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融化了日子的艰辛与疲惫,土炕是我的乡亲们所拥有的另一种农田,土炕上,生命和爱情的禾苗一样美丽而茁壮。家乡的土炕,是生命诞生的摇篮。孕妇临产了,家乡人很少送医院,把邻居家会接生的大妈或大嫂找来,让婆婆、妯娌当助手,不过烧热一面炕的工夫,一个哇哇叫着的生命就会降临土炕。热烘烘的土炕,不会让“坐月子”的人落下什么毛病。小宝贝躺在热炕头,哭也舒坦,笑也舒坦。
我自己就出生在隆冬腊月热乎乎的土炕上,我总认为我最初的体温不仅来自于母亲,还来自于土炕。土炕还是我成长的摇篮。记得小时候,每当大雪飘飞的日子,母亲坐在窗前飞针走线,我们兄妹则围坐在炕桌上做作业或玩扑克。这样的日子,往往是庄稼人最开心的时刻,贫贱也好,富贵也罢,都静静地享受着眼前实实在在的幸福。看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我们高兴地唱:“天爷天爷大大下,仓里的粮食堆不下,蒸下的馒头车轱辘大,放在炕上把炕压塌。”纯朴的歌声追逐着精灵一样飞舞的雪花,感觉惬意极了。
那时候玩得最多的是卖东西的游戏,在靠近土炕的窗台上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放一摞被褥作柜台,撕一些父亲的纸烟盒当钞票,你买我卖,玩得十分开心。有时,我们还喜欢把土炕当舞台,翻出大人的衣服穿在身上,披上床单被单做斗篷,演《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之类的戏。这样的演出不伦不类,而且没有观众,我们却乐此不疲。
火炕不仅温暖了人的身体,还温暖着人的精神。农民为人厚道,对人热情似火,这大概是火炕潜移默化的结果。大凡谁家来了客人,一句:“上炕坐吧!”透着质朴,显得实在。客人也不客套,上得炕来,盘腿打坐,或者干脆拿主人的枕头垫在屁股底下,卷上一袋老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一袋烟没抽罢,好客的女主人已经在炕上摆好了炕桌,泡上酽酽的浓茶,炒上几个小菜,温一壶老酒,主客盘腿而坐,喝着浊酒,话些桑麻事情。冬天里没多少活计,这样的酒局常常是午饭时摆下一直喝到日落西山。酒喝高了,就往热炕头上一躺,睡了。
在那个物质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里,乡村人寒冷、漫长的冬夜大多是偎在温暖的火炕上度过的。为了节省燃料,家庭成员往往挤在同一面大炕上,沙丁鱼般并排躺着。记忆里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得多,雪总是不停地下,大河小渠里结满了厚厚的冰,连屋里的水缸、咸菜坛子都会结冰,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火炕,我的父母乡亲们靠什么度过那一个个严寒的冬天。
火炕除了用来烤火,还能做些其他事情,譬如在炕洞热灰里烤点玉米、糖萝卜、山芋蛋什么的。火炕烤出来的东西脆中带酥,外焦里嫩,别有风味。我们兄妹多,每到农忙季节,母亲就把一大盆面放在炕头,用棉被捂起来,早上一看,面发得顶开盆盖溢了出来,蒸出的馒头个个煊。
火炕是泥土的杰作,它上通天宇,下接地气,中烹五谷。泥土知冷知热,和人最为亲近,白天在泥土里淌汗,夜里在土炕上做梦。在外面风雨奔波,心里就算装着天大的难事,但只要回到家,一摸炕还是热的,心里的冰疙瘩就暖洋洋地融化了。
多少年了,我这匹乡村的马驹,被岁月的鞭子抽赶在城市的柏油路上,心常常迷失了方向。每次带着妻女回乡下父母那里,除了感受淳朴的亲情外,最让我陶醉的莫过于睡土炕。躺在土炕上,就像躺在被母亲的手暖热的云朵上,梦里梦外都是阳光和青草的芬芳。
土炕,是我不可释怀的情结。已经睡了好多年床的我,仍时不时地把“上床”叫做“上炕”。想起土炕,想起母亲屈膝煨炕的姿势,炕烟就一缕一缕地从记忆的深处飘来,蒙眬了我的眼睛。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那村庄,那炊烟,还有那暖烘烘的火炕,成为定格在我脑海里的老照片。土炕,虽然简单粗陋,但它温暖滚烫,家味实足;土炕,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不可磨灭,永远温暖着我的乡村记忆。
我的1976
1976年,是中国农历最吉祥的龙年。那一年,我刚刚满八岁。
1976年9月9日那天,下午的阳光像往常一样照在我家的西院墙上,照着西院墙上几个白灰刷成的硕大的宋体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而那时我家既不活泼,也不团结。身为队长的父亲要把自家的土肥送到集体的田里,母亲不同意,于是两人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父亲吵不过嘴头子利索的母亲,有些恼羞成怒地冲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护住母亲,并大声说:“要文斗不要武斗!”那个时候,几乎人人都会以“毛主席语录”作为“克敌制胜”的法宝来保护自己,压服对方。因为毛主席的话是“最高指示”,谁敢不服从,那就等于是“抗旨”。只要能说出一段对自己有利的“最高指示”,就等于是在两军对阵中抢占了“政治制高点”。由于“毛主席语录”已经渗透到我们生活的诸多细节中,小孩们耳濡目染也会背许多段。我常常在挨父亲打的时候,便会无师自通地喊出“要文斗不要武斗!”这种似是而非的语录口号,而父亲也多半会因受到这一“最高指示”的制约,忍气住手,不敢再打——除非能想出新的理由而且同样以一段“毛主席语录”来给自己撑腰。
但那天却不一样,父亲不予理会,照准我的屁股就是一脚。那一脚正好踢在我足球一样圆滚滚的屁股上。我当即嚎啕大哭,父母之间的战斗也戛然而止。我在得到父亲给我买一本小人书的承诺后,抽抽啼啼地上学去了。
学校和村子里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的标语。我一直弄不清楚刘少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天有人说村外边来了个刘少奇式的人物。我跑过去看,差点吓坏了,原来刘少奇就是很脏、很臭、很恶心的叫花子呀!
这天下午的第一节是语文课,教我们的宋老师抑扬顿挫地说:“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的敬意,共同学习一段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宋老师自己摇头晃脑地读罢,当我们正鹦鹉学舌地照读“暮色苍茫看劲松……”时,学校的大喇叭突然奏起了哀乐(几个月前周恩来总理、朱德总司令去世的时候,我才知道那种悲戚戚的乐曲叫哀乐)。然后,播音员用沉重而低回的声音报一个人的职务,报了老半天,什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等等,还有职务之类很长很长的一段文字,我听了老半天,还是不太明白这个大人物究竟是谁,反正是一大堆各种主席的头衔。
宋老师也停止了讲课和大家一样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到了最后,才知道毛主席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了。课堂上立即哭声大作,眼泪横飞。我因为屁股疼痛的缘故,借了这么个缘由更是号啕不已。宋老师一面抹眼泪,一面用嘉许的眼神看着我。以后,宋老师一直对我有特殊的照顾,我想可能与我这次的表现不无关系。
这几天,我们停止上课,手握纸糊的三角旗跟随大人排成长龙去公社大会堂开追悼会。庄严肃穆的会场主席台两边用崭新的苇席扎了两个很大的牌柱,上面插满了松柏树枝,还点缀着许多小白花。会场中央挂起的一块黑色帷幕,中间镶着毛主席的遗像。上方是一排黑色的大字:“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到会的每个人都发了一块一拶多宽的黑袖标。人们低垂着脑袋,站在原地,成立正姿势,对着毛主席的遗像默哀,长久地默哀。默哀完毕,大人们失声痛哭起来,脏兮兮的手绢在空中挥舞。一个白发皓首的老教师哭得晕倒在地上。我被眼前的气氛所感染,很想哭,但不幸的是没有眼泪。默哀时,地上安静得能听得见针掉落的声音,一个不走运的家伙居然打了一个霹雳般的喷嚏,这被视为对伟人的大不敬,随后被一个健壮的体育老师拧着耳朵拎出了会堂,好像还扇了两个耳刮子。
听信奉迷信术数的老人讲,1976年有十三个月,即多一个闰八月,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年代。俗话说,“闰八月凶多吉少”“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一连几天,气氛沉重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老辈子人说,过去遇有皇上驾崩,鸣锣告示,天下缟素,数年不得穿红挂绿。可实际上,当时的我们哪里有鲜艳的衣裳,我们穿的衣服都落了补丁,而且不是呆蓝,就是死灰。
父亲对毛主席的感情很深,这几天里一直郁郁寡欢。当他发现院子里的那只老母鸡,悠闲地踱着步子,下蛋后依然得意地咯叫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父亲气愤不已,从厨房拎了把刀,于是那只母鸡稀里糊涂挨了宰。当天晚上,全家人围着桌子,吃起了鸡肉。父亲杀鸡吃肉的情况,不知怎么被公社里知道了。于是有人叱责道,毛主席逝世了,你家居然还有心思吃鸡肉。不久,我父亲稀里糊涂丢了队长的职务。
1976年到2006年,三十年的风声啸然而去,三十年的尘埃,在岁月的深处落定。
多年之后,当我读到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洛的文章时,我蓦然想起了发生在1976年9月的那一切。
苏珊·桑塔洛这样写道:“毛就这样去了,人们依然匆匆忙忙地在纽约的地铁口进进出出,有人在读报,有人去买汉堡包,没有人意识到一个时代结束了。”
月光如水,电影如歌
对于我这个出生在60年代末的人来说,在乡村麦场上看电影的记忆是永远也抹不去的一笔。也许具体看的什么电影,名字和内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但月亮下面的打麦场上看电影时的沸腾气息依然记忆犹新。那时一个乡仅有一支电影队,挨个村地放映,印象中每个村差不多小半月才能轮上一回。那时候,乡村的天空只有风吹过,只有落叶飘过,只有鸟飞过,只有雷鸣电闪过,只有雨洒雪飘过,此外似乎再也没什么发生。乡村的世界太安静了,乡村的人也太寂寞了。如果有那么一个晚上,村口的麦场上空突然竖起一块雪白的幕布,幕布上神奇地显现了生动而玄幻的人物与事件,那该是让乡村人多么兴奋的事情啊!
每当听说村里要放电影,孩子们便奔走相告,全村人高兴得就跟要过大年似的。家家户户早早地准备晚饭,三扒两咽地吃过,村民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一边用报纸捻着喇叭卷旱烟,一边兴致勃勃地谝着上场电影的剧情。
太阳还在西边的贺兰山上挂得老高,我们这些孩子就去麦场上去抢占地盘,粉笔画圈,砖头排方,草灰打圈……整个电影场地很快被我们搞得“圈地运动”给瓜分了,有时双方为了争占一块地盘还大动干戈。装着放映设备的车子一到,我们就一拥而上帮放映员叔叔搬箱子、提片子、接电线、挂银幕……这样的忙碌总是让我们心里充满了美滋滋的感觉。
村小学的操场,打麦场上,甚至秋收后的田野都是天然的露天电影院。太阳落进西边的贺兰山时,村口的麦场上已经扯起了白色的幕布。幕布就挂在两棵树的中间或拖拉机仓库墙壁上,被路过的风吹得左右摇摆,时而微起涟漪,时而鼓胀如帆。银幕的背景随着四季的不同而改变,或者是青黛的贺兰山,或是金黄的阡陌,不管是什么季节,那银幕带给我们的永远是欢愉和快乐。
看电影的人不光是本村的,附近三村五里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赶来,甚至隔了县的仁存、新华桥的人也来赶热闹。电影还没有开始,场地上已经像密度过大的鱼塘似的挤满了人。放映机前的位置最好,近旁的长凳上悠然自得地嗑着瓜子摇着扇子的,多是本村的居民。外村来的人,有的坐在泥地上,有的骑在自行车后座上。宅边的麦柴垛都被外村人拆了当坐垫,有的人甚至爬上了场地边的一棵大树。空气中弥漫着炒熟的葵花子、南瓜子特有的焦煳味;有女人们香浓而迷人的雪花膏的香气以及嗒嗒作响的发电机散在空气中的汽油味。
拥有电影的晚上,大都是天气晴朗的夜晚,月亮已经从麦场的东边升了起来,星星挂在了遥远的天际,夜空是幽蓝幽蓝的,与电影雪白的幕布形成鲜明的对比。夏夜蚊虫多,于是,就有热心人在电影开始前用那些碎碎的稻糠或剥去颗粒的玉米穰散布在场子外围,上面撒些沟渠里的水,点燃后烟雾弥漫,这样蚊虫就不会在这里骚扰了。
电影还没开始的时候,小孩子在人群里挤过来挤过去玩捉迷藏的游戏;大人们与熟人谈着今年的收成;卖豆瓣瓣的大声吆喝着……空旷了许久的麦场此时像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
千呼万唤,放映员终于吃完饭拎着铁皮箱子出来了。架放映机,调距离,打开放映灯,一道雪白的光束就“唰”地投射到幕布上。我们这些孩子则挤在镜头前,用手在幕布上做各种造型,像麻雀,像狗头,像鸭嘴……千奇百怪,又各具神态。终于,放电影的机器嗒嗒嗒地响起来了,灯光熄灭,喧闹的人群顿时像沸腾着水的锅里加了一大瓢冷水似的安静下来。
看电影最熬人的是等待跑片的时刻,就像一个心情迫切的小伙子等待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一般。因为有时候好几个村同时享用一个拷贝,那就必须每放映一盘胶片,在几个村子之间依次传送。一个九十分钟的故事片至少要有四盘拷贝组成,每一盘拷贝的放映时间是二十多分钟。有时候,一盘胶片放完了,第二盘还没有到来。小嘎子和胖墩的决斗胜负如何?(《小兵张嘎》)刘阿太断腿里是否藏有向台湾发报的神秘发报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