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是黄河我是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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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岁月流沙(6)

那时的我射中过许多目标,计有:一只芦花鸡,麻雀若干;包四奶奶家窗玻璃两块,队长家堂屋镜子一面,那镜子上还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几个红字;生产队那匹枣红马的身上也留下过我的累累弹痕……弹弓还曾是我们用来防身的武器,晚上到邻村去看露天电影,回来时往往已是深夜,几个小伙伴手提弹弓,攥着胶泥子弹,胆子便觉雄壮。弹弓是我玩得时间最长的游戏,从六七岁就开始做弹弓,直到上初中时还把弹弓带在身边。前几天,我收到已是老板的三羔发来的彩信动画,一个头插羽毛,脸涂油彩的印第安小孩,从背后拿出一个弹弓,捡起一粒石子,拉满了弦,射向正看短信的我。石子似乎带了声音飞过来,哗啦一声,屏幕上一片裂纹。我吓了一跳,以为真是屏幕碎了呢。

回过神来,会心一笑,弹弓撕裂空气的声音仿佛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弹弓让我的童年充满了乐趣,是那个冷漠年代最为温暖的记忆。这些温暖的记忆,让我们淡淡的忧伤随着日历一页页被撕去,仿佛弹弓射出的子弹一般远去了。

远去的村庄

一直很喜欢刘星的音乐,我以为那是一种用竹笛、古琴诸般民族乐器在空旷的远方渐渐奏响的天籁之音。《远去的村庄》是我常听的刘星作品之一,CD封面上的图画很美,一望无垠的天空,一弯月亮斜挂在辽远的天空中,一个人赶着一群羊,隐约地可见一个村庄,一个缥缈的村庄,似乎很遥远,很遥远,仿佛一条船正在那缥缈里渐渐远去。白天在滚滚红尘中疲惫奔波,于静谧的夜晚播放一曲这样的音乐,让心灵在带着些许禅韵、空灵、玄秘的音乐中自由自在地散步。这样的情形之下,我的思绪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循着刘星的《远去的村庄》踱回我童年生活的地方。

遥远的夜空,有一道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一条弯弯的小河,小河的旁边,是我美丽的村庄。那片古老而又安详的村庄,如一条历经沧桑的旧木船,宁静、落寞、无欲无求地搁浅在黄河的边缘。岁月如风,慢慢地剥落她斑驳的泪痕,春色悄然爬上她的身躯,蔓延着柔嫩的张望。

那长满树木与稻谷的村庄,是充满快乐的村庄,有小桥流水,有飞来飞去的燕子,有铺满鲜花的小径,还有一处小小的果园,可以在里面无所顾忌地朗声诵读……我喜欢在读罢书后,挥着锄头在玉米地里出一身透汗。我还喜欢村庄四围那种空阔的感觉,只有风惬意地飘荡。每到秋天,父亲都会带着一家人到黄河边的沙枣林里去打沙枣,这是全家的一大乐事,父亲手里拿着长长的木竿,一竿打下去,便会落下一片金黄的沙枣雨。看着我和妹妹们欢快地拣拾地上的沙枣,父亲被穷困愁苦得有些麻木的脸上,便会绽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的村庄是如此的美丽多情。低矮的土坯房和宽敞的庭院仿佛一对朴拙却恩爱的夫妻在把酒话着桑麻;庭院里树影婆娑,静候花事的消息;围墙底下五颜六色的木槿开得繁盛,暗香轻轻在花影里浮动,弹奏出清丽而婉约的音符;天籁般的鸟鸣跳跃在乡村乐曲的每一个声部里,越发衬托出乡村的静谧与安逸;跟父亲下地时,我不似农人,倒像个看客,只顾光着脚丫踩在松软的泥土里,玩味泥土湿润的温存,那是一种疏松的软软的特别熨切的感觉,从脚底涌了上来,一直涌到了我的心间。天空深蓝似梦,云朵纯白如雪,令人在不知不觉间沉溺于乡村那种无欲无求的幸福。

乡村最美的景致是黄昏。夕阳渐落,暮色四合,我常常攀附在村口的那棵大榆树上眺望迷离在落霞里的村庄。我喜欢看烟囱蹲在人家屋顶上悠悠地吐烟圈,有风的时候,还可以看见炊烟对着沟汊里摸小鱼小虾的碎嘎子们做鬼脸。

在空阔的村庄上空,炊烟就像是一只高处挥动的手臂,召唤着村人仰望的目光。于是,他们抬起头,看看炊烟的浓淡,拍拍灰尘,牵牛,荷锄,沿着炊烟指引的方向,回家。于是,村庄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开始了,各种声音汇集在一起,仿佛一曲交响乐,杂乱,无序,却充满了远古的质朴与落日的温馨。鸡鸣狗吠的声音,母牛呼唤小牛哞哞的声音,大人呼唤小孩的声音……如一股潮水漫卷了整个村庄。

当鸦翅般的夜渐渐栖落的时候,喧嚣的村庄开始变得休闲与沉静,次第亮起的点点昏灯仿佛瞌睡人的眼睛。而我依然流连在那棵大榆树上,我是一个野孩子,一个善良而早熟的野孩子,我像一位将军检阅自己的士兵那样检阅自己的村庄。此刻,只有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乡村夜晚的诸般情状。麦子的呼吸、小草的呼吸、树木的呼吸仿佛起伏的水浪一波一波地涌了过来,我的呼吸完全被村庄的呼吸所吞噬。远处有不厌其烦的狗吠,近处是一片油蛐蛐、猫头鹰以及不知什么样的鸟此起彼伏地鸣叫。这是一个可以让灵魂安逸的夜晚,但生命的激情依然似不可遏止的潮水般澎湃汹涌。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深入泥土的玉米,关节在暗夜里咯吧作响,根须在泥土中自由地、无度地舒展,整个精神在毫无顾忌的世界里轻舞飞扬。

夏日的村庄是我的最爱,田野绿意正浓,弥漫了一种极纯极柔的绿色,足可以淹没你的全部身心。徐来的一阵清风由远及近,田野里荡起的涟涟碧波仿佛绿色的锦缎,缓缓地向你飘来,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柔软的怀抱。田塍上茂密的蚕豆却呈现出另一种绿意,透着一种沉静与凝重,仿佛远处荷锄而立的父亲。风涛过后,盛开的蚕豆花与麦子、玉米、向日葵浓淡相间,优美的线条如水墨画一般的清晰明丽。

我不大喜欢故乡那冬天的村庄,很少下雪,只有贺兰山口的风强劲地吹拂着。但乡村的贫穷像一件褴褛却粗麻布般结实的外衣,风再大的风也无法吹走——吹不走的还有一个乡村少年早熟的忧郁。生我养我的村庄是贫穷的,苍白的,沉闷的,单调的。这里虽说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却干旱少雨,一年中的多数时候都缺乏南国的绿色情调,黄河两岸不甚辽阔,却密密匝匝地拥挤着一个又一个黄土垒砌的村庄,显得贫穷而苍茫。这些大大小小的村庄,从秋后到整个冬季都随着凛冽的寒风,颤栗在一派萧瑟混沌与懵懂之中。在我的记忆中,村庄里有许多在我看来无聊至极的吵闹与争斗。为了两棵被车轮碾压倒伏的玉米,可以打折邻居的一只胳臂;为了一条窄窄的田埂,可以伤了两家用了几十年的心血才凝成的一团和气……

于是,父亲要我离开村庄,他说只有走出村庄到外面的世界去才会有出路,才会有出息。于是,在十八岁的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大学刚毕业的头几年里,我穿梭在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公共汽车上,有时候觉得自己既属于乡村,也属于城市。有时候却觉得自己既不属于乡村,也不属于城市,始终奔波在村庄与城市之间的路上,就仿佛推了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周而复始,疲于奔命。

我的内心默默地在乡村与城市之间做着比较与鉴别。

乡村缘自人类的心田,却又被乡村养育的精英所抛弃。但乡村始终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人的空气,虽然只是空气而已!只有当你缺少依凭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她须臾不可或缺的魔力。我是一个喜好读书写作的人,虽然村庄给予我生活与艺术的惊喜不多,却极像是一个在自己记忆深处久久不能忘却的姑娘,让我没来由地牵挂,让我思绪万千。而托尔斯泰的那句话,更是常常在提醒着我:写你的村庄,便写了世界。虽然我已经走出了乡村,但乡村是我的根,有开阔的视野,可以接触真实的大地,而乡野的风可以涤去我心头郁积的浊气……多年以后,当我几乎已经融入灯红酒绿、轻歌曼舞的城市,在晚饭后漫步在人流熙攘的广场上,我牵着女儿的小手想在城市的上空指给她看哪是星星哪是月亮时,我失败了,我的目光被闪烁的霓虹所遮蔽。我的周围不再拥有寂静和月华,满耳充斥的是流行的噪音与声嘶力竭的市声。我知道,也许我的这种言说带有某种矫情的成分,因为我现在已经无法离开城市了,但我的心灵对那轮高高地挂在村庄上空的月亮无穷无尽的思念谁也无法阻挡。

美国诗人史蒂文斯说:“月亮可以折叠到你的口袋里。”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会在一个月光皎洁的乡村之夜,为自己的孩子摘取一片清辉,折叠在我的大衣里,然后轻轻抖落在孩子期盼的小手里。这样她便可以看到乡村最纯洁和最完美的月亮,一颗童心般的月亮。

城市没有农村的单纯和明媚,似乎散发着某种暧昧的气味,就连阳光、天空和季节也都是暧昧的。人们蜗居于钢筋水泥的高楼上,从地面开始一步一步往高处挣扎,最后身心萎靡地走进一只只牢牢锁起来的盒子,“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愈是见惯了红灯绿酒、黛眉粉唇,就愈是向往蓝天白云、小桥流水;愈是听腻了精致的音响和嘈杂的市声,就愈是怀念风过林梢、虫唧草间的天籁。

去年,一位堂弟结婚。沿着如潮的蛙鸣铺就的小路,我又一次回到了暌违已久的村庄。

岁月不断流逝,唯有村庄依旧。谁家的门台上爬满了不知名的小花,空气中弥漫着一缕馥郁的气息;谁家祖上尽其奢华,耗时费力打磨的华丽碑石成了某家猪圈的基石,慨叹之余,细想荣华富贵其实仅是过眼烟云,而岁月总是经不起蹉跎的。让我感到困惑与不安的是村庄风水的渐渐毁坏,沟渠已干涸,苇湖在消失。孩提时,我与小伙伴们在里面捞鱼摸虾,采挖湖底的蒲鸡,游泳时打水仗或是溜冰嬉戏。那些承载着我儿时无限欢乐的河汊与苇湖,就像一尊支离破碎的文物,再也无法展示它们原本盎然激越的活力。更加令人唏嘘不已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离我而去,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迎我而来,东家新娶的媳妇,西家新抱了孙儿,每次回家都要遇到几张不可识的面孔。因为在家只能停留少许几日,与这些新面孔不可能有太多的交往,只有旧友的不断失去,却没有新朋的逐渐补充,我对老家的情感依托是在不断地做着减法。这些新鲜却陌生的面孔将把我与老家的联系做着无情的切割,想来终会有那么一天,我再回到村庄,难免遭遇“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告别一位和自己关系亲密的人要比撕去一张日历难得多,了却一段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亲情要比开创一段新的生活难得多。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为自己的村庄做些什么,借此弥补我内心日益增长的歉疚。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每思至此,徒生一丝无奈,几缕惆怅……此刻,月下,《远去的村庄》正水一样弥漫了我的心胸。我的村庄,留着我儿时记忆的土黄色的村庄,还有湖滩上吃草的羊儿、漂流的羊皮筏子、秋天打沙枣……远去了,都远去了。

哦,那片古老而又美丽的村庄,如一条历经沧桑的旧木船,不顾我溢满眼角的泪,在迷离的梦境中,径自远去了。

飘逝的皮影

影子是最神秘的天生伴物。从身影相随到心影相随,于是就有了关于影子说不尽的故事。凝固的影子是最早的图画,或被刻画在岩石上,或被熔铸于陶罐里。而活动的光影逐渐演变成皮影这种独特的娱乐方式,皮影中透射出来的故事,浸润和濡染着一代又一代需要文化滋养的心灵。

皮影戏,又称影子戏,家乡人俗称“灯影子”“皮人戏”,还有人称其为“土电影”。小的时候,皮影戏是我的家乡人们生活中的一道风景。古老的木架,雪白的幕布,在激越的鼓乐声中,皮影艺人双手操纵着几根细细的竹棍,舞弄得小小的皮影子蹦蹦跳跳……这样的场面,如今的小孩子已很难看到了。

即使在浩若烟海的书籍中都很难找到有关皮影戏详细的记载,我看到的一则资料上说,皮影戏大约起源于我国的北方,很可能是契丹族或者女真族的产物。因为没有翔实的资料佐证,我也不敢贸然断定。

我的外爷爷在甘肃环县工作生活过二十多年,他十分喜欢那里的道情皮影戏,甘肃省的地方戏曲品种陇剧即脱胎于环县皮影(以后我从电视中看到我国著名的皮影抢救保护者王光普老先生在谈话中说,虽然河南、陕西、四川、北京、山东等地都有皮影艺术,但甘肃环县皮影是保存最完整的)。

据我外爷爷说,一个皮影人物的制作过程极为烦琐,要经过选皮、制皮、画稿、过稿、镂刻、敷彩、发汗熨平、缀结合成等八个基本步骤。皮影的原料多是牛羊皮,豫西常用驴皮,陇东则喜欢用牛皮,而且多选用四至六岁的母牛皮(因其富有韧性),在制作皮影之前先用干净的凉水浸泡两到三天,然后经过刮牛毛、除肉渣等工序把牛皮刮好泡亮,然后撑在木架之上,阴干而成。皮影制作要求工匠的手艺必须十分熟练,否则刮出来的皮子薄厚不均就没法用了。后面的镂刻等工序则要求更高,一个皮影人要刻三千多刀,多的要用三十把以上的刀具。在制作时,皮影巧妙地采用了以“镂空”为主的剪纸手法,先用铁笔将样稿刻画在处理好的牛皮上,然后用各种刀具或刻或凿。线条流畅挺劲,酷似中国画的工笔白描,又如石刻一样潇洒精悍。

皮影的着色,以黑、红、黄、绿为主,热冷色对比强烈,在使用上讲究纯用,极少调和,使投影在布幕上的影件颜色纯正绚丽。绘画染色也有一定的讲究,女性发饰及衣饰多以花、草、云、凤等纹样为图案,男性则多用龙、虎、水、云等纹样为图案。一般忠良人物为五分面,反面人物为七分面。人物造型与戏剧人物一样,生、旦、净、末、丑角色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