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是黄河我是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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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岁月流沙(7)

皮影着色后,还要过好最后一关——出水,即熨平。传统的方法是将两块磨合无隙的砖烤热,把影件用湿布衬垫,逐个夹放在两砖之间,一般半小时水就出好了。皮影出水后刷上清胶或清漆,用以保色,然后装上操作环杆(通常有三根,分别装在胸部和手上),便可以在布幕上表演了。

皮影结构设计也煞为巧妙,影人按活动部位可以分解为:头、颈至腰为一片,腰至双膝为一片,其下包括脚分为两片,胳膊又分为大胳膊、小胳膊、手三部分。腕、肘、肩、膝等关节处用线或环联结,形成整体,摆起来十分灵活,特别适合表演武打等难度较高的动作。另外腰至双膝为一片,人体二分之一处的大转子不会动,这样的分解用在古典服饰皮影人物的设计上十分科学,表演起来生动传神。人物一经落座,便自然跷起二郎腿来,潇洒活泼,庄重自然,神采十足。

皮影人物的造型都体现了头大身小,身段上窄下宽,手臂过膝的特点。造型设计时,不仅男女有别,而且人物身份性格不同,则相貌各异。男多头大脸方,额宽鼻丰,形体高大,无突出之胸肌,给人以魁梧伟岸之感;女则多头圆脸窄,鼻小口尖,形体纤细,无隆起之胸乳,给人以娇弱清秀之感。文人绅士类多长袍短褂,蚕眉凤眼,显得风度翩翩,文质彬彬,赤诚潇洒;武将骁汉则戎装紧束,豹头环眼,燕额虎须,显得英姿飒爽,威武刚直,气宇轩昂。

皮影人物脸谱,也同京剧人物一样,一般是按黑忠、红烈、花勇、白奸、空正设计。如黑脸包公、红脸关羽、花脸秦英、白脸秦桧都是人们熟悉的典型脸谱。且“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盖以寓褒贬于其间耳。”因此阳刻空脸正面角色多为平长细眼、小嘴巴、直鼻梁,显得平和有度,气宇非凡。阴刻实脸反面人物,常是面白目小,额突嘴窝,加以丑化。除极个别丑角,鬼怪之类为四分之三的半侧面外,其他影人一般都是正侧面。这样的人物造型,既符合人们传统的道德评价标准,又符合大众直观欣赏的习俗,看脸谱就可知角色的好坏,简洁分明,一目了然。

制成的皮影高的近六十厘米,低的仅有几厘米。一个皮影,可用五根竹棍操纵,艺人手指灵活,常常玩得观众眼花缭乱。不仅手上功夫绝妙高超,嘴上要说、念、唱、打,脚下同时要制动锣鼓。此外还有很多的道具,比如桌子、椅子、兵器、锦旗之属,制作方法大同小异,只是不用竹签牵,而根据剧情需要用手放上去。白色的屏幕比现在的二十九英寸的彩电屏幕大不了多少,是用一块一米见方的白纱布做成的。白纱布经过鱼油打磨后,变得挺括透亮。演出时,皮影紧贴屏幕活动,镂空的人影和五彩缤纷的颜色真切动人。

当一切家当准备妥当后,在昏黄而又神秘的灯光下(暗淡的煤油灯也行),就可以开演了,如果有小鼓、锣、唢呐、二胡的话效果会更好,没有照样可以演,只是要单调一些。

制作皮影的工序虽然纷繁复杂,但演出皮影的道具十分简单,甚至两只木箱便可全部装下,一条毛驴就可以驮着走村串户巡回演出,简便易行,出入方便。

我家乡的皮影戏一般由三人主持,前台操纵皮影者多是青年后生,兼唱主角,后台老者敲锣打鼓兼唱旦角,另一个吹唢喇兼插科打诨。也有五人的,又叫“五人忙”。其中最重要的是“前声”——生旦净丑都由这位一人演唱,有时一唱就是八九个小时,唱的同时还要打大鼓弹月琴,相当于一个乐队的指挥;然后是“签手”,负责操纵皮影表演;“坐槽”,也叫打后台,坐在后台的最里面,负责敲锣、打碗碗、击铙、打梆子等多件乐器;“上档”,主要负责拉二弦琴和吹唢呐;“下档”,主要负责拉板胡、长号和配合签手。

一般到下午六点,在夕阳的余晖中,戏班开始搭台子。皮影的舞台简单方便,用艺人的话说就是:“七长八短九块板,五叶芦席一卷,四条麻绳一挽,十二根线串,两张方桌一个镢头,啥都不管。”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一个小小的空中舞台即搭建完成。

所有的支撑不过是两个一米多高的条凳,条凳上搭了六七块木板,条凳四个角上绑了胳膊粗细的木椽,顶搭芦席,前面绑上幕布。有时候,干脆就地取材,将主家两扇带轴的木门取下,搁在八条板凳上,搭起架子,点上蜡烛或煤油灯(条件好的用电灯代替)。

在宽大的堂屋中,生起数盆炭火,捧出瓜子花生炒豆子,邀请村里的老人们坐在前排。那些老人们,有的九十多岁了,在这样的戏场中享受最高的礼遇,他们的位置就算是他中间退场,谁也不会挤去坐的,一直到散场。

伙计们将家什收拾妥当,所有的皮影分门别类摆好,由村里年岁最长的老者来点戏。所唱的戏多是一些民间传奇故事,有点浓重的神话色彩。我那时看得最多的是《薛仁贵征西》《穆桂英挂帅》《三娘教子》《屠夫状元》《西厢记》等等。皮影戏善于表演古代战争及神话故事,刀刀枪枪,云云雾雾,人喊马嘶,甚为热闹。而越热闹的我们越喜欢看,尤其是有插科打诨的就更好,比如《斩黄袍》《辕门斩子》,几乎百看不厌。

皮影戏没有开演的时候,我们会拥挤在贾老先生的屋子里,听他说古。贾老先生七十多岁了,早年读过私塾,老伴先他而亡,便一直鳏居。贾老先生会说《三侠五义》《隋唐英雄传》之类的故事传说,也喜欢收藏栩栩如生的皮影人物道具。

贾老先生摆弄着一个花旦脸谱的皮影,给我们讲起了“灯烛弄影”

的故事。

相传汉武帝宠幸的爱妃李夫人早逝,汉武帝思念不已。一个名叫李少翁的方士说能施行法术,招魂引魄,使汉武帝与李夫人相见。但嘱咐相见时只可远观,不可近视。汉武帝回答说,只要见上一面就心满意足了。于是方士在夜间点灯烛于帷帐,果真使汉武帝从为其安排的另一帷帐中窥见了李夫人的形貌。只见李夫人的身影时隐时现,恍惚若生,只是可望而不可即……

贾老先生还摇首吟咏了一阕描写皮影戏的诗作:“张灯作戏调翻新,顾囊徘徊知逼真;环佩姗姗连步稳,帐前活见李夫人。”我想,这个故事大概说的就是皮影戏的由来罢。我到现在都十分怀念那时候坐在火炉跟前,簇拥在老人身边,听老人讲述美丽传说时心无旁骛的安详与纯净。

开戏前,请戏的主家会对着苍天焚香跪拜,说是请过往神灵都来看戏。有的人家甚至于把自家保存的毛主席像都搬出来,放在堂屋中,面对戏台。

星星在天幕上刚刚点灯,三名艺人从幕布后面进入后台。在这个仅有四五平方米左右的狭小空间里,三人要各司其职,每人都要负责四五种乐器。

一台戏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称“加关”,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叫这么个名称。“加关”是幽默的短戏,当然少不了教化人忠孝悌义。第二部分才进入正戏,正戏要唱两三个小时。第三部分称散戏,多是一些知识性较强,轻松的有教育意义的神话小故事。

乐器伴奏有二胡、四弦、水梆、渔鼓、简板、笛子、笛呐、唢呐等,统统集中于后台。演唱挑线者端坐前台,通过挑线使牛皮影人映透纸亮,同时进行剧中各种角色的演唱和人物的挑线操作。前台主演不但对剧中人物的生旦净丑、善恶忠奸的道白演唱和后台乐队吹拉弹打通晓娴熟,而且瞻前顾后,纵览阵容,指挥后台,一旦出现走音跑调、乐鼓不谐时,即以眼睛余光或手势表情暗示指挥,从而使纸亮外的观众毫无觉察。

吉时一到,戏台上一阵咿咿呀呀,就敲锣打鼓地开戏了。唱腔委婉流畅,情深意长。挑线操作神韵飘逸,栩栩如生。抒情曲调尤以“嘛喤”(又称帮腔)最具感染力,每唱至高潮动情处,根据固定格式,主唱领起,全体合声,一腔三折,一唱三叹,气氛浓烈,娓娓动听。更令人叹服的是,有时候长达三四个小时的唱腔道白全由主演者一人男腔女调、多腔并用,旁无提词,全本贯通。演唱念做,声情并茂,挑线操作,游刃有余;舞台场面,有条不紊;管弦丝竹,一锤定音。演出高潮时,坐在前排的老人们,张着没牙的嘴,痴痴地望着戏台,一抑扬,一顿挫,一声长叹,一声欢呼,一声凄清,都勾人心魄。

这样的场面中必有一个不可少的人物,叫“黑皮”的,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影子是黑色面而得出此名吧。“黑皮”跟京剧中的丑角差不多,总在场中插科打诨,造型奇特可爱,不管是在军情危急还是悲哀之时,这“黑皮”总是嬉皮笑脸,甚至把现实生活中四邻八舍的古怪稀奇都弄到戏里取笑一番,让观众欢喜着戏里的人物的欢喜,悲伤着戏里的人物的悲伤。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如果有小孩子在看戏的时候哭闹,妈妈就会说,快看,黑皮来了。孩子们往往会止住哭泣。就像现在的妈妈用变形金刚、米老鼠和唐老鸭哄乖自己的孩子一样。

家乡的黄土地世世代代养育着像黄土一样热忱、坚忍的家乡人。他们出生时落在黄土炕头,去世后掩埋在黄土地下。那个年月,电影看不到,大戏请不起,于是皮影成了他们大苦大悲中的大乐。与老牛、木犁、疙瘩绳为伍的父辈们,在夕阳下的田野里累的筋疲力尽之时,他们最惬意的莫过于站在土坎上磨耙上,扯着嗓子大吼几句皮影戏里的唱腔。顿时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一涤荡而去,尽扫无存。高兴时唱激扬热烈的快板,痛苦时吟忧怨哀婉的慢板。皮影里的唱词多用七字、十字联句,押韵自如,便于识记。一曲曲唱词简直就是一首首多情优美的诗,既哲理自现,又佳句频出,既悠扬婉转,又声韵和谐。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叫“五月红”的演员,老辈人说,他的旦角苦戏最神,他演唱时“把脖项扭成蒜薹”的拿做劲儿,常常引得观众跑到亮子后面观看,久不忘怀。

在我看过的皮影戏中,几乎每出戏里总也少不了女主角。她们总是命运坎坷,被别人迫害,被丈夫抛弃。而一旦丈夫落难,却又总是她们担起家中重任,甚至带兵征讨,如《穆桂英挂帅》《花木兰从军》,这样的戏看得场中女性扬眉吐气。散场后,抱着孩子,心满意足地回家为她们的丈夫烧洗脚水去了。

皮影戏里的故事总是充满了劳苦大众朴素而善良的情感,每当忠臣孝子贤淑女子遭遇厄运时,总有神灵从天而降,及时地搭救了他们。因此,皮影戏末尾的结局总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

戏散场了,幕布后的三人挑开遮蔽的帘子,各自收拾了东西,半晌方从戏中醒来,被主家邀去炉火旁吃宵夜。他们的脸面上显然有些疲倦,但嘴巴还不消停,三人相互打趣,揭短,脸上充满了让人羡慕的快活。

现在的大部分人都不再看这样的皮影戏了,电影电视电脑早已取代了它们。几年前回到老家,偶然见有演皮影戏的,我带着观赏出土文物一般的心情去看。场子里是清一色的皓首老翁白发老太们,我一个人很扎眼地坐在他们中间,只有寥落的几个小孩,只是晃了一眼,就又跑出去了。看罢皮影,路遇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我随口问:“怎么没去看皮影?”

那汉子回答很干脆:“不看——现在有那么多好看的东西,谁会看这种老掉牙的玩意。”

会说《三侠五义》的贾老先生业已作古,他的侄子退休教师贾德旺的年纪也已跟当年的贾老先生相仿了,他继承了贾老先生喜欢收藏皮影人物道具的嗜好。

我同他谈起皮影戏时,贾德旺说:“收集这些皮影只是用来怀怀旧罢了。”

贾德旺说着,拿出自己最心爱的皮影人“吕布”百感交集:“皮影戏在我国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元代时,皮影戏曾传到波斯、阿拉伯、土耳其。稍后,又传至东南亚。清代乾隆年间,皮影戏传入法国巴黎、马赛和英国伦敦,这种源于中国的艺术形式,迷恋了多少国外戏迷,人们亲切地称它为‘中国影灯’。但现在只能成为一种收藏品了。”

贾德旺说,当民间的皮影都被收购作为家居装点的时候,就仿佛把皮影从民间这块肥沃的土地中活生生拔了起来。唱一场戏还不如制作一个皮影人,这就像将拔出的皮影再使劲甩上几甩,把牢牢笼着根系的保命泥土也甩得干干净净。

我听了,心有戚戚,不免陪他唏嘘一番。

前两天,从网上看到的一则信息,十分让我欣慰:深圳市罗湖区东湖中学十几个初中生自己组织成立了一个皮影戏社,自制、自编、自演的节目《三打白骨精》,在前不久结束的“深圳首届校园民族艺术巡礼”活动中夺得金奖,并“惊动”了联合国,被联合国有关组织邀请参加在美国举行的环保夏令营活动。

更令人感奋的是,最近我的外爷爷曾经工作过的甘肃环县道情皮影剧团为申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进京,在北大、清华等十余所高校表演,受到大学生和外国使节的热烈欢迎。

海伦·凯勒曾说过:“最美好的东西是看不到的,摸不到的,只能用心感觉。”

我想皮影戏不就是这样的吗?

虽然“掌中千秋史,驱使百万兵”的皮影戏,和其他许多濒临消亡边缘的民间艺术形式,在今天分外寂寞。但我们的心却依然能够感受它们的美丽神奇以及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