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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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老两口(2)

莜麦子里拌上了草木灰,昨夜里拌上的,今儿撒下,一低头,一股浓浓的草木灰味还在,在地里飘散。用草木灰拌莜麦种子,是打老辈人手里传下来的,这莜麦不挑地不难伺候,就一样不好弄,爱结灰穗,秋天了看吧,它们的穗子上结的不是果实,是一包包灰粉,捻一把,灰叽叽滑溜溜的,满手灰土。这样的穗子正是灰穗。杜绝灰穗的办法就是拌种子,用草木灰。真是怪,就那么拌拌,种下去,穗子上就很少结灰。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神奇,灰穗的事就是一例。在农业社时,女人年年帮队里拌种子,是老手,经验丰富。今年这种子自然也由她拌。老两口怀着希望种这片地。

看看别人都吃干粮了,老两口也感觉到肚子在咕咕地叫,就坐下来,打开干粮袋子,拿出女人昨夜烙的饼子,就着大蒜吃。饼子有些硬,酵子没发好,碱也放多了,显得发黄,又死筋筋的,两个人牙口不好,得使劲扯,才能咬下。女人现在茶饭一年不如一年,很将就,早就做不出早年那些馋人的饭菜了。幸好,他们自己适应了,将干硬的饼子也吃得香香的。就算这样的吃食,可不还得他们亲自下地劳动才能吃上。他们自己淌汗换取的,咋样坏,吃着都是香甜的。

老汉噎住了,公鸡一样抻长脖子,费劲地一抽一扯。女人哈哈笑,在那瘦背上使劲地捶几下,老汉才换上气来,说拿点水就好了。可是他们早晨走得匆忙,忘了拿水。老汉反过来抱怨女人下手太重,捶得他后背疼。

女人嘎的一声,笑得歪歪斜斜的,几乎栽倒在地。一脸的老皮全部开了花,说真是个老没良心,没良心,良心叫狗叼去了!

哎,你说,咱的大儿媳要是还活着,我们能遭这罪吗?老汉冷不丁问。女人才发现老汉的目光看着山下的儿子家。儿子拾掇完那堆绳索,进屋去了,小孙子偶尔出来在门口耍,耍耍又进去了,好像没留意到山洼上的爷爷奶奶。儿子的夏粮种完了,秋田还没着手种。他们暂时闲着。

哎,把头勾下,放低些,小心叫儿子看着,多难为情。女人发现儿子的院子里一个大人的头黑糊糊晃动,料想儿子要出来了,忙给老汉说,同时她赶紧将腰猫下。老汉明白女人的心意,他故意不猫腰,相反,直起腰杆子来,说呸,你就哄自个儿吧,你那狗食儿,看见了也会装作没看见,别指望他来给你我帮忙,他早就忘了还有这样的娘老子活在世上。他躲还来不及呢。

老汉图了口舌便宜,一口饼子没嚼碎,又噎住了,脖子一抻一抻,眼泪都下来了。这回女人不去捶背子,在一边冷眼看着,就是不伸手帮一把。老汉将饼子对着鼻子,使劲吸气,吸了几口,嗓子眼里清空了,回过头看着老伴儿,说多少年了,你的心思没变,还是相信这大儿子,可是,我们不会有好下场的,你看看,他来帮我们了吗,他就是不愿意管我们,难道他不是我们亲身生养的?鸦儿雀儿都知道喂养自己的父母,我们的儿子不知道!他不是狗食他是啥?良心叫狗吃了的货色!

女人听着,没吭声,拿起铁锨挖地。老汉觉得一个人唠叨半天没个接茬的,怪没趣的,也就闭了嘴,起身挖地。说归说,地还得他们种。话说回来,养出这样的儿子,也不能全怪女人,当娘的生养得了儿子的身,可保证不了他们的心哪。年轻那会儿,咋能想到生养了六个儿子,等到老了会没有人养活。七八十岁的人,还得拖着老胳膊老腿下地受苦。

老两口一时各怀心事,就闷声只顾挖地,没人先开口打破这僵局。其实,女人心里更委屈,越想越来气。一堆娃娃,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老汉干啥去了,年轻那阵子,这死鬼哪会好好顾家哩。先被国民党抓去当兵,一去好多年,失了音讯。后来,听说又在共产党的队伍里干,差点还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老汉常说,上甘岭战役胜利了,要是不胜,我们的队伍就上了战场,保不定命就送在朝鲜的土地上了,你后半辈子就得当寡妇。她没当寡妇,因为他没上战场,回来了,在家种地,却不好好种,倒腾皮子,就是不愿意下地劳动吃苦。倒腾到后来,积攒的一点资本被当做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刀割了。同时开始清算老账,这一清算不要紧,才发现他是从国民党队伍里逃跑,半途加入共产党的。就有人提议追究他在国民党队伍里,都干过哪些坑害百姓的坏事。一时大小批斗会他都被押去参加,挨打受骂,硬是把一个虎虎生气的壮汉,改造成了弯腰趴背的糟老头子。他这才老实了,安安分分在家种地。他们的儿女早一个个长大了,缺少老子的教育,他们能对老人孝顺吗?他们的心里全是抱怨,打小没有父亲,他们在成长历程中吃尽了苦头。他们的童年记忆一片苦涩,他们怨恨这个不争气的父亲。

嗨嗨嗨——女人忽然笑起来,铁锨把抱在怀里,笑声磕磕巴巴的,不顺畅,却很欢快,带着股子恶毒的味道。老汉不理她,撅着屁股继续挖地。这女人,一搭儿过活了一辈子,他还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她话多,受不了这僵持中的沉闷,憋不住了。

你说你说,你撅着尻子的样子,像个啥?女人干脆坐在地上,指着老汉的屁股笑。老汉终于憋不住,跟着笑起来,咳出一口夹杂着土末子的浓痰,那你说像啥,大不了像头下苦的老牛嘛,他嗡声说。还故意将屁股撅得更高,嗨嗨抡头,嗨嗨往下挖。女人盯着他的样子看,想笑,想说他八十二岁了还像个小伙子,一句话没说出来,卡在嗓子门上,眼泪先下来了。再也没有说笑的心思了。闷头抓拾土里的草根,抓一大把甩到下边地埂上,再抓。眼泪一滴一滴淌在手背上、草根上,没入泥土,无声无息,片刻就不见了。

老汉没有看见女人的眼泪,还在嗨嗨地挖,高大干瘦的身上,汗衫贴着肉身,迎着渐渐热起来的日头,他的身影,就像个晃荡在幕布后面的皮影人,机械、僵直、迟缓、可笑。女人笑不起来,打心里觉得酸楚。下苦是应该的,他们都是老农民,劳动了一辈子很少有怨言,可是现在他们老了,和过去不一样了,干这点活儿,总觉得力不从心。

女人一开始就留意山洼下的儿子。儿子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的父母在劳动。他八十二岁的老父,七十八岁的老娘,老两口儿在山上种地,种了一上午了,他应该记得前来帮帮忙的。可是,儿子始终没有出现。看来他不会来了。他不会记起可怜自己的老父母,在忙碌中抽身,套上自己的牲口,前来帮老人把地种上。她料定他会来的,为此她还和老汉打了赌,昨夜里他们争执得那么厉害,她坚信儿子一定来,那是她身上掉下的一疙瘩肉,亲生生的儿,不会看着老娘用一双手挖地。老汉说你儿子是狗食,心是石头长的,他能来替换咱俩,我这马字倒过来姓。

眼看日头都到半空了,儿子没有吆着牲口上来帮忙。她心里渐渐凉了,凉到了心窝最深处,连和老汉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儿媳要是还在,可能就不会是这样了。近来她老是想到大儿媳。随着老况愈下,他们两人越来越怀念那个早逝的儿媳。那是大儿子的原配,儿子打平凉招的亲,后来领回来,媳妇说一口陕西话,性子急,心肠热,待他们老两口分外孝顺。这些长处,都是儿媳妇病故后,他们才慢慢想起来的。她活着的那些年,日子穷,她拉扯自己的几个娃娃,穿得烂,吃不好,当婆婆的就抱怨她懒散,不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反正看不到她的好,发现的全是短处。她一场病离世后,现在的媳妇进门了,是个比儿子小二十来岁的瘸女子。她人瘸,心眼儿不瘸,精鬼精鬼的。仗着自己年轻,处处与男人刁难,两三年后娃娃生养出来,扎下根来,就渐渐掌握了家里的大权。现在,全庄的人都知道,大儿子家真正的掌柜,不是五十岁的男人,而是三十刚过的瘸腿女人。

瘸腿媳妇恨前房留下的子女,也恨一双老人,生怕成为她的拖累。平凉媳妇的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儿子十六岁,受不了后妈的窝囊气,跑到外头去打工,去年入冬前去的,去年的开春,小孙子还来帮爷爷奶奶种地,碾场时也来。自打他跑出去,老两口连个搭手的人也没了。

咋能不叫人想起平凉媳妇的好哩。相比之下,她真个算得上贤惠,大度,心肠仁慈。要是她能活到现在,他们老两口早就在大儿子家里安身养老了,每天三顿,儿媳妇定会做好了,热汤热水的端来伺候。想来,真是可惜了那个懂事的好媳妇。

瘸腿媳妇心眼多,残,绝少和老人来往,也不要自个男人来往。自打瘸媳妇进门,儿子渐渐不进老人的门了,现在好像完全忘掉世上还有一双老人活着。他们也绝少去儿子家。走在路上碰上了,问候几句,就分开,照旧各忙各的,都在为日子忙碌,他们之间,像陌生人一样,或者仅仅是见面点个头的外人,不是亲人,与他们身上日夜流淌的血液没有任何关系。

日头变得毒烈极了。老两口累得腰紧紧蜷着,缩作一团。猛地站起来,腰似乎断了,僵直,拉不开来,一使劲,生生扯着腰眼,疼得人直抽冷气。

老汉拍拍腿上的土,说该回去了。女人看见他背上的汗迹扩大了,尘土落上去,黏住了,厚厚一片。老汉似乎感觉到背上难受,想伸手拍拍,他弯曲僵硬的胳膊哪里拍得到后背上去呢。他弯腰驼背的样子,像一只老得塌了腰的绵羊。

肥料完了,莜麦种子剩下一些,他们背起来,拖着头铁锨,颤悠悠晃下山洼,穿过上庄,往下庄的家里走去。

这一片山洼地,他们花了六天工夫才算种完。一头一铁锨,挖呀拍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总算种上了。细巧的莜麦埋进泥土里,就等着它们变胀,发芽,长出一洼绿茵茵的青苗儿来。第六天上,看看他们就要种完了,庄里马文义的女人去山头上看她家麦子的出苗情况,打老两口的地埂边经过,那女人抓一把老汉的莜麦子,搓搓,闻闻,说老巴巴你这种子打哪儿弄的?

买的,你看咋样?老汉乏极了,有气无力地随口应。

这是小种子莜麦,不是我们前些年种的大种子。哎呀呀……马文义的女人说着忽然嚷起来,说老巴巴你们错了,这莜麦草木灰拌了不顶事,要买农药拌哩,集市上有专门买来除灰穗的药哩。说完,马文义女人风风火火走了。身后的老两口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女人先呸了一口,说逞能哩,现在的年轻人啥事上头都想着逞能哩。我拌了半辈子莜麦种子,不比她懂得少,日了怪了,莜麦还分啥大种子小种子,真是日了怪了。

老汉也笑,解嘲地说你就不要和年轻人计较了,争不出啥眉高眼低来,等莜麦黄了,咱叫她来看看。

对,叫她看看,见识一下,秋粮是咋个种法,现在的人哪,光种麦子胡麻,看不上种秋粮,也看不上吃秋粮了,嫌弃是粗粮。这样糟践五谷,真个不像话。倒退到五八年,六零年,叫他们尝尝啥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