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锣锣,烙馍馍,
鸡儿叫,狗儿咬。
舅舅来,吃啥哩?
吃白面,舍不得;
吃黑面,羞得很;
吃荞面,肚子胀;
吃豆面,豆腥味;
宰公鸡,叫鸣哩;
宰母鸡,下蛋哩;
宰鸭子,看门哩;
……
我们齐声唱歌,因为我们看见,对面的土路上,那个推自行车的人向着我们的村庄走来。那是我们的舅舅,那是碎舅舅熟悉的身影。
我们村庄的地形是一个狭长的扇面状,西边的入口是扇子的把儿,东边脚下依次铺开的平坦土地是扇子的面。绵延起伏的远山,以蓝天为背景,划出一道道波纹,恰似扇子轻轻一挥,扇出一缕缕清风的波痕。
西南那边的山口,悠长狭窄的土路上,一个人影缓缓走来,下了山,再沿从西向东的大路往我们村庄的方向走来,那个人推着自行车,一身青衣,头上是白白的小帽子。这时候我们就可以断定,碎舅舅来了。
碎舅舅姓李。在他们那个庄里,李家是大户。
我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却嫁给了当时最穷的贫下中农。
我父母成亲时已经到了七十年代的末尾,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方针还没有实施。
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户之前,我们家里的情况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穷。
那是一种如水洗了一样的贫困。
而远在三十里外的李家,光景远比我们好。李家庄居民一律姓李,是一个老先人传下来的子孙。李家历来家教严,风气淳朴,当年定成分时,李家庄没有一个地主,都是贫雇农、贫下中农、中农,最坏的也只是划成了富农。
舅舅家理应定为地主的,是大家集体庇护了这个够得上地主条件的人家,都是一个李家,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他们不愿意上演骨肉相残的苦戏。后来,我们的外爷爷李缠头,在社教中口唤在了劳改的砖厂里,大家就对李缠头这一支血脉后人更是呵护关照。母亲记事起家里就一直比较好,日子苦巴,可远远没有撒马庄马家人困难。
母亲说她来到这个家里,虽然早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还是被这家的贫穷吓着了。
我母亲的嫁妆极为丰厚,是他们那个年代李家庄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当木匠的大舅舅亲自动手,给小妹子打家具。一对漆成大红色的大木箱,每个箱子的四个角上都包了黄铜的梅花,前面画上三幅图画,一个箱子上的三幅画分别是《喜鹊登梅》《鸳鸯凫水》《燕子闹春》,另一个箱子上的三幅画依次是《杏花图》《双鱼嬉水》《梨花图》。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这些图画了,总是觉得好看,却看不懂是啥名堂。现在看得懂了,箱子早就旧得不堪,画面黯淡,退色,是经历日月后的沧桑迹象,倒是及不上童年记忆里那些画面的鲜艳色泽。
从母亲的嫁妆上,我们可以看出大舅舅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对他妹子的嫁妆也很重视,啥都做得细致精巧,结实耐用。两个箱子,十几年来一直盛装衣物,外面油漆剥落,箱子的样式结构却完好如初,没有丝毫走劲散架的迹象。除了箱子,母亲的嫁妆还有一大堆零碎,一对粉盒,木雕的,桃木的木质纹理赫然可见,做工小巧精致,状如核桃,里外磨制得光滑细腻,捏在手心,一股淡淡的温润感油然而生。母亲的脂粉就装在里面。那时使用的是一种称作银粉的硬块脂粉,包在纸里,买回来装进粉盒,粉盒就永远散发一股幽幽的脂粉香。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长大,早一天出嫁,要母亲将她的粉盒当做嫁妆,陪送给我。小时候,母亲的粉盒总是搁在高处,不允许我们把玩,粉盒里就盛了一个女子的梦想,幽幽的粉香,细腻的桃木质地,细巧的花纹,梦境五颜六色的,绚烂而质朴。等到我真的长大出嫁,早就不兴粉盒之类的小玩意,都是穿金戴银,嫁妆远远比当年的母亲丰厚昂贵。母亲的粉盒早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大舅舅做给他妹子的还有梳子、箅子、簪子、鞋楦子……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一个新媳妇生活里居家过日子的物件。今天看来,没有一样是值钱的。可那时,母亲说他大哥为此忙乎了好一阵子。
一对木箱子算得上最阔气的嫁妆。还有二舅舅的那份哩。二舅舅是毛毛客,农活稍闲就坐下给人缝制皮衣皮裤皮帽子,以赚取一点手工费。母亲出嫁的时候,二舅舅的手艺已经在李家庄方圆有了名气。二舅舅倾尽所能,给他的妹子缝制了一个翻羊毛的“干衣”。这种衣裳我记事那些年里还流行,老人穿,男人穿,青色的面子,里面是二毛羔皮。这种皮子穿着暖和体面,是难得的上好衣物。二舅舅其实明白他妹子不可能舍得穿,就缝得宽大一些,早就准备好给妹夫穿了,果然这上衣后来真让我们父亲穿了,一穿好多年。二舅舅还给母亲缝了个小巧贴身的羊毛背心,这是真正给母亲的,父亲就是想穿也套不到身上。记得到一九九四年的时候母亲还穿着它。
母亲是很体面地嫁到撒马庄马家的,可是,父亲这边的贫穷还是叫她吃惊不已,难以接受。
父亲是个腼腆的小伙子。其实他们早就见过面,那是七八岁的时候,他们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
小时候,母亲随她的母亲来撒马庄走亲戚。我们外奶奶的娘家就是太爷这一门。细究起来,却又不是真正的亲娘家,是一个马家的后代。可能追溯到他们的祖父母那里,就能攀得上具体的血脉关系。
是女人总得有娘家。外奶奶没有娘家,就认了太爷这一门做娘家。
说起外奶奶认娘家,有一段叫人嗟叹的往事。
外奶奶小名七女。她在家里姊妹中排行老七。七女的父母一口气生出七个女子,看看年过半百,才最后生出个儿子来,真的是老来得子,喜坏了老两口。看看儿子将近一岁,就在一家人商量给儿子过周岁的那个冬天,地摇了。那是一场罕见的大浩劫。外奶奶说她们的父母睡在老院右边的窑里,她们姊妹在左首的土窑里,入夜不久,为了省油灯,大家早早就睡了。
大地摇开始了。七女从睡梦里惊醒过来。世界黑糊糊的。摸不着身边的姐姐们,油灯早不知去向。四周似乎全是土,大块的黄土几乎要将她埋起来。她在土里揣,揣姐姐,揣被子。
一阵接一阵天旋地转的震颤从身下传来。天地就要颠倒,星星在头顶上眨巴着寒咻咻的眼。
她才预感到出事了。摸到压在土下的姐姐,身子软软的,喊,她们就是不吭声。隐隐听到村庄里四处传来的哭声、狗叫声、羊叫声。外奶奶回忆说羊的叫声在半夜听来,那个瘆人,死鬼一样。
七女摸出的姐姐都是死人。不是断胳膊,就是少腿。手上摸出一把一把的血水,湿乎乎的,她就四处乱抹,在泥土和血水中往外拉姐姐的身子。
有一个还活着!七女一摸她头上的辫子,断定是四姐,哭喊:四姐,四姐!
四姐一阵挣扎,说快跑,七女你快跑,地摇了。
四姐就昏过去了。七女抱住她喊,任凭她喊破嗓子,四姐就是不再应声,反倒渐渐冰冷下去。
借着星星的微光,她隐隐看清楚,土窑的顶子早就不知去向,四下全是黄土,院子倒塌成一片残骸。她们姊妹睡觉的土炕好像从窑里挪到了当院子,炕还好好的,她的光腿子还盖在被子里。父母歇息的窑洞黑糊糊的张开来,像一张大口。她哭喊着奔过去找寻父母。窑顶塌了,黄土压得死死的,她刨不开。
黑狗挣脱了绳索,跑过来,跟在她身后嗷嗷吼叫。一阵眩晕,她差点栽倒。残余的土院墙哗啦啦倒下一堵又一堵。她还在土崖下的黄土堆里刨,她确信父母就压在下面。黑狗扯住她的后衣襟,死死往后扯。她绊倒了,跌得满脸满眼泥土,爬起来哭喊着刨,黑狗愣是将她拖出一大截子。等她爬起来还要去寻找,刷啦啦窑又塌了,黄土埋得更厚。她惊呆了,坐在院子里的炕上哭。一直哭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外奶奶说她看见了奇异的景象。
名叫七女的女子,独自坐在倒塌的土炕上,身边是六个尸身残缺的姐姐。她抬头望着夜空,博大辽阔的夜空深邃、幽冷,那些星星,仿佛没有看见人间发生的浩劫,兀自一颗颗闪烁着,发出微微寒光。余震还在持续,没有人告诉她怎样躲避灾难,四姐叫她跑,可她咋跑,黑漆漆的夜里,跑到哪儿去哩。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黑狗也蹿出墙的豁口,不知去向。
恍惚中,她看见,遥遥的夜空里,一道亮光在西边打开,依稀有一扇门打开,好多人在排队,往门里拥去。一个老人在门口手握拐棍,一下一下点拨着,就有人不断被拨出来,滚落而下。人头黑压压的,连起来,像搓成的一条黑色毛绳在游动。
她望着那那奇怪的景象,一直看到睡着。
那时,七女刚刚六岁。
我查阅了相关资料,那年正是一九二零年,那场浩劫就是震惊全国的海原大地震。
西海固人在这场地震中遭受的是灭顶之灾,打击是致命的。
天亮之后外奶奶看见了自己的父母。窑门塌了,自中间断裂,她从土堆上爬进去,刨开土,看见父母睡在炕上,颜面如生,周岁的兄弟睡在母亲怀里,他们三个人是在睡梦里离世的,身子冰凉后还保持着睡着的姿势。
村庄的人大半遇难。活下来的仅一小部分,其中还有一部分变成了残废,缺胳膊少腿儿、歪鼻子瞎眼,啥样的都有。大家埋葬了亡人。在塌废的原址上重新挖窑、盘炕,开始过日子。
七女是家里唯一的幸存者。我太爷的大哥收留了她。太爷一家死的人是:大嫂子,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和他们的妻儿。大哥是外出贩卖皮子,才躲过了浩劫。
外奶奶一家亲人的坟园就在撒马庄的下庄子,每当舅舅他们来了,头一件事就是洗上小净,去下庄子坟园给老人上坟。
有些人埋在窑里,埋得太深,挖不出来,也就不再掏,把那一块地方当做坟园,以后上坟的时候就跪在老窑的门前点香,念。
我们家玉米园子下面那片陡坡,据说就是当年太爷们葬身的地方,那里有一排窑洞,弟兄五人,每家住一眼窑。太爷年小,随大哥大嫂子过。他们还有一个小兄弟,属少亡,埋在玉米园子的上面那片坟园里,坟头已经塌平。
我们的祖爷爷当时睡在一个装粮食的窑里,那个窑蹋得不严重,只是土台阶上搁置的一个大瓦罐装着满满一罐蜂蜜,地摇时瓦罐滚下来,端端跌在祖爷爷的心口窝里,祖爷爷就这样没命了。
名叫七女的外奶奶认了我们的太爷做巴巴。外奶奶就是在太爷家里长大并出嫁的。
外奶奶记着太爷弟兄的恩情,把这里当亲亲的娘家看,有空就来走动。
我母亲小时候随着外奶奶来过我们家。她说那时她根本就看不上我们的父亲。问缘由,母亲嘴巴一撇,说没见过那么窝囊的娃娃,一点没有儿子娃娃的模样。
也就是这时候,奶奶问七八岁的女子,你给我家麻蛋当媳妇吗?
父亲居然有一个这样随意的名字。母亲说她听见谁喊麻蛋她就来气,好像他真会成了自己的碎女婿,就极力想摆脱他,不想看见他。
这个名叫麻蛋的少年长得分外瘦弱,高个头,瘦脸颊,走路悄没声儿。母亲说她们坐在奶奶的炕上拉闲,他悄悄进来,低着头,去窑里拿了啥,又小心翼翼低头出去了,始终不敢抬头看看炕上的亲戚。奶奶拉住他,说炕上这是你姑姑,李家庄的,给说个塞俩目。麻蛋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就是听不到从他口里说出塞俩目来。
奶奶放儿子出去,和外奶奶扯磨,说来说去,就说到了娃娃长大以后的事情上。两个人说碎女长大了就是麻蛋现成的媳妇儿。说完,她们叽叽咕咕笑,就是没有顾及一边碎女的感受。碎女又羞又气,自这对那个男娃娃怀了一种说不清的想法。
少年碎女这一回去,就再也没有到奶奶家来过,说起那个害羞的少年,满脸鄙夷,就是看不上他的胆小。
我父母的亲事最终还是成了。
提亲的是太爷。外奶奶来浪娘家,和太爷坐在上房炕上,仍旧说起娃娃们的事情,太爷说碎女长大了吧,这女子这些年咋不来浪浪,要不就给麻蛋当个媳妇儿。外奶奶很是乐意,这等于把女儿嫁给了娘家侄儿,她乐意。
母亲一开始就抱着抵触情绪。真要把她嫁给那个呆头呆脑的男娃娃,这是她担心了好多年,终究无法躲过的事情。少女的母亲肯定极为郁闷。别人都为她准备嫁妆,热火朝天地忙,她自己没事人一样,冷眼看着忙碌的人。
母亲对于撒马庄的印象坏极了。她记起稍大些的时候,李家庄隔三差五来几个讨饭的娃娃,都那么大了,还精着屁股,穿不起裤子。连女子娃娃都光着屁股。毛头娃娃到门上来,拥挤成好一堆,讨要吃喝,要是不打发,他们就不走,赖在门口,惹得狗汪汪叫,不断扑咬,愣是甩得铁链哗啦啦响。外奶奶给每个人打发一点馍馍,摸着他们的光头问你们是哪个庄里的?娃娃们异口同声答:撒马庄的。
后面又来一拨,再问,还是撒马庄的。大家猜测,撒马庄一庄人都那么穷啊,咋都在要饭哩。
外奶奶心里难安,拾掇一点面食,背上去撒马庄看她的巴巴,真担心巴巴一家挨饿。
我太爷一家日子确实不好过,要饭的娃娃里就有他的小儿子小女儿。
其时正是母亲聘给父亲之后,母亲的郁闷程度可想而知。她存了心眼,听到门外狗咬,料定又有娃娃要饭来了,跑在别人前头开门去看,给几个光屁股娃娃一大块馍馍,求他们答应一件事,要是有人问你们打哪儿来的,就说是温塘的,马家湾的,刘家沟的,总之不要说是撒马庄的。
为了叫娃娃们改口,母亲费了好多馍馍,她真恨那些屁仔娃娃,恨那个叫麻蛋的窝囊少年,甚至恨撒马庄。母亲说她那时候就一个想法,撒马庄把自己给毁了,她这辈子算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