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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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两口(1)

半口袋种子,有三十来斤,女人在后面推搡,搡到老汉弯下的后背上,老汉反手抓住袋子口,腰眼里使劲,借着一股猛劲,站了起来。看看起来了,没站稳,向后一个仰背,差点摔倒,女人眼尖,扑过去一把扯住了。

呵呵呵——老汉笑,弯着腰,看不清他脸上的具体表情,只看见一把白胡子在胸口那里索索地抖。他右手里拄一把镢头,一步一步出门,沿着巷子往上庄走。女人跟在后面,出门,手里拉着门关,拉出一声长长的吱嘎响。老木门有些不情愿地慢慢合上,她把铁环扣进门框上的铁嘴子里,再将一把老锁子挂在白杨木的门外。那门,年纪几乎和他们一样大,早破败得不行,推拉时,门窝里吱嘎嘎响。老汉常说这扇门啊,和我们的身子骨一样,老喽,朽喽,要散架喽——

真的记不清将它修缮过多少回。看看要散开了,老汉弄些木条板子一类,钉钉。钉上,就像上了补丁,又能凑合了。日子长了,这门就真的像一件补缀几十年的老式衣衫,里里外外爬满了补丁。补丁压补丁,补丁摞补丁,形状各异的木头补丁,使人没法看清门原来由什么木头做成,是什么模样。扇子湾现在活着的人中,除了几个老人,恐怕没有人说得上这门最初的模样。大家看到的,是打几十年前就摞满补丁的破门。

他们老两口倒是记得的。老汉和他的女人,他们怎么会忘掉自己家大门的样子呢。那是他们一家日子开始的时节,他还是个小伙子,英武挺拔;她呢,是个精干利索的媳妇儿。在和他们分家时,老父亲专意请来木匠给儿子做的大门。这门,在当时可算是一件不错的家当。

自打分家后,他们院子的入口就由这扇门把着。有门真好,风风雨雨的都替人挡在了门外。贼娃子、要饭的、游窜的野物儿,都挡在门外。到现在还发挥着作用,夜里插上门,人在家里睡得踏实,放心。白天出门下地,一把锁子挂上,人心里同样踏实,劳动一整天都很放心,不用惦记家里。

听见门在迟缓、干涩地响着,老汉回头看了一眼。昨夜里风大,刮了一夜,现在停了,世界静悄悄的。女人背着小半口袋肥料,拖一把铁锨,撵上老汉,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一条长长的土巷子。巷子狭长、幽深,铺满浮土。人的脚步踏在上面,声音轻飘飘的,连余音也没有,仿佛一巷子静默的浮土把脚步声吸去了,吸得干干净净,人感觉就像走在海绵上。走着,老汉咳嗽了几声,女人受了感染似的跟着咳嗽几声。女人说,你说这个土巷子,为啥我们越走,它越长了?越来越深了?女人的声音湿漉漉的,带着睡梦的余味,又像清晨的露水落在刚开放的花瓣上,有了些水嫩的意味。湿漉漉的声音在土巷子里响起,显得幽深、悠远。老汉受了感染,他咳两声,用同样湿漉漉的声音说人都走光了,庄子空了,庄子活的是人气,人气不旺,可不就越发深了,还有,我们老喽,走不动喽——呵呵——呵呵呵——

女人听着男人的话,目光禁不住游离,向着巷子两边看,从这头看到另一头。真的是空了,半个庄子空荡荡的。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土巷子两边都是人家,二十几户人,一家挨一家,住得拥挤、热闹、热和、亲切,当然也少不了争吵、打闹,为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闹过了还是邻居,日子照旧往下过。

这些年,他们竟呼啦啦搬走了。说搬就搬,商量好了似的,好像这些旧日的邻里乡亲,有意要扔下他们老两口,让他们在七八十岁的高龄上,守着半个空庄子,挨过孤寂的晚年。他们扔下的旧家,塌七烂八的,房子一律拔了顶,椽子、檩子、砖和瓦,都卖了,门窗挖了,大门挖了,扔下的是一间间破烂的老旧的房子壳儿,黄土墙,胡基垒的锅灶的残骸、牲口圈、鸡狗的土窝、土炕,都是一钱不值又带不走的东西,扔在这里,风吹雨淋,也不见轻易塌朽,只是越来越旧,越古老。

老两口穿行其中的巷子,上边是烂院子,下边也是。野草在这些院子里疯长,两个人的心里也跟着长起草来。走在这巷子里,人心里就空落落的。

人都奔好日子去了。他们六个儿子中的五个也在离去的人群里面,其中一个在新疆坐牢。据说偷林场的木料被抓的。另一个和媳妇离婚了,现在没家没舍,四处飘零。这都是叫人揪心的事。想起来,心口那儿就黑血翻涌,却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帮不上忙,儿女们都在外头蹦跶,日子长了,他们只能听到他们的消息,好或者坏,时好时坏,他们始终帮不上忙。他们老了,越来越老,连自己的日子也打发不下去了。再说,他们没有那样的能耐,他们是老农民,在土里刨食,苦了一辈子,总算把一群儿女拉扯长大,看着一个个成了家,去过自己的日子。原本盼望儿女们的日子能慢慢过好,可他们的日子里还是充满了沟沟坎坎、磕磕绊绊。人活在世上就是这样,哪有一直平顺遂心的呢。老两口互相给对方宽心,宽心的话说着说着,才感觉不那么忧心了,每一个儿女的路上,真主都会降下灾难,是他们自己要去面对的灾难,做父母的顶替不了,也没法分担。只能看着他们自己往过扛。他们老两口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皱纹核桃皮一样爬满了脸。他们在全力应付自己的日子。

日子还得过,好歹都得往下过,活一天就得挣扎一天。事实上他们的日子一天也没停止,为日子的奔波也就一天也不能停止。

走出土巷子,走完一截上坡路,就是上庄。进入上庄,景象立时热闹起来,勃勃的生气扑面而来。老两口这才感觉庄子还活着,真真实实地活着。死去的被遗弃的只是下半个庄子,这上半庄子,人气依旧旺旺的,村庄活得很好。好多人家的女人顶着晨风起来了,忙进忙出,有男人套上牛,往山顶上赶,正是种秋田的时节。学生娃娃揉着蒙眬睡眼,准备背上书包去邻近村庄的学校念书。

老两口穿过庄子,爬上一面山洼,在半山腰里停下来,这就是他家的土地。他们今天要在这里种莜麦。莜麦属于秋粮,但在秋粮中种得最早,种完麦子、胡麻,接着就是莜麦。两人把袋子放在地头上,坐下缓了一下。女人背的少,还不怎么累,老汉早就喘吁吁的,梗着脖子倒粗气,胸口一张一张,像有一口老风匣在那里扇动。真是老喽,走这一点路就气粗得不行,早些年,一天赶百十里路还气势赳赳的。跟上部队打仗那些年,赶着骡子驮麦子那些年,走路最寻常不过,哪会这么狼狈。女人不说话,听老汉唠唠叨叨念叨,由着他念叨去,都是八百不上串的旧事儿,提起来早就没一点新意,听了半辈子,她早腻烦了。念叨一阵,老汉见女人神情淡淡的,自己也觉得没甚味道。两个人不说话,目光向着山洼下看,这下全庄子的光景都在眼底,可以一览无余了。

三十来户人家,蜂窝一样散布在山腰处,山脚下显得杂乱、随意,没有一点章法可循。家家有一个土墙围起的院子,院子里早起的女人正在弯腰扫院,刷刷的扫帚划地声,混杂在鸡鸣狗叫声里,使清晨的生活景象显得越发生动有趣。麻利的女人,灶膛里已经冒起青烟来。有人就是好,大家在一起过日子,吵吵嚷嚷,咣哩咣当的,全是生活的气息,烟火的气息。上庄就是和下庄不一样,两个人的目光同时望见了下庄的景象,那里有他们的家,掩映在一片黄土的废墟间,很安静,清晨的气息还没有散尽,那些土院子土窑洞,就在死寂中张着大豁口。他们的院子,房屋,一样显得矮小、丑陋、难看。整个下庄部分,只有他们老两口舍不得扔下那个破家,在那些荒废的人家中间,他们的土院子一点生气也没有,跟着其他破院子也慢慢呈现出荒废的景象来。

他们看见了儿子,他们的大儿子。儿子在屋檐下拾掇一堆犁地使唤的绳索。儿子的家就在这片山地的下面,只要他愿意,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老父老母今天在地里种莜麦。

老汉说快快快,我们开始种吧,万一儿子看见要来帮忙,又该和媳妇儿闹架了,还是我们自个儿种。两个人便爬起来开始种。先把莜麦种子倒进盆子里,放一些化肥进去,掺和匀了,老汉端上盆子,往地里撒,他们准备撒上两步宽就开始挖,用头和铁锨一点一点翻地,边挖边用铁锨把地拍平整,就可以了。这是他们今年想出的一个新的种地的办法。活了半辈子,他们还没有这样种过地。这是不得已才想出的法子。用牲口犁地,当然更好,快当,省力,可他们老了,老汉这样子,走路腿肚子发抖,站也站不稳当,还能跟得上牲口吗。早不行了。扶犁把的可得身强体壮哪。再说,他们也没有牲口可以使唤。一头黑驴,去年卖了,它去年犁茬地时,一蹄子将老汉踢了个仰天翻,在炕上睡了半个月才好。老两口看看连多年养着的驴子都欺负他们老迈,不敢再养,干脆卖掉驴子。原来有二十来亩地,他们种不了,送给儿子。只剩下这片稍近的土地,他们留着给自己种点粮食,人活在世上,活一天就得吃喝,不种地哪行啊。儿子说了,你们的地我先替你们种着,等你们趴在炕上动弹不得的时节,我就得养活你们,你们口唤了,还得我抬埋,出钱又出力的。别看我种你们的地,好像我占你们的便宜,实际上,往后头看,长远一点,是你们占我便宜。

这话打儿子嘴里说出,老两口听着,觉得不是滋味,但没有说啥,人家说的有理。生养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到老了,却全拖累着大儿子。就是咽了气,还给大儿子造成麻烦,得他一个一个抬埋,埋一个人还不得花好几千块钱。老汉就给老伴儿讲,我们两个得好好活着,活得旺旺的,尽量不要生疮害病,瘫在炕上,那时节,屎呀尿呀,多给儿子添麻烦,我乞求真主,有一天,就这么猛地栽倒,立马就咽气,不要拖累儿子。

女人点头,她深深赞同这主意。说最好我们两个一搭儿走,就在我们这院子里,土炕上,利利索索离了世,一搭儿送埋体,还能给儿子省一笔抬埋的花费。

可不是,就看我们有没有这样的好命,能遂了心愿。

事实上,老两口心里明镜儿一样清楚,他们一起离世的可能性一点也不大,更不要说好端端的利索地一起咽气。除非是有意自寻短见。自然死亡中哪有这么巧的事情。真主会叫你们活着做夫妻,临走一块搭伴儿上路,这样的事,真的少见。

女人就担心,说你个死鬼,可不敢在我前头走,你走了,我咋办,要走,你也得看着我先走,把我埋进土里了,你再走。说到这里,女人的声调变得娇柔又霸道,完全是年轻时候动辄撅嘴撒娇的情景。

老汉呵呵笑,捋着长胡子,说好好好,我不走,不走,一定把你让在前头。老汉像哄了一辈子那样,耐下心哄着女人。这女人啊,老了,还动不动像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尤其在他跟前,显得无理、霸道,要他处处护她、哄她、顺着她。都哄了一辈子,还这样,两个人都笑了。彼此明白了对方的心思,靠在一起沧桑地笑着,人哪,活在世上,说不清楚的。

日头一点一点爬上来,薄薄的雾霭很快消失,村庄的面目显得清晰、真实起来。山洼、山腰里随处都有种秋田的人,吆喝着牲口,犁头划开土地,腥甜的泥土味散发着。有女人提着热气腾腾的早饭赶往田地,给男人送去,肩头上顺便扛一把铁锨,好把地里的大胡基敲打敲打。

干粮送到地头,性急的男人吆喝住牲口,搓搓手上的泥土,盘腿坐下,开始吃干粮了。有的蔫性子人,贪活,不急着吃,干粮袋子放在地埂边,继续干活。

山洼上,老汉一直埋头挖地。每挖一头,嘴里都不由自主地“嗨”一声,嗨嗨的呼喊声不断,好像在为手中的镢头加油,伴着呼喊,他的劲头就会更大。女人用铁锨翻地,翻几下,停下来喘气,主要是胸口闷胀,得直起身子缓一缓,透口气。老汉热了,脱下厚衣裳,里面的汗衫上早渗出两坨子汗,汗迹圆圆的两坨,就在后肩胛骨处,那里有两块骨头高高凸起,汗湿了,汗衫紧紧贴在肉上,这骨头就分外清晰,连骨头的形状也能看清。

女人就盯着那骨头看。随着老汉费劲地抡起镢头,落下,再抡起,再落下,骨头一抖一抖动,让人禁不住想象老骨头在皮肉下撕扯的情景。看得女人心里跟着一抖一抖扯,就扯得心里的某个地方生疼。这个男人啊,年轻那阵子,结实着哩,麦黄六月天,边割麦子边犁茬地,他一肩头扛起来,从不叫苦,有时,热得不行,他干脆光着膀子,肩膀脊背上晒得黝黑,身上的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哪里会有今儿这骨头嶙峋的样子哩。

开春下了点雨,声势不大,细细的,却下得持久,硬是把干硬的土地给渗透了,墒情现在还残留着一些。地皮挖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真叫人欣喜哪。庄稼汉盼望的可不就是这样,墒情喜人,他们埋下的种子很快就会发芽出苗,长得绿压压的,满山洼都是。

老汉心里高兴,说看这墒土,多好!过一阵子,又说看看,这墒土,就是好!等到再挖几十头,拄着把喘气,连喘带咳嗽,又说墒情好。女人不应他的茬,心里却是同样高兴。乘着这好墒情,莜麦应该能出个好苗。有苗不愁长,只要夏天再多落一点雨水,莜麦丰收就不成问题。他们现在没别的收入,全指望这些莜麦了。两个人简单的生计,还得往下维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