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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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老两口(3)

五八年的滋味不好受,六零年也差不多,老两口打那个年代走过来,亲身体验了挨饿的滋味,就分外爱惜粮食,珍视五谷杂粮。他们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对粮食不屑一顾,不知珍惜的作风,更看不惯瘸腿媳妇对娃娃糟蹋馍馍不顾不问的行为。有一天,他们真的病倒在炕上,瘫痪了,拉到儿子家里去养老,他们真不知道怎样忍受那个瘸腿媳妇。

老汉把最后一把莜麦撒在地畔畔上,用头认真挖,每一处边角都挖到了,挖得松松软软的,好叫种子睡个好觉,根扎得深一点,牢实一点。

老两口将山洼地翻种得细心,青苗出得很好,齐刷刷的。给莜麦锄草的时候,女人一个人去,老汉留在家里,躺着养伤哩。他去沟里担水,脚下不稳栽倒了,水桶摔扁了,同时摔断了小腿,善于接骨的马全福老汉给捏拿了,外面绑了两片竹板子,嘱咐在家好好缓一阵子,老骨头了,万一弄错位就残了。

伤势不算太重,可也不轻,不能去地里干活儿,留在家里休养,女人一个人去山洼上给莜麦锄草。漫长的五月天,女人一个人趴在山洼上,热、累倒还罢了,主要是心里闷得慌,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有时她一个人咕咕哝哝说了半天,不见回音,四下一看,老伴儿不在身边,风吹着莜麦苗轻轻响,刷啦啦……刷啦啦,地埂上大个子的冰草也像在对着她点头,一起一伏,她这才记起死鬼老汉病在家里。

老汉躺在炕上,同样觉得憋闷。空空的村庄,清冷的土院子,老两口在一起,倒还没什么感觉,老伴儿一走,一天就分外漫长,比一年还长。他仰起头望着房顶数椽子。从东到西,自里到外,粗细一共四十六根椽子,一根檩子。椽子的上面,是垛得细细的木条,这种木条现在早不用了,用的是帘子,芦苇秆子串起来的,干净、整洁,他们那时节根本就没有这样好的帘子,只能劈木条儿使唤。他清楚地记得,盖这房的时候,他年轻,心里气盛盛的,一心想把日子过出个模样,硬是勒紧裤带盖起了这间大房。初盖的房子那个气派,引得庄里人无不眼馋。现在看来,这房子一点也不气派,甚至落后。人们早就从黑糊糊的窑洞里搬出来,盖起宽大明亮的大砖房,红砖红瓦,白瓷墙壁,宽大的玻璃,顶子全是松木的椽子和檩子,里外明灿灿的,进去叫人眼花缭乱。前后一比,他们那时节盖的房子,简直就是狗窝,真叫人惭愧,哪里还敢称气派。

可是,他就觉得这破屋子好,他们老两口都觉得这间承载了他们半辈子光阴、半辈子酸甜苦辣的旧房子好。这屋子装过他们的多少生活的细节呀,女人在这土炕上生养出他们的一群儿女,娃娃们在这间屋子里一个个长大,他们老两口也就一天天衰老、低矮下来。烟火熏染,屋顶的木条、椽子、檩子早就走样,黑乌乌的,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木头。黑黄色的檩子上,老伴儿贴的作废的布证、粮票什么的,被儿子撕扯得残缺不全。老伴喜欢用那些过时的小票装饰他们简陋的屋顶,试图叫它变得漂亮一点。几个儿子都像土匪,总和大人作对,到处都留下他们捣蛋破坏的痕迹,为保护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票,老伴和儿子们吵吵嚷嚷过多少回呀。恍惚间,那热闹的嚷嚷声似乎还在耳畔响着。日子过得真快呀。

窗子是木格的花窗,那个木匠为了展示一下自己精妙的手艺,将这格子雕刻得分外精致、细巧、花哨,糊上纸,一格一格的,就有十几格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炕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影子。现在这木格早就朽了,窗纸糊上一茬,破旧一茬,换了不知有多少遍,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有时节纸金贵难找,女人就糊一片旧的薄布上去,布不及纸透明,屋里的光线就会黯淡得多。

做窗子的老木匠早无常了,只怕现在连骨头也朽了。有时节想起来,人活着,一辈子真个长得很,没有尽头。身边的好多人都离去了。活着的,无常的,都离开了。有的因各种缘故无常了,有的搬走了,到别的地方谋生去了。只有他和老伴儿,两个人守着老房子。话说回来,他们就是想去,也没地方可去。儿女们奔的是各自的光阴,谁愿意带上他们两个累赘哩,黄土都埋到脖子底下了,他们自己也不想外出,外头的世界乱攘攘的,他们在山里清静惯了,想想外头那个乱,人那个多,拥挤,焦躁,心里就不敢去想外出的事。

老汉翻个身,面对着土墙。房子后背的墙朽了,漏水,一下雨,水点子滴滴答答落,把墙上冲出道泥壕。女人要他泥泥,他说算了,我们过了今儿还不知道明儿咋样,泥它干啥,再说,我踩上梯架腿就抖,两眼花,万一栽下来连老命也送了。

想想也是,老伴就不再坚持。夜里,老两口听着风从那漏缝吹进来,尘土刷啦啦响,他们侧耳听一阵,慢慢入睡,风声像是伴奏的乐声,听着它们睡觉,老两口在睡梦里梦到了年轻时节的好多事情。

夏天,下点小雨屋顶就漏。雨水稍大,也漏在炕上,怕湿了被褥,女人端来盆盆罐罐摆了一炕用以盛水。老两口缩在炕旮旯里看窗外的雨,雨水原本洁净清亮,漏过屋顶,落到盆儿罐儿里,变得黑糊糊的,可见他们的屋子有多么的陈旧、破烂。黑水滴进瓦盆里,咚——咚——余音沉郁绵长,打进瓷盆中,嘟儿——嘟儿——后音清脆,利落,一长一短,错落有致,像一场清雅的音乐会在屋子里上演。看着,听着,老两口都有些沉醉,慢慢的浑身乏力,困倦,睡意袭上来,女人靠近男人怀里,男人背靠着墙,两个人悠悠落进睡梦里。睡梦里,也是水的世界,他们在清水里奔跑,戏耍,泼水,激得水花四溅。咚儿——嘟儿——悠长的滴答声在水中回荡,真是好啊,年轻的时光,全身都是力气,不怕吃苦,多苦多重的农活儿都难不倒,对儿女的未来怀抱希望。儿女们挤满了屋子,家里穷一点,寒酸一点,却温暖。土院子里落满阳光,落满娃娃的脚印,童稚的欢声笑语荡满院子……人要是不会变老,不要生病,永远像年轻时节那样,该多好。靠一双手养活自己,衣食无忧,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了,不用担心儿女不孝、老况愈下的事情了。

老汉想,有个人来看看我那多好。可是,和庄里人在人情上的来往他们已经断了好多年,大儿子成家后就替代了他们,他们老两口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大儿子总该来看看的吧,老娘一个人锄草,好多天不见老父亲露面,他能想到一定是出了事。可是,这样躺了半个月了,这狗食儿子还是没露面。儿子的心真是铁打的啊。

他觉得馋。十分馋。分外想一碗清汤浆水长面,放上汪汪的油泼辣子,美美吃它一大碗,一定舒坦极了。肉,他是不敢奢望的,好久没吃到肉了。这样躺着,眼前老是幻化出小时的情景,母亲做长面的场面。那时穷,长面只舍得做给亲戚吃。母亲捞面,他在锅边淌口水。乘娘不备,一把抓起刚出锅的面条往嘴里塞,气得母亲捞起木勺子就打。头上这块疤正是那顿打留下的。那时,他发誓,长大后,日子好过了,美美吃它一顿长面,条件好的话,经常吃,隔三差五来一顿清汤浆水长面。可是,成人后,儿女众多,负担重,他一辈子日子过得紧巴。现在日子好过了,却是儿女们的,他们一个个只顾自己的小日子,他想吃一碗长面,还是不能遂愿。女人早做不出那么劲道的面了,人老了,鼻涕眼泪刷啦啦的,这辈子不能奢望她能做出好茶饭了。唉,活了一辈子,真个没有吃上一碗合心意的清汤长面。

初秋的时候,老汉能走路了,和女人上山洼割莜麦。一个夏天都没来山洼上转转,亲眼看看他们的莜麦。老汉早就迫不及待了。女人总是说放心,放心,把心稳稳儿放在腔子里,我们的莜麦,长得喜人得很,穗出了,行拔齐了,青刷刷的,绿扇面一样。过几天,女人说莜麦结子了。过几天,女人说莜麦颗里有面水了。过几天女人说莜麦的面饱了,眼看能搭镰收割了。

女人用一个瓦罐去沟里提水。老汉出事后,家里的水一直由她提。她早没能耐用桶子担水,就用这个瓦罐提。瓦罐不大,装不了多少水,幸好家里只有两个老得快死的人,没养牲口鸡狗什么的,水也就用不了多少。她提回一瓦罐水,找出去年的镰刀,一把老磨石,看老汉磨镰。老汉高兴,一来腿好了,二来莜麦熟了,能收割了。一高兴,他的脸上泛起红光来。背着镰刀水壶磨石走向山洼的路上,他有意迈着大大的步子,走得铿锵有力,仿佛年轻了好多岁,和小伙子一样了。

老汉这辈子生性幽默,喜欢穷乐和,常逗得女人笑,边笑边骂他是个不知死活的老鬼。女人今儿没笑。老鬼故意逗她开心,一路出怪相,她都没笑。她心里酸楚,双腿沉重,感觉上山洼的路又长又陡,走这一截路,简直耗尽了她的心力。她像一盏濒临枯竭的油灯跟在老汉身后,一寸一寸挨上山洼到了地边,看得到他们的莜麦了。

好一片莜麦。个头高,赶得上麦子了。秆粗叶壮,穗子也大。每根莜麦秆子都向上擎起一束硕大的穗子。微风吹过,莜麦随风晃动,齐刷刷的,一片庄稼的海在眼前波涛荡漾。

老汉惊奇地看见,他们心爱的莜麦的穗子上,结的不是子粒,盼望中乳白的光洁如玉的莜麦颗粒是灰,一包包灰粉。他捻开一个穗子,轻飘飘的,手心里尽是灰,烧化的草木灰。他放眼估量一下,整片地里,有三分之二是灰穗。

老汉拿上镰,弯下腰割起来。莜麦生来柔韧,秆子绵软,不像麦子那么难割。他往手心里吐了两口老唾沫,呸——呸——正式开镰了。他像年轻时一样,蹲着割。噌噌的拦腰斩落声,刷刷的倒地声,一曲劳动的乐章奏起来了。

老汉很快就割到前头去了,把虾米一样的身子深深埋进莜麦丛深处。

他蹲了一阵就不行了,便跪下,双膝着地,身子努力向前,费力地挥镰收割。女人远远落在后面,自打到了地里,她就没有说过话,嘴巴紧紧闭着。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说了谎,将老汉哄了整整一个夏天,心里有愧。

马文义的女人又打地边上路过,打量着两个老得木头一样的人,这女人嚷嚷,说你们呀,叫人咋说哩,老瓜喽,都老瓜喽!看看,这不正应了我的话,全是灰穗!老巴巴呀,这是小种子莜麦,得拌农药,咱那一套早过时喽!哎呀呀,这可叫两个老人吃啥、喝啥?咋活哩?哎呀呀……

马文义女人像受了惊吓的乌鸦一样,唧唧呱呱说着,感叹着,上山忙活自己的去了。只有那些话被她丢下,石头一样一颗颗滚下来,砸在老两口的心上,老两口就瘫下来,坐在黄土地上,心里强自撑着的那个地方轰然一声,倒塌了,再也无法强颜欢笑了。

耳畔掠过一阵阵风,初秋的风凉多了,风里带来五谷成熟后的甜香、青草衰老的气味、汗水蒸发弥散的气息、泥土变得困乏的气息。风永远不知疲倦一刻不停地奔跑着,从耳边呼啸而过,时急时缓,时长时短,永不停歇。

老汉抬头看,一地的莜麦被风追赶着,就见无数无数灰穗在风里点头,点头,一直点头。灰穗轻飘飘的,见风就点头,就跟着奔跑。想来,它们跟着风已经奔跑了整整一个夏天,只是,那些日子,他病在炕上没有看见罢了。

女人一定看见了,而且看了整整一个长夏。

她都看见了什么呢?

老汉回头看,女人坐在地上,对着满眼的灰穗看,那目光,痴痴的。

刊于《回族文学》2009年6期

选载《小说月报》201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