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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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山歌儿(2)

母亲的前景黯淡极了,她看不见希望的光芒。撒马庄恶臭的名声,一贫如洗的家境,加上童年记忆里那个娃娃的窝囊印象,叫她前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和那个娃娃做两口子,过活一辈子,真的是很让人伤心的事,尤其在一个少女想来,事情就更加糟糕。这可不是啥小事,是大事,一个女子一辈子可只有一次,是比天还大的大事。

母亲她能不忧心如焚吗。

母亲把前来挦脸的花儿娘给撵跑了。花儿娘是远近出了名的挦脸高手。手艺好,可她嘴不好,对着母亲一张闷闷不乐的脸品评,说要当新媳妇了,就得笑笑的,这样紫胀着可没有新媳妇应有的喜庆,婆家不待见的。经她手底拾掇出的脸盘,没有不透着喜庆色的。

我母亲当时一把扯断花儿娘手里的红线绳子,腾的跳下炕,取出炉火上煮得咕嘟嘟作响的两个鸡蛋,狠劲磕,磕破了,极麻利地剥下皮,放进嘴里,也没见怎么咀嚼,就吞咽下去了。

花儿娘给大姑娘挦脸无数,阅人无数,就是没看出来这个女子会是个厉害角色。

我母亲的举动惊骇了所有前来吃宴席的女人,她们悄悄议论着这莫名的变故。我的外奶奶出现了。外奶奶三十五岁上第一个男人病故,四十一岁那年第二个丈夫离世,她是一路踏着风雨走过来的,她啥场面没见过,对于小女子的任性和倔强,她早清清楚楚,我母亲对自己这门婚事的心思,当然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是女子再不情愿,都为时过迟,有她这当娘的在,女子心思再花,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外奶奶毫不惊慌,微笑着说:这女子叫我娇惯完了。只一句话,就把所有的风雨遮掩过去了。

外奶奶不动声色地打发花儿娘出门,还按照老来的规程给人家送了谢意。

事实上母亲的脸只是草草扯出个大模样,嘴角鼻翼耳朵碗里的细嫩汗毛远没有拾掇干净,看母亲暗自垂泪又愤愤不平的神气,这脸无论如何没法再挦。外奶奶扔一个头巾给女子,看着她将头巾搭上,遮掩住有些毛糙的脸盘,外奶奶才出门忙别的去了。

外奶奶临出门,攀住门帮子,丢下一声重重的叹息,走了。这叹息像一枚熟得过透的果子,落在碎女心上,落得无声无息,却顿然破裂,浓烈的汁水四溅开来,我母亲闻到了酸涩的味道。

这门亲事,媒人换作谁都好推辞,偏偏是我们的太爷,外奶奶的娘家巴巴。外奶奶没有转圜的余地,何况她一开始就没打算推辞。

我母亲就带着一张没有挦干净的女儿脸上路了。大舅舅二舅舅押送着陪送的嫁妆浩浩荡荡踏上了李家庄通往撒马庄的土路。母亲头蒙黑色盖头,骑在最前头的一头黑色叫驴背上,由拉驴的娃娃牵着,沿土路走向撒马庄。

那时候还实行哭嫁的老规矩,女儿家嫁人都得哭哭啼啼上马,哭哭啼啼离开生养自己的娘家。不哭不行,不管你心里多么高兴,急于离开这个枯燥的地方去那个向往已久的夫家,可是,这会儿都得哭哭,真哭还是假哭都不要紧,反正有盖头蒙头,外人看不清。

我母亲却哭得一塌糊涂,她是真正的伤心,真正的不愿意离开娘家。借着这个机会,她将半年来窝在心里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哭声凄惨感人,惹得好多女人也抹起泪来。她们感叹说女子娃娃就是命苦,长大了就得离开自己的家,到旁人家受灾受难去。

哭嫁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你尽管放开嗓子哭,可就是不能哭诉,不能咿咿呀呀地诉说,那是死人出丧的一套哭法。成亲是好事,喜事,好事成双的事,要是哪个女子嘴里啰啰唆唆诉说一大堆,那会叫人笑掉大牙的。还有,哭的时候不能声音过大,放得过开,是轻轻巧巧凄凄婉婉的哭,能惹人怜爱,叫人跟着落泪。总之,就是得哭,可要哭得好看一点,动人一点,优美一点。是山里人在苦闷的日子里想出来的,增加生活滋味的一种方法吧,这法子现在不多见了,现在的女子大方,放得开,谁还会像个青涩的果子,做出羞涩的模样哭天抹泪哩。

我母亲哭着上了驴背。是被大舅舅抱上去的。就在这哭声上出了点岔子。外奶奶原本担心她这犟女子反抗,想不到她倒安安稳稳穿了嫁衣,蒙上盖头,安安稳稳上了驴背。就在外奶奶一颗提着的心刚要放在腔子里时,驴背上出闺的女子,哭声忽然大起来,像骤然升高的音符,在欷歔送别的人群里炸响开来。这哭声没有节制,没有顾虑,完全是放肆的,无所顾忌的。新媳妇美好的形象在哭声中被撕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一个本该凄婉、优美地上路的女子,居然将哭声弄得像泼妇,像哭丧,这真的是大杀风景的事情。

外奶奶生活里的那些风雨坎坷不是白白经见过的,她稍一愣神,第一个清醒过来,冲着拉驴娃娃喊,走,上路!抽出娃娃手里的皮鞭子,狠狠抽一下叫驴,叫驴带着伤痛,惶然迈步上路。母亲含糊不清的哭诉就被跄然奔跑的驴子带远了。

深冬的天气,路上奇冷,骑在驴背上不能活动,腿脚冷得厉害。大舅舅赶上前,撩起自己的大衣襟,抱住妹子的脚给取暖。这边暖暖,跑到另一边再暖暖。母亲一直在哭,期期艾艾的哭声,撒了一路。陪嫁的是母亲的大姐,大姐一贯性子绵软,语气轻柔,在这种场合下终于沉不住气,努力追赶前面的叫驴,试图提醒妹子不能再哭了,已经走过一大半路了,再哭,就不吉利了。可惜她骑的是一匹黑草驴,脚程远没有叫驴快当,就焦急得不行,压着嗓子喊停下停下,不能再哭了不能再哭了。

倔强的妹子哪里听得进去,照旧起劲地哭,嗓子早就哑了,哭声变成了干号。

有种讲究,出嫁的女子不能哭得过久,看看走过一半路程就得收住悲啼,剩下的路途要在沉默中度过。有人说,路途过半,女子每哭一声,今后娘家的光阴就减损一分,所以古往今来这里的女子还没有人从头哭到结束。那样的话,她的娘家肯定会变成穷光蛋,八辈子翻不过身。

看看路途将要过半,我母亲的哭声还在响彻。干冷干冷的天气里,母亲的哭声孤零零轻飘飘的,哭得时间过长,连她本人都可能记不起在伤悲什么,为了什么而哭啼。她就是想哭,一旦哭出声,就再也没法收住哭声。她记起很早就辞世的父亲。她无缘见上一面的生身父亲,在她尚在襁褓里的时候就遇难了。

我母亲是个没有父亲的女子,她的童年和整个少年时候都过得有些凄然。嫂子性子刻薄、尖酸,惯会搬弄是非,外奶奶又时刻想将一碗水端平,家里众多人口中,平息大小事端的最好法子就是极力压制她自己的女子,让女子处处吃亏,依此平息媳妇的怨怒。母亲说她女子时候处处受气,夹在母亲和嫂子之间,简直是个受气包。

现在母亲倒有些怀念那时的一些摩擦与口角,她和嫂子的,嫂子和姐姐的,她和姐姐的,外奶奶和嫂子的……总之都是女子女人间无关大事的琐碎纠纷。

骑在驴背上的母亲切切实实地伤悲着。大舅舅赶上来,抱住她的脚,径直把穿着红绒鞋子的脚塞进自己的衣襟里,沙哑着声说不能再哭了,再哭,男方娶亲的笑话!

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有几个是撒马庄派来迎亲的,最后面是我的父亲。

新女婿亲自上门迎亲,这还是那些年的一个老风俗。新女婿跟上迎亲的人不怕路途遥远,跑那么多路为的是当面给媳妇的娘家亲人说几个塞俩目,以示谢意。

母亲知道她未来的女婿就跟在队伍的后面,所以她放泼了哭,哭声是嗥叫,难听,她为的就是叫他听见自己的愤怒、厌恶和抗议。

大舅舅想及时制止妹子的哭声。看看右边的脚暖和过来,他转身去暖左脚。叫驴走得快,舅舅穿的是臃肿的大衣,还要抱着妹子的脚,大舅舅的行动就很吃力,幸好他个子高大,脚步长,才撵得上快走的驴子。大舅舅捏捏妹子的脚,悄声说不要哭了,一半路走过了。母亲无动于衷,还是哭。大舅舅再捏一把,这回手上用了劲,母亲哇地一声,哭声顿时加大。大舅舅不依了,怒声说你想叫娘家都穷死吗,那你就哭,哭死你!

母亲说她那时候一想,对啊,这一路哭下去,自己心里的冤屈倒是发泄得差不多了,万一正如老古时人说的,娘家因此而变穷,那她就担上千古罪名了,今后回娘家去,嫂子的嘴脸肯定不会好看。

出于自身的考虑,母亲收住了哭声。任由毛驴驮着,晃悠悠踏进了撒马庄的庄门,径直进了马家的单扇杨木土门儿。

一个小小的撒马庄人当时能办得起的喜宴,在爷爷的院子里进行。前来走人情的亲戚乡邻,每人吃了一顿洋芋萝卜烩的杂和菜,菜里有很薄的肉片,爷爷为了办一场体面的喜事,专门从队上买了只骟羊来宰倒。尽管大家没吃到几片肉,可骟羊肉味道大,膻气味儿飘得满院子都是,弄得每个人都膻气哄哄的。

母亲进门就闻到一股冲人的膻气味。面食是娃娃拳头大小的杂和面馒头。没有山珍,没有海味,我父母的亲事就这样办了,却是爷爷尽了自己最大的财力能力才操办起来的。

母亲的彩礼钱很少,二百四十块人民币。本来大舅舅要的是二百五,考虑到这个数字不好听,就主动退让了十块钱。

我的大姐结婚时候是一九九六年,彩礼两千块,就这还是看在姐夫是个孤儿家里贫寒的分上,少了又少的。等到我结婚的二○○四年,彩礼钱涨到了两万,另外还要求婆家买了金戒指、金耳环一类的饰物。

母亲当时也缝了新衣裳,一件浅红的棉袄,一件条绒裤子,鞋子是嫂子帮忙做的。好像没有奢侈的东西,唯一从婆家拿来的值钱东西是那顶黑色包头。进了新房,送亲的女人把母亲细长的辫子盘起来,在脑后挽一个大髻子,然后带上包头。头发全被遮掩起来,上房那边传来阿訇念伊札布的声音,一个女子向女人过渡的仪式完成,宣告这个女子已经迈过少女的门槛,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那么多人在见证一个女子成长为人的仪式。母亲出来跟公公婆婆见面,心里是说不出的酸楚、伤感、愤恨和忧郁。她面沉如水。幸好送亲的大姨娘在一边全力周旋,才没有出啥大的岔子。

母亲冷眼打量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一条大狗拴在上院最显眼的地方。三个窑洞,左边窑顶的泥土显得新鲜、干净,崖面的刷痕也很整齐,看来这眼窑是新近挖的。右边那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厨房,门口窗口一律熏得焦黑,烟洞里的炊烟冒得正盛,母亲的新房则是最右边的一眼小窑。

就在这眼狭窄的窑洞里,母亲相继把我们姐弟带到世上,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五彩斑斓的童年时光。

新婚之夜,母亲将新女婿拒之门外。

天黑之后是耍床,这是撒马庄人婚嫁中必不可少的一项仪式,含有很大的戏耍成分。庄里年轻的男人娃娃都来,黑压压挤一屋子,炕上地下都是人,将新婚的夫妇拉到一块,叫出洋相,开各种平时难以出口的玩笑,说一些叫人脸红心跳的话,其实是提前给小两口儿上一堂男女间的启蒙课。

耍完床,已经是半夜,一个妇女过来帮助新媳妇扫炕,这也是老风俗,在炕上扫几笤帚,做做样子,冷不防将一包核桃枣儿花生一类的干果撒开,撒得满炕都是,新媳妇儿顾不得害羞,慌忙抢那些乱滚的核桃枣儿,多多往自己怀里揽。核桃枣儿是儿女的象征,多揽些,意味着今后会多子多福,子孙绵绵。

扫完炕,凑热闹的一个个溜走,留下一对新婚男女。煤油灯在窗台上兀自亮着。

父亲犹豫着,小心问:你上茅房吗?

是问自己的新媳妇。

母亲不吭气,她甚至不敢抬头看看这个男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隐隐有些感觉,又觉得是很遥远的事情。

父亲咳嗽着出去了。母亲冲过去顶上了门。一根粗大的木杠子就立在门后,她趴在杠子上,为的是顶得牢实一点。

父亲推不开门。一连推了四回,都没能推开,哪怕挪开一条缝隙也不能。夜里冷,他受不了就会嚷嚷的,母亲倒盼望他能嚷嚷,嚷得满世界人知道才好哩,她不怕。可是,父亲没有嚷嚷,立在门边站了一会,觉得这样不妥,怕有人撞见不好看,干脆走了?开了大门,不知到哪儿去了。

母亲趴在窗缝前看着他出了大门,就再也没有进来。

母亲被人撂在了荒滩上。原本想置人于尴尬境地,不想陷入尴尬的是自己。母亲对着一盏孤灯怅然出神,本来对这个新婚之夜做了种种设想,抱着死抗到底的念头,可是,战幕还没有拉开,敌手就不知去向,这场战争,她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好像都不是。

母亲一个人咬核桃吃,咬得咯吧吧响,牙齿发酸发软,就找出舅舅陪送的一把剪子剜,当娘的早就叮嘱过,这些喜核桃不能一个人吃,得两口儿一搭吃,你一个我一个地吃,这样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长相厮守,这样才能早结珠胎,早生贵子。

可是新郎官不知去向,母亲就一个人砸核桃吃,一个人地久天长,一个人长相厮守。

母亲几乎将一包核桃吃光。吃着吃着觉得恶心,油腻难当,就裹上被子入睡。大红的绸被面上印的是鸳鸯戏水的图案。母亲觉得这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将被子狠狠蹬几脚,才委委屈屈睡了。

母亲的委屈还在后头。她低估了这个女婿。嫁来前她一心想着怎样和他斗智斗勇,避免他的纠缠,想等过一段日子,借着回娘家的机会,回去就不再回来,这门亲事算是拉倒。只要他来纠缠,有可能他们还会互相厮缠扭打,她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她甚至想只要父亲打了她,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翻脸,央求外奶奶出面帮忙结束这段不幸的婚姻。

可是,母亲实在摸不透这个新女婿的心思,他居然没有按照常理出牌,他跟新媳妇连个照面也不打,母亲就找不到取闹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