿埋首做着针线活,脚边搁着的炭盆生得火旺,和着盆子里头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将整间屋子萦绕得极为和暖,教人不禁身心松快。近旁木质圆桌上,一只银质烛台托起两根粗长的蜡烛闪着温暖烁烁的光晕不时将瑾臻娇小瘦弱的倩影投射到白墙上,那一抹模糊的轮廓让人止不住浮想联翩,光影跳动间,滴滴艳红的蜡烛油顺势蜿蜒而下,滴落在烛台上,宛若少女的泪,纯粹而又凄美。

正当瑾臻忘我地埋首针线上时,屋子里的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冷冽的风夹带着几颗冰雪珠子大喇喇地扫进屋内,炭盆里的火苗呼啦啦一跳,在几近熄灭时又顽强地突突跳了两下,终是稳住了火星子。

被这突来的动静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的穆瑾臻不禁霍然抬首,待视线接触到门边一抹纤长秀丽的少女身影时方才松了口气,还未待瑾臻开口,便见那姑娘随手将门一拍,解了脖子上的系带脱了大氅将之往凳子上一甩,那些本粘连在面料上的雪片霎时跌落地面,顷刻化为雪水,消失不见。

那姑娘也不言声,只是直直冲到几案旁抓过杯子自斟了杯热茶胡乱地吹了几口便迅疾往肚里灌,茶汤方才咽罢,她又拔腿奔至瑾臻脚边的炭盆前弯腰就着火苗烘手取暖,少顷,她那张被冻得泛红的小团脸方才回过了些许颜色,一声顿感满足的叹息过后,只听得她又扯着嗓子嚷道,“这个鬼天气,可冻得我够呛!这些个主子福晋,大晚上的也不叫人安生!”

这姑娘名唤玉屏,与瑾臻同住一屋,隶属镶黄旗包衣的她本是四福晋身旁的贴身使女,虽说天生机灵聪敏,可惜性子冲动又时常口无遮拦,便被四福晋胡乱挑了个错处差往侧福晋年氏身旁侍奉,只那年氏生来体弱多病,身边的丫头使女大晚上跑去宫里请太医也是常有的,偏生这几日,年氏又染了风寒,卧病数日也不见好转,慌乱下她只得先回了四爷去请了太医来诊脉开方,待侍奉了汤药瞧着年氏躺下后方才安心下值回了住所,这一路顶风前行,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雪地里,冰冷的雪水纷纷灌进她的绣花鞋里,冻得她的双脚早已没了知觉,好容易回到屋里,身子渐渐和暖的她越想越来气。

适才路上憋着的一肚皮火瞬间爆发,她将两片唇瓣撅得老高,冲口就是一句:“一样都是包衣奴才,怎就偏生她有主子的命呢!好生不公!”言罢,玉屏抓起垂落胸前的发辫往后一甩,视线恰逢瑾臻正以稍带埋怨的神情蹙眉朝她凝望,心下顿时一松,她旋即抬身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着瑾臻的语调正色道,“整日在背后编派主子,若被人听了去,那可如何是好?”说完,她还不忘轻轻摇了摇头,眉宇间的神态与瑾臻竟是存了七八分的相似。

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出来,穆瑾臻扬手朝着玉屏作势要打,只那小妮子手脚灵活,她的指尖也只轻触到了她的衣角,瞧玉屏越发得意地望着她,瑾臻却是兀自收了手,复又低头做起了针线。

见瑾臻只是垂首不语,玉屏又立刻满脸堆笑地凑到她身旁揽着她的肩膀不停摇晃,口中更是喃喃道,“好姐姐,你别恼,我明白你这都是向着我,往后这不知分寸编派主子的话我再不说了。”

眼见玉屏这般讨饶,瑾臻这才又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抬了头微嗔道,“你这丫头,真是越发地没规矩了。”

“是是是,往后全听姐姐的。”说话间,玉屏已是笑着滚进了瑾臻的怀里,圆圆的脸蛋早乐开了花,已是笑成月牙儿般的凤眼滴溜溜一转,这才瞧清楚瑾臻手上正拿着个绣到一半的荷包,那丝质的荷包缎面上已隐约可见莲花和着锦绣如意云纹的图案,如此细密的针脚一看便知是瑾臻的手艺。“我说姐姐,你前儿才刚下值吃了晚饭,这会子怎就不知多歇歇?这屋子里光线暗,可别又伤了眼睛才是真,何况你一女孩子家,不绣些绢丝帕子,反倒总绣这些个劳什子做什么?有这么些工夫,倒不如早些安寝了吧!”

拿荷包的手猛然一颤,冷不丁听见玉屏有此一说,瑾臻只觉双颊生红,她偏转过头,将脸隐没在灯火跳跃的阴暗处,一身素色短袄越发衬得她清冷孤傲。整了整心绪,瑾臻淡然一笑,道:“这时辰,我是睡不沉的,若要再有个什么响动,这一晚,也就再难入睡了的,不如就做些针线活计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你呀!就是天生闲不下的劳碌命,看你这手巧的,既是宫里四执库内针线上侍候的人都没你这等好手艺。”玉屏再度凑近荷包仔细端详,遂忍不住在心中啧啧称奇,这样一个心灵手巧蕙质兰心的女子,难怪十三爷会对她存了念想,只可惜她天生命里无福,一晚间她便因自个儿的阿玛,从伊尔根觉罗家高贵骄傲的小格格,沦落为王府里人人皆可践踏的使唤丫头,这个中凄苦,只有她自个儿心里明白,也许,这就是命吧!无奈地一声叹息,玉屏复又展颜一笑,道:“姐姐,明儿冬至,万岁爷早已下令在京所有王公大臣、各宫妃嫔、命妇及皇子皇女,不论长幼皆要随驾至天坛祭天拜神告太庙以求天下黎民百姓吉祥安康。想着明儿定是劳心劳神的一天,我便已乏了,乏透了,这会子我且安置了。姐姐,你也早些歇吧!”玉屏长臂一伸,嬉笑着伸了个懒腰,便径自取了睡衣换上,也不洗漱,翻身上榻转瞬就歇下了,少顷,那头便传来了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羡慕地以眼神描绘着玉屏毫不设防的睡颜,瑾臻心下不禁感慨万千,有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原来的自己,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胸无城府天真单纯,可如今,她阴错阳差来到清朝也只一年多,那个曾经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上心的学生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到哪儿都端着一副恭顺贤淑的架子,说话永远都藏着两三分真意的王府使女,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更是全然由不得她做主,甚至连自己的感情,她都无权驾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为别人攀向欲望之峰的垫脚石却无力挣扎。

四周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响动,只有烛光洒落床沿的琥珀黄晕染着无穷无尽的落寞,啪嗒啪嗒,几滴清泪就着烛影坠落荷包上的丝质缎面,在锦绣如意云纹间开出了朵朵凄楚的带雨梨花。

胤祥……忍不住将荷包捧至胸前,泪,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地夺了眼眶决了堤,这只专为胤祥而绣的荷包,怕是永无亲手赠予他的那一日了吧!滚烫的泪如走珠般滑落脸颊,隔着朦胧的泪眼,瑾臻仿佛看到了胤祥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那对黑到深不见底的瞳仁内隐隐跳跃的痛楚和轻蔑,似已在瞬间化为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紧紧扼住她的喉咙,教她透不过气来,那一日南苑视线交汇的灼痛再度凶猛袭来,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是她今生再难忘怀的哀恸。

只是,她又能奢望些什么呢?分开,是她自己的选择,对她与胤祥来说,此刻,便已是最好的结局。

和着玉屏沉稳均匀的呼吸声,瑾臻慢慢将身子绵软地靠向床橼,虽隔着厚重的短袄,可丝丝冰凉依旧透过衣料触动了她的肌肤,渗入了她的心底。不由自主地怀抱双臂抱紧自己,手中紧握的荷包成了她唯一能留住的念想,无论她今后身处何方,这方物件,便是支撑着她独自一人走下去的唯一依靠。

脚边炭火盆里“噼啪”一声轻响,一小簇火苗窜入空中,转瞬即逝,可那黑天摸地的漫漫长夜,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