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19068900000021

第21章 山歌儿(4)

奶奶家的面瓮是空的。母亲打开麦秆子串的盖子,发现里面没有面,留有面的痕迹。看来是装面的,可是,面吃光了。母亲伸手进去摸,摸了个面手,就是抓不出一把面来。缸里半缸凉水,清冽冽的,另一个是酸菜缸,倒有好半缸酸菜。奶奶腌酸菜的本事是方圆出了名的,母亲迎头就闻到一股清香,口水跟着就下来了。真是好酸菜。后来母亲怀我们姐弟,一个挨一个害口,馋得不行,就吃酸菜,酸菜最是解馋。

可是,新媳妇转悠过来转悠过去,就是找不出一把可以做饭的面食。酸菜只能调进饭里,却不能做成真正的饭。门后有一个土窝窝子,留着一个干瘪的洋芋,看样子这是存放洋芋的地方,连洋芋也没了。

母亲这才真正发现了奶奶家的贫穷。不是一般的穷,不是想象中的穷,寒酸的境况,远远超过了她原来想象的程度。

爷爷在他的窑里捣鼓一个红胶泥砌成的炉子,烟在起劲地冒,呛得他鼻涕眼泪一个劲儿淌。母亲远远站着看,觉得这个老汉怪有趣,用一个洋铁缸子炖水,也不知道水开了没有。他凉一凉端起喝,嘴里咂吧得吱吱响。他还很响地打着饱嗝,好像这水能把人喝饱。

就是找不见奶奶的人影子。母亲想找她问问,这顿饭做啥?拿啥做?

巧媳难为无米之炊。头一顿饭就叫新媳妇作难万分,这更坚定了母亲将这门亲事拉倒的念头。她想,设法及早逃脱这个家才是正事。

喝过水,爷爷就出门去了。一家人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碎姑姑,炕上瘫成一摊泥的尕蛋巴巴,连那个哑巴兄弟也不见了。

母亲内心颓丧极了。烧了半锅开水,看着几个娃娃进来每人喝下一碗,她也喝一碗,然后回到自己屋里,咬几口箱子里的馍馍。

才弄清楚,娶她的花费都是亲戚本家帮衬的。一个叫商家垴的地方,有太爷一个亲兄弟,娶亲之前,太爷做主前去要求帮忙,那个三太爷提着面袋子,挨家向他的儿孙要,每家出一些,居然要来一架子车粮食,宴席才得以勉强操办。

日子恢复到原来的模样。母亲真真切切看见了这个家里的情况,就像一件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的棉衣,不穿上它,是无法真正看清它内部的破旧的。

天黑时分,奶奶回来了,身后跟着哑巴儿子。奶奶一身一脸的尘土,坐在一个木墩上就起不来了。吩咐媳妇儿把口袋里的面食倒进瓮里,赶紧给一家人烧一锅汤。

奶奶背一个褐色的毛线口袋,哑巴巴脖子里挂一个碎花布袋子,要来的面就装进奶奶的口袋,侥幸有人家舍散煮熟的洋芋啊馍馍啊,就归到哑巴巴的口袋里。

母亲抱一抱柴火,在暮色里开始烧汤。哑巴巴进来了,手里举着一花馍馍,冲他的新嫂子笑,笑容羞怯、含蓄,他将手里的馍馍径直伸到嫂子面前,要她吃。

母亲少年时候来这里走亲戚,那时候哑巴还没有出生。母亲这是第一回近距离与哑巴接触,心里好奇又担心,隐隐对他怀着点防备。

哑巴巴拍拍自己的肚子,呕呕比画,示意他早在路上吃饱了,坚持要新嫂子吃。母亲就在他手里咬了口馍馍。这一口咬得大了,加上馍馍干硬,噎得她眼泪花直打转。哑巴看见,很高兴,冲着她直乐。母亲喉头涌上一股热辣辣的感觉,发现这哑巴有他独到的可爱处。

奶奶家的日子原来是这样过的。每天里奶奶带着哑巴出去要饭,爷爷和父亲应付队上的活计。方圆的人家,日子没有不困难的,要饭很费力,一整天下来,上山爬坡,翻山越岭,要跑数十个庄子,背着一点面食,拖着打狗棍,走得汗泼流水的,其中的苦楚,只有要过饭的人真正明白。

饭不好要,家家困难,还是困难的年月。运气好的话,奶奶一天要来的面食可以烧两到三顿汤,这样奶奶就可以在家缓一天了。总是运气不好的时候多,往往讨要一天,背回的杂面仅仅烧当晚的一顿汤就没有了,第二天一大早奶奶还得出远门。她怕人看见笑话,乘着清晨的雾色出去,归来常常是暮色已经落下。

我母亲没有要过饭,李家庄的外奶奶家劳力多,分到的口粮多,虽然常年是杂和面,野菜也吃的,偶尔也挨饿,可与这里比,那简直不叫挨饿。

就是父亲走后奶奶也一直没有舍得叫媳妇儿出门要过饭。

父亲正是看不过家里的贫寒才偷偷上的新疆。那个带他去的收皮子老汉说新疆是个好地方,不单肚子吃得饱,还有剩余。父亲在信里说他要挣钱,养活一家人,不再叫奶奶天天出去要饭。

据说,帮忙念信的老杨队长念到这里时,嘴巴使劲地咧咧,从鼻子里哼出很响的一声,爷爷就羞愧得不行,回来说这个狗食啊,吹那么大的牛,羞死先人咧。

大家都认定父亲那个无知小子在吹牛,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

要结束要饭的历史,要结束挨饿的日子,做梦!

然而,有一天,我们真的结束了挨饿的日子,而且这样的日子一去就再也没有复返过。

这是一九八○年包产到户之后的事情。

时间还停留在七十年代末期,我母亲的生活正被一层黯淡的色彩笼罩。

一开始母亲采取了高傲而冷漠的态度。她用一张漠不关心的脸应对这奶奶家的老少。

可是,一连串的事情,活生生发生在身边,就在她眼皮底下,母亲的心被搅得乱成一团,她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父亲的不辞而别叫她心里很是失落了一阵,无端被人抛弃了一样。

这倒激起十九岁媳妇心里的愤慨,她想我是马家明媒正娶的,办了盛大的宴席,喜事办得样样俱全,凭啥好端端扔下我不管。

母亲说她决定等,等到这个瘦男人回来,当面向他讨个回话,凭啥抛弃她?她是无缘无故就可以抛弃得了的吗?她就耐下心等待。

这叫啥道理嘛,我们今天听来觉得好笑又好气。说实在的,我们觉得父亲当时是太过分了。

母亲说我就不信我等不到他,我不能走,不明不白地走,我要他给个说法。我是要走,可我得走得名正言顺,不能让人以为是他不要我了,而是我不跟他,看不上他。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离婚吗,想离就离了嘛,何况他们那时候连结婚证都没扯。

可是,大户人家走出来的母亲,将事情的方方面面里里外外都考虑到了,越是思量越是惊心,更加不敢就此草率离开马家,背上不明不白的名声。

她决意等,等到有一天,时机成熟,她要光明正大地离开。

这一等,时日迟延,母亲一辈子就留在撒马庄的土地上了。

母亲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她就像一株移植而来的树苗,不经意就在异乡的土地上扎下了根,并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枝繁叶茂,根系绵延。

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一天天在眼前演绎,逼真得近似残酷,每一天都在母亲身边上演,她是一个外来者,清醒地观看着这一幕幕,看着,看着,她终于禁不住将自己也融入进去了,并用自己的一双手和肩膀逐渐挑起一家人的生计。

一天,夜已经很深了,奶奶还没有回来。母亲用前天剩下的一把面涮了汤,端给爷爷他们吃过。平时奶奶他们早就回来了。星星也出来了,满天的寒星一个一个撒在硕大的天幕上。母亲没有早早去睡,站在大门口等。她从来没有这样为婆婆担心过,心里胡乱做着猜想,惴惴不安。

有人划破沉沉暮色,走近前来。果然是奶奶,身边的哑巴巴费劲搀着她。母亲把他们迎进厨窑,点起灯,借着灯火,慢慢看清两个人的狼狈情形。哑巴巴身上那件麻颜色的棉衣原本就烂,这回烂得到处窟窿,棉花穗子索啦啦吊着,样子就像一只没有剪净毛的老羊。奶奶满脸满身土,脸颊处有一块蹭掉了肉皮,血丝丝的。她的右腿被狗咬了,一个窟窿张着,像娃娃的口,结痂的血痕黑糊糊的,新鲜血液从里头不断往外渗,连老棉裤也渗透了,湿沥沥、黏糊糊的。

他们遇上恶狗了。人的肚子饿,游狗们更是饥肠辘辘,回来的路上三个狗把他们母子堵在人烟稀少的山湾里,哑巴巴打折了他和奶奶的打狗棍,硬是从恶狗的包围中逃脱出来,面袋子早就被狗的利爪撕扯成零碎,面粉随风飘散,不知落哪儿去了。

干粮袋子倒是还挂在哑巴巴的脖子上,里面是三块莜麦面干饼子,干得像羊的耳刮子。奶奶顾不得自己腿疼,吩咐母亲将饼子分给大家吃,并不住叹气说运气实在不好,大家明天又得挨饿了。

捧着干饼子,母亲的眼泪热乎乎往外淌,淌得满脸都是。她怕奶奶看见,背过身子悄悄揩了,却总是揩不净,越弄越多。她说你们咋不把馍馍扔给狗,它们抢着逮馍馍,你们可不就脱身了吗。奶奶说哑巴巴硬是舍不得,护着馍馍口袋哭,和狗纠缠,死活舍不得那点口粮。母亲把饼子掰成更碎的花子,给爷爷一些,给碎姑姑一些、尕蛋巴巴一些、哑巴巴一些,奶奶不吃,叫给她接一瓢凉水喝。

奶奶发现媳妇把别人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为她自己留一口馍馍,急了,喊叫碎姑姑给新嫂子匀一点,并带着疼爱的语气埋怨母亲不能亏着自个儿,年轻轻的娃娃子饿坏了咋办哩。

回到自己的窑里,母亲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河一样汹涌地淌着。她抱住绣花枕头,看着枕头上嫂子绣的《喜鹊登梅》《喜鹊闹春》,箱子上舅舅描画的那些喜庆的图案,一直哭,心里的某个地方在疼。她打开箱子,望着剩下的一些干粮,再也没有心思享用它们。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偷偷吃下这些干粮,就是一种罪孽,如果继续背着人吃,恐怕她今后一辈子都不得心安的。

第二天,奶奶借着暮色起来要出门去。昨夜在灯盏下她又缝了一条口袋,哑巴巴上树折两个粗棍子,两个人像平时一样要出门去。

母亲起了个大早,她拦住奶奶的去路。

母亲冷眼看着奶奶:还要出去啊?不是腿上有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