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了解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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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回回一词的起源和演变(1)

杨志玖

元代来华的信奉伊斯兰教的中亚、西亚人被称为回回人,他们本来的族名反而被忽视和弃置不用,这是一个奇特的历史现象。这一现象何以发生,回回这一名称又是怎么来的呢?

回回一词最早出现于北宋人沈括所著《梦溪笔谈》中,该书卷五有一段说:“边兵每得胜回,则连队抗声‘凯歌’,乃古之遗音也。凯歌词甚多,皆市井鄙俚之语。予在鄜延时,制数十曲,令士卒歌之。今粗记得数篇。……其四:“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1]。按:沈括于宋神宗元丰三年至五年(1080~1082年),任鄜延路(治今陕西延安市)经略使,回回一词此时首先见于记载,则其流行当在此时以前。从歌词中安西(唐时在今新疆吐鲁番与库车先后置安西都护府)、河源(古称葱岭,为黄河之源)等地名看,回回当指回鹘(原称回纥),是从回鹘(或回纥)的语音演化而来[2]。唐时回鹘为黠戛斯族所破后,部众分散,有一部分人迁居在这一带。

南宋初洪遵著《谱双》,记中外博弈游戏(双陆)之法。书凡五卷。卷2名“北双陆”,凡五目,其三曰“回回双陆”。卷4介绍南番与东夷双陆,南番中有“大食双陆”。此书完成于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据其叙说,北双陆是他从出使金朝的父亲洪皓听说的,因此“回回双陆”自应指回鹘人的双陆。与回回相对的是南番,南番中有大食,说明大食人当时还不是回回人。这里的大食,指的是波斯伊朗人[3]。

这两部书中的回回人是否信奉伊斯兰教呢?回答是否定的。沈括书中的回回指的是新疆地区的回鹘,他们在元代称为畏兀儿(或畏吾儿,即今之维吾尔),当时他们大部分人信奉佛教,也有信奉景教(聂思脱里派基督教)的[4],只有在新疆西部的喀什噶尔(今喀什)、叶儿羌(今叶城)、于阗(今和田)等地的畏兀儿人到十世纪后半期才信奉伊斯兰教,而这几处的人在元代多被称为回回人,不称他们的族名[5]。洪遵书中的回回和沈括书中的回回所指的应是一种人,而且他和大食并列,也可以看出他们不是一种人,而在元代,大食人和回回人则是同义语词[6]。

总之,这两处出现的回回仅仅是回纥、回鹘语音的变化,与伊斯兰教还没有联系。明末清初学者顾炎武在其名著《日知录》卷29《吐蕃回回》条中说:“唐之回纥即今之回回是也……其曰回回者,亦回鹘之转声也。”说唐朝的回纥是明末清初的回回是错误的,但说回回是回鹘的转声则是正确的。这是第一个提出回回为回鹘转声的人,以后大多数学者对此都无异议。但除了转声说外,是否还有其他意义,或者说除了音近而转以外,它还有无其他原因?

还得从《梦溪笔谈》说起。照沈括的说法,当时的凯歌是些“市井鄙俚之语”,因此他作凯歌时一定尽量应用这种“市井鄙俚之语”,以便边兵容易歌唱和领会。他用回回而不用回骼或回纥,一定因为回回这一词是流行于当时西北一带的“大众语”也即“市井鄙俚之语”的一类,已为民间所应用。这就符合了凯歌体式的要求,而且回字和第一句的末字“堆”,第四句的末字“来”,同是平声灰韵,念来顺口,若用鹘、纥字则平仄不叶了(此采用田坂兴道说法,见注[7])。

民间用回回代替回鹘、回纥,除了发音相近以外,还因为“鹘”“纥”两字对他们难认难写,当他们听人说这两个字时,很容易分辨不清而听成和“回”字相同的字,把回鹘、回纥称为回回。

另外,我国古代民族中有不少用两个相同的字作为族名的事例,如柔然又称蠕蠕、茹茹、芮芮,卢鹿变为罗落、罗罗(今彝族),鞑靼写成达达(二者音同字不同)等,回鹘变成回回,和上面所举有相似处,可以类推[7]。

当然,在把回鹘或回纥叫成回回,前两个古名在元代还有些文献应用,其原因后面再说。

现在的问题是,回回一说从仅指唐代的回纥、回鹘到指元代的信仰伊斯兰教的西域人,其演变的过程是怎样呢?

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并向外扩张之际,金朝、南宋的使臣以及山东的道士邱处机等曾出使蒙古、西域等地,留下了行程记录,如乌古孙仲端的《北使记》,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赵瑛的《蒙鞑备录》,彭大雅、徐霆的《黑挞事略》等[8]。他们的书中,既有回鹘、回纥,又有回回,其涵义相当混乱,只有具体分析,才能明确其所指民族。如《北使记》说:“大契丹大石者在回纥中。昔大石林牙(指耶律大石——引者)……入回鹘,攘其地而国焉……仁宗死……次子立,以用非其人,政荒,为回纥所灭……其回纥国地广袤,际西不见疆畛。”这里的回纥、回鹘应指信奉伊斯兰教的花剌子模,元代称其为回回国。中间的回鹘是指被耶律大石征服的喀喇汗王朝和花剌子模,迫其为附庸国,实际上与回纥同义。只有在耶律大石西征时,高昌回鹘自动归附,算是原始的回鹘,但从“攘其地而国焉”一句看,其所指范围显然广泛得多。从“其回纥地广袤,际西不见疆畛”,可见作者是把中亚一带的人都称为回纥,如下面所说:“其人种类甚众……有没速鲁蛮回纥者,性残忍,肉必手杀而啖,虽斋亦酒脯自若。有遗里诸回纥者[9],颇柔懦不喜杀,遇斋则不肉食。有印度回纥者,色黑而性愿,其余不可殚记。”这里的没速鲁蛮,即指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没速鲁蛮是波斯文Musulam对阿拉伯文穆斯林的称呼,其他汉文译法有木速蛮(《元史》卷5《世祖记》中统三年),谋速鲁蛮(耶律楚材《西游录》),铺速满(《长春真人西游记》),普速蛮(王恽《中堂记事》)等。没速鲁蛮回纥即信奉伊斯兰教的回纥,也就是元代所指的回回人,但《北使记》中却未出现回回字眼。

同样,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也未出现回回一词,而是用回纥概括了葱岭东西的回鹘人和信奉伊斯兰教的中亚突厥族。如:“西南至寻思干城万里外,回纥国最佳处,契丹都焉。”“重九日至回纥昌八剌城,其王畏午儿与镇海有旧,串众部族及回纥僧皆迎。”这里第一段指花剌子模国,即元代所称的回回国,第二段则指唐代的回纥、回鹘,即元代的畏兀儿。作者似乎不知道这时回纥已改称畏兀儿,而把它当成王的名字。把畏兀儿写成畏午儿,也只有在本书中出现。

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有两处揭示他所指的回纥是伊斯兰教徒,很值得注意。一处是:“九月二十七日至阿里马城,铺速满国王……领诸部人来迎。”阿里马,《元史》称阿里麻里或阿力麻里,在今新疆伊犁河北霍城西部,铺速满即没速鲁蛮,当时的国王,据《世界征服者史》记载,是哈剌鲁人昔格纳黑的斤(汉译本88、96页),长春真人也称他为回纥,可见这里的回纥是指穆斯林人。另一处是:“国中有大石马者,识其国字,专掌簿籍。”大石马是波斯文Danishmand译音,一般写作答失蛮,原意为学者,在元代用以称伊斯兰教士,与阿訇(波斯文Akhwun或Akhwund)意义相近。足以证明这里的回纥与元代的回回同义。

《蒙鞑备录》中,只有两处提到回鹘而没有回纥和回回字样。其一是:“次曰札八者,乃回鹘人。”札八即札八儿火者,《元史》有传,是地道的信奉伊斯兰教的回回人。另一处是:“回鹘有田姓者,饶于财,商贩巨万,往来于山东河北。”这个田姓回鹘人,据王国维在《黑鞑事略笺证》中为“镇海”作的注说,此田姓即元史有传的镇海,《长春真人西游记》称他为田镇海,又说他与畏兀儿王有旧(交情),可能是畏兀儿人。王氏的考证有理。因此,这里的回鹘指的是元代的畏兀儿,即唐代的回鹘(由回纥改名)。

以上三种行纪都没有出现回回一词,他们成书(或出访)时间都在成吉思汗时期。晚于三书的《黑鞑事略》(成书于元太宗期间)则大量出现回回字样,其涵义则既指畏兀儿,又指回回。如,“(鞑人字书),行于回回者则用回回字,镇海主之。回回字只有二十一个字母,其余只就偏旁上凑成”。蒙古用的字母是畏兀儿(回鹃)字母,由《元史·塔塔统阿传》和遗存蒙文文献可以证明,畏兀儿字母随时代的变迁从19(一说18)个到23个不等,所以这里的回回指畏兀儿无疑。又如:“其军马将帅……伪二太子茶合”(注:见出戍回回国)茶合即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他的始封地从畏兀儿以西直至中亚阿母河之间的草原地区,驻帐地在阿力麻里附近的虎牙思。因此,这里的回回指的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喀喇汗王朝和花剌子模国。本书中提到为蒙古国主及贵族贩卖或贷款的回回商人也大都是来自中亚的穆斯林。

总结以上四种行记,似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第一,在他们的著作中,回纥、回鹘、回回三词可以通用,既可指唐之回纥、回鹘,即元代的畏兀儿人,也可指中亚信奉伊斯兰教的突厥各族,甚至印度的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可能指印度的德里算端国)。可以证明回回一词确实由回纥、回鹘音转而来。

第二,《黑鞑事略》成书于元太宗时期,书中普遍用回回一词,只有一处讲到“克鼻稍”(即钦察——引者)时,著者注说“回回国,即回纥之种”,提到回纥,可见此时回回一词已盛行于塞外及燕京一带。著者彭大雅、徐霆经常听到这个词,而且可能和这些人接触过,因而笔之于书,但他们还知道回回即回纥音转,因而又加注说明。

第三,上述四书的著者除了《北使记》和《长春真人西游记》中载有“没速鲁蛮”“铺速满”和“大石马”等词,使人明确他们所指的回纥人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回回人外,其他地方则看不出这几个词代表的民族和宗教特点。因为这些著者并不清楚他们的特点,只是笼统地、概括地,根据旧的历史知识称呼他们而已。我们上面所以能够指出这几个词的实际涵义,是根据元代历史的具体情况分析归纳的结果,不是望文生义的臆测。

所谓元代历史的具体情况是这样,唐代用汉字写的回纥在唐后期已改称回鹘,到元代又改称畏兀儿(另有畏兀儿、伟兀、外吾等称),这是最接近本民族的汉译音,也应是到这个时期汉语语音演变的结果,此其一。在蒙古兴起以前,中亚的突厥诸部族早已大部分伊斯兰化,元代把这些人一般称为回回人(当然还有些保持本族的名称),因此,回回这一词既有民族名,又有伊斯兰教徒的涵义,他和主要信仰佛教的畏兀儿人在宗教信仰上迥乎不同。《世界征服者史》作者志费尼讲到畏兀儿人时说:“谁都比不过他们之敌视伊斯兰”(何高济汉译本,上册66页),此其二。在元代,这两种人都大量东来,散处各地,在政治、经济各方面都占有重要地位,用一个名称(无论是回鹘、回纥或回回、畏兀儿)称呼他们势必在户籍上和社会上引起混乱和不便,因此分别用回回和畏兀儿表示和称呼他们的特点和族籍,此其三。至于回纥、回鹃等名称早已成了历史名词,在社会上和政府公文诏书上已绝迹不用,只有那些文人学士“贱近贵远”,爱用古雅字眼,引起了不少混乱和误解。试举数例:“中统四年(公元1263)八月四日谕中书省……于东平、大名、河南路宣慰司,今年新差发内,照依已降圣旨,不以回回、通事、斡脱并僧、道、答失蛮、也里可温、畏兀儿诸色人户,每钞一百两通滚和买堪中肥壮马七匹”(《大元马政记》)。“至元二年(1265)六月,圣旨谕中书省……今拟黄河以南,自潼关以东,直至蕲县地面内百姓、僧、道、秀才、也里可温、答失蛮、畏兀儿、回回、女真、契丹、河西、蛮子、高丽及诸色人匠、打捕、商贾、娼优、店户,应据官中无身役人等,并不得骑坐马匹”(同上)。这两条是元政府关于和买马匹与禁骑马的诏令,其中列举国内各族、各职业的人户,而回回与畏兀儿并列,足见这两种人是不同的。同时可知,这两个名词在社会上是普遍流行的,而回纥、回鹘等词已在诏令上消失了。

这里回回指的是伊斯兰教徒即穆斯林,也可从政府诏令中得到证明。如《元典章》中有一条说:“答失蛮、迭里威失户若在回回寺内住坐并无事产合行开除外,据有营运事产户数,依回回户体例当差”(卷177,户部三)。答失蛮是波斯文伊斯兰教士,已见前述,迭里威失是波斯文Darvish译音,是伊斯兰教苏菲派成员的称呼,原意为乞丐,这里义为苦行僧或托钵僧。他们住在回回寺内,是回回人中的另一种户口,可见回回人是穆斯林。《元史》及其他文献中证明回回是穆斯林的记载还很多,不具举。

《元史》本纪中所载诏令,也是回回和畏兀儿并列而不见回纥、回鹘诸词[10],但在列传中,这两个词却不断出现。如《元史》卷122《雪不台传》:“扈从征回鹘,其主弃国去。”这里回鹘指花剌子模即回回国。卷134《撒吉思传》则称“撒吉思,回鹘人”,回鹘又指畏兀儿了。又如卷205《阿合马传》说:“阿合马,回纥人也。”这里的回纥则指回回,因为阿合马这个名字和他的出生地花剌子模锡尔河畔都表明他是回回国人。必须结合元代历史实际才能分辨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