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回族经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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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明清的回回宰牛业

马明达、张利荣

汉族是以农为本的农业民族,对跟着人辛勤劳作的耕牛,怀有深深的感念之情。由此,历史上朝廷和官府总是不断颁布禁杀耕牛的法令,民间也有不少自发的约定,进而在许多地方演变成为乡约乡俗之类,甚至被写进族谱家规之中,以水牛为主的江南尤其多见。魏晋隋唐以降,各种禁杀耕牛的禁约在史籍中时有所见。然而频繁的禁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总是禁而不止,“椎牛洒酒”一类句子由来久矣,牛肉不断被端上桌面的事实,被史家载入史册,诗人写入诗作,也被小说家们写入各种小说中。《水浒传》里那动不动就“切五七斤上好的牛肉”,成了宋元间好汉们的餐饮风格,笔者以为它的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最近,有人对《水浒传》里多写牛肉而少写猪肉,产生了有趣的联想,说道:“按照汉族人的饮食习惯,吃肉时应当以猪肉为主,其次才是牛羊肉和鸡鸭鹅肉及鱼虾等。可奇怪的是,《水浒传》中梁山好汉到大块吃肉时,多半是吃牛肉为主,而很少吃猪肉。这是为了降低胆固醇的健身之术呢,抑或梁山人是一群伊斯兰教徒?”

问题的提出者,进而又引出来三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其中一个就是“作者可能是回族人”[1]。关于这些问题,因与本文主旨无关,我们不作讨论。中国曾经拥有大面积的草原和发达的畜牧业,农牧产品之间的交换,在很长时间里是封建商品经济的主体内容之一;加上整个社会对牛有“全方位”的需求,于是禁止宰牛固然有保护农耕的考量,而始终是感情层面的东西更多一些,并不具有切实贯彻实行的社会基础。

明初,朱元璋大力倡导以农业为国本的治国理念,沿袭唐宋以来的习惯,也曾禁止百姓擅自宰牛,特别是不允许宰杀耕牛。在朱元璋一手造成的空前严酷的“法律”环境里,一段时间,似乎民间宰食牛肉比较少了,南方尤甚,这与宋元两朝的饮食习惯出现了较大区别。虽然这当中还有别的原因,但禁令的效应是不容忽视的。有学者研究了明太祖、明成祖的御膳菜单,未见有牛肉菜肴[2],说明朱元璋、朱棣父子确实遵守着不吃牛肉的训诫。当然也不排除朱氏父子是在“政治作秀”,凡专横的独裁者,往往兼有伪善的表演才能,这在朱元璋身上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不管怎样,到明中叶以后,禁令逐渐废弛,特别是地处北方的北京,有了主要由回回经营的专门宰卖牛肉的行业,证明市民普遍在食用牛肉。此时,牛肉佳肴也成为宫膳之一,被摆在皇帝御餐的宴席之上。翻翻《明会典》就能看到,招待外宾的饭食里,牛肉也是必不可少的。清代的情况也大致相同,一方面有断断续续的禁令,另一方面仍然是禁而不止,牛肉仍是老百姓、特别是“肉食者”们不可或缺的盘中物。

牛羊肉自来是回回民族主要的食物之一,同时,宰牛宰羊也是回回传统的行业。特别是宰牛,不但可以卖肉获利,而且牛的全身无一不具有经济价值,牛角、牛筋是制弓的必用之物,历来由官方垄断收购,当然不愁销路;牛革、牛胶也是市场广阔的商品,更不要说牛黄是珍贵药物,价值等同黄金。于是自元明以来,宰牛便成了许多城镇回民的谋生之道,并且由此引出来一系列的行业,重要的如皮革业、餐饮业和肉食加工业、奶制品业等。可以说,自明清以来,宰牛和卖牛肉,几乎成了内地回回人的标志性行业,许多城市都是如此。

在“禁止屠牛”之声不绝于耳的明清时代,围绕着回民宰卖牛肉这一社会行业,引出了一些有趣的历史现象,值得我们回顾一下。

首先是一部分汉族士人对回回以宰牛为业心存歧视和不满,不断搞出一些奇谈怪论来表达其愤怨。明人冯梦祯在《快雪堂漫录》中记载了一则故事:

海盐王回子者,以屠牛成家,日命家丁行屠,己主使而已。一夏日,偶观缚牛,忽裂缚,崩角抵王就壁,愈时而放,且复抵。幸乘间得脱,竟以伤重死。牛奔渡水,至秦驻山为人所获,竟与王俱死。[3]

海盐即浙江嘉兴海盐。冯梦祯字开之,江西秀水人,万历丁丑年(1577年)会试第一名进士,历官翰林院编修、南京国子祭酒等职,是张居正秉政后期一位著名的文臣[4]。冯讲的这个故事,我们宁可信其有,宰牛的“屠家”经常与牛羊打交道,碰到这种意外并不奇怪。但冯氏隐含其中的因果说教,显然是在借题发挥。然而这并不具有真正的说服力,要害是有人买有人吃,有了市场,肯定会有经营者,冯梦祯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立论不免本末倒置了。比这个更其甚者的,是明清之际的学界泰斗顾炎武,他曾有过一段激烈的议论:“天子无故不杀牛,而今回子终日杀牛为膳,宜先禁此,则夷风可以渐革。”[5]

顾炎武是坚定的明朝遗民,他所谓“夷风渐革”,是建立在刻骨铭心的华夷之辨的理论基础上的。所以,这些话有着深层的政治指向,也是借题发挥之谈。“回子终日杀牛为膳”是夸大其词,不过是拿这个说事罢了。顾先生同样没想到,要禁就先禁“吃”,禁了天下的吃家,“回子”宰牛的行业自然就萧条下去了。

讲过“回子杀牛”的,还有清初的大诗人王士祯(渔洋)。王士祯是山东新城人,是以明朝世宦士人入仕清朝的“新贵”,诗名甚高,顺康间在与大批的遗民朋友打交道时,便不免常怀着一种进退维谷的复杂心态,写东西也就很注意分寸,不像顾炎武那样气盛。王士祯在他的《居易录》卷十二中记述道:

京师杀牛驴者最为残忍,予为中丞时,尝谕五城,痛禁杀驴者。而杀牛皆回回人,虽以世祖章皇帝之诫谕不能禁也。一日读李叔则《河滨集》爱牛说云,“肉牛者十之三,革牛者十之三,角牛者十之四,天下于是无全牛矣”,为之恻然、悚然。[6]

他曾以翰苑之臣出为兵部督捕侍郎,即所谓“予为中丞时”,他禁止了京师的杀驴者,但对连顺治皇帝也“不能禁也”的回回杀牛问题,并没有禁止。显然,他处事谨慎,知道禁也无益,不必自寻麻烦。在《居易录》卷二十九,王士祯又记述了一则故事:

丁丑冬十月,右安门外有回回买一牛,将入城屠宰。牛过裕亲王园,遂奋身逸入。回回逐之,牛初奔腾,继以跪伏,哀鸣百方不起。观者殆数百人,皆叹异。忽一市猾从旁揶揄曰:“汝何愚甚?牛既难致,何如取刀砧来就此屠之,不易易耶?”回回如其言,牛遂立死。市猾归,是夜觉遍身骨痛,明旦视之,生疔毒数百,痛不可忍。见一牛在前索命,呼号宛转,三日竟死。张杞园说祯。[7]

王士祯注明,此事是听张杞园言的,丁丑应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张杞园即张贞,山东安丘人,王士祯的诗友。王士祯的两则故事并没有直接攻击回回杀牛,只是委婉地表达了对宰牛行业的异议。《居易录》两文告诉我们:第一,清世祖顺治皇帝曾经有过禁止宰牛的“诫谕”,但肯定并不严格,不然就不会“不能禁也”。顺治初在全国推行“剃发令”,不是也成功了吗?第二,清初,北京的宰牛业是回回人的垄断行业,牛则是从城外收购来的。买牛屠宰以供应市场,这是京城回回屠宰业的基本情况。既然明清时代从事宰牛这一行业的多是回回人,于是只要提到“宰牛”,便会联想到回回人。康熙年间的江苏泰州人张符骧有《卖牛谣》三首,主题是描写贫困的农民不得不忍痛卖牛以解燃眉。其中之一云:

草尽蝗始迁,灶沉蛙斯在。无力活妻孥,何心将汝爱。前村现有回回来,淮南牛是江南菜。[8]

如上所述,“前村现有回回来”表明回回宰的牛主要是收购来的,这大概南北都一样。有卖牛的,也有买牛肉的,回回人是中间环节,是牛肉商贩而已。

再追回到明代。

明代确曾在北京地区多次发布禁止宰牛的法令。可能因为军民宰杀耕牛者日众,一些官员担心影响到农耕用牛,而同时也夹杂有其他考虑,便请求朝廷予以查禁。举例来看,据《明实录》载,景泰六年(1455年):

户部奏:京城军民徇利逐末,屠宰耕牛,请命督察院榜示禁约,仍令御史兵马司捕问,追牛给贫民耕种之。[9]

又,弘治五年(1492年),鸿胪寺序班郭理上言皇帝“禁宰牛”:

谓私宰耕牛,律例固有明禁,奈何京城杀牛觅利者无处无之。在外亦然。不为之禁,贩卖愈多,屠宰愈众,非止民缺耕载之用,抑有伤天地之和气。在京令兵马司,在外听军卫有司,严加禁止,犯者照律例罪之。[10]

郭理上言得到皇帝认同,便“命下其奏于所司”。这次查禁,从语气看是比较严格的,但究竟执行得如何?史书中找不到印证材料,且留待深入考证。不过明代确实发生了因为禁宰而引发的回回抗禁事件,这场风波在明代是很有名的事情,史籍中多有记载。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

近年丙戌、丁亥间,巡城御史杨四知者,出榜禁杀牛,引太祖所定充军律,悬赏购人告发。时九门回回人号满剌者,专以杀牛为业,皆束手无生计,遂群聚四知之门,俟其出剚刃焉。四知惴甚,命收其榜,逾月始敢视事。[11]

丙戌、丁亥间,是指万历十四年、十五年间(1586~1587年),上距弘治五年(1492年)的禁令已有百年之久。杨四知之禁,引发如此巨大的反响,说明弘治五年之禁很可能只是走走形式罢了,以后也再没有更严的禁令,至少我们从《明实录》等史书中尚未见到,而杨四知这次似乎是动了真格,不然不会酿成一场风波。明末清初的史家谈迁,在其《枣林杂俎》中对之也有记述。他说,杨四知榜禁杀牛,导致宣武门外以宰牛为生的回回人“万家鼓噪”,并扬言刺杀杨四知。最后,都察院左都御史赵锦,“亟命收榜”,方才平息此事[12]。所讲事情始末与沈德符大致相同,“万家鼓噪”之说有夸张成分,但也证明明代的北京宣武门一带,回回居民的数量已经相当大了,如果人数不多,抗禁的声势不大,也不会令杨四知之流收手作罢。

关于杨四知禁宰牛及其引发的风波,实际上涉及到杨四知的个人因素。明末福建籍名宦黄景昉,以史家身份在《国史唯疑》中对此有一段评论:

宣武门外多回夷聚居,世屠牛为业。杨御史四知榜禁之,众汹汹鼓噪,亟弛其禁,始定。禁屠牛自美事,而不可施之京师,度各边皆然。四知缘首攻江陵得名,实非端士,尝为王德完所劾。其按以暴酷闻,至今悸之![13]

杨四知字元述,河南祥符人,万历甲戌年(1574年)进士,授行人司行人,后累官至陕西道御史、大理寺少卿等[14]。此人以首先弹劾张居正(江陵)起家,是个贪好令名而不择手段的人。任福建巡按监察御史时,“以暴酷闻”,多年以后闽人“至今悸之”。杨四知并不了解京城的社会实情,更不了解世居京城的大量回回人的状况,搬出近200年前的朱元璋“充军令”,并“悬赏购人告发”,以此强行禁断宰牛,不想引起回回人的群情骚动,几乎酿为一桩大祸。显然,黄景昉说此人“实非端士”是有道理的。

很可能杨四知禁宰事件具有分水岭意义。此后明朝没有再出现过同类禁令,北京主要由回回主刀的宰牛业,长时间处于正常状态,不但老百姓照吃不误,就连皇帝的御膳单中也出现了牛肉制品[15]。

注释:

[1]宁稼雨:《水浒别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3页。

[2][15]邱仲麟:《明代的宫膳制度及其相关问题》,《台湾大学历史学报》,2004年第34期。

[3](明)冯梦祯:《快雪堂漫录》,《历代笔记小说集成·明代笔记小说》(17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07页。

[4](清)朱彝尊:《明诗综》卷58,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影印本),1993年,第1141页。

[5](清)顾炎武:《日知录》卷29·吐蕃回纥条,《日知录集释本》,岳麓书社,1994年,第1045页。

[6](清)王士祯:《居易录》卷12,《历代笔记小说集成·清代笔记小说》(6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49页。

[7](清)王士祯:《居易录》卷12,《历代笔记小说集成·清代笔记小说》(7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75~476页。

[8]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卷18,《自长吟》卷12,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年,第613页。

[9]《明英宗实录》卷256·景泰六年七月丁酉条,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8页。

[10]《明孝宗实录》卷68·弘治五年十月癸亥条,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10页。

[11](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下册)卷20,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第551页。

[12](明)谈迁:《枣林杂俎》卷下·和集·丛赘·禁杀牛条,《续修四库全书》(113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8页。

[13](明)黄景昉:《国史唯疑》卷9,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5页。

[14](清)朱彝尊:《明诗综》卷57,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本),1993年。

(原文刊载于《回族研究》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