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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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舍舍(3)

争执中,舍舍大哥的火暴脾气上来,对着马安贵的嘴脸就是一顿拳头,没想到气头上,这一顿打很有分量,当下就打掉了几颗牙,眼眶子里鲜血直冒,马安贵脖子一梗,对着舍舍的大哥,将美美一口血水,连带牙齿,直接喷到了脸上。马家人群里几个年轻人当即摩拳擦掌,喊:打呀,打死这狗日的!

这边,舍舍娘家也有一帮子人,捞起家伙,就要上前迎战。

一场血战眼看就要发生。

幸好马安贵的头脑还算清醒,顶着满脸血水,及时喝住了头脑发热的年轻人。

双方胸腔里憋着的那股子火,才没有燃烧起来。

马家人抬着嗷嗷喊疼的马安贵直奔医院。医院一检查,上面那排牙齿全部损坏,更严重的是,右边的眼睛没保住,瞎了。

马家人扬言要去公安局上告。

舍舍的父亲慌了,闯祸的是他的儿子。他可不能看着让儿子吃亏。老汉就抹下面皮,央求马安贵看在双方多年亲戚的分上,放过自家。好话说尽,马家人才勉强答应不告,但有条件。如果不告,那就私了,给马安贵一笔钱,按照当下时髦的说法,那就叫啥医疗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之类。

这笔费用不多,也不要舍舍的娘家人掏腰包,仅仅是扣除黑娃命价中,要划给舍舍的那一份。

也就是说,现在舍舍一分钱也拿不到了。

舍舍父母那个懊恼呀。一恼,老两口都犯起了牙疼病,各自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嘶嘶直吸气。可是,马家的条件再苛刻,他们也得答应,谁叫他们的二愣儿子打人了呢。舍舍的娘家人这回闹了个大红脸,原本是想多捞些的,不想连舍舍分内那点钱,也赔给了马家,真是窝囊到家了。

乘着大家闹得不可开交的关口,婆婆抱上小孙子悄悄回了老家。回到家,才给舍舍打来电话,说娃娃是马家的后代,从今往后由奶奶拉扯,当妈的就不用再记挂了。

眼前没了娃娃,一开始舍舍觉得清静。第二天,第三天,她胸口涨起两大包奶水,就像装上去的一对大罐子,硬得就要炸开。舍舍这才清醒过来,没有儿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说黑娃突然出事,是她身后的一座靠山轰然倒塌了,让她变得无依无靠。那么婆婆抱走儿子,则像有一把手,悄悄揪去了她的心。等到揪去了,她才慢慢感到了疼痛,才发现,自己的心空了。丈夫留下的那片空,加上儿子的走,她的心里这回变得空无一物,什么都没剩下,彻彻底底地空了。屋外,玉米正在出穗。大片大片的玉米吐出穗子,开出淡淡的碎花,一股甜甜的土腥味儿飘满了院子。舍舍知道该去玉米地里看看了,玉米长得咋样了,缺不缺水,还得再追一茬肥,新长出的草也该拔拔了。过去这些都有黑娃操心,黑娃一走,日子好像停滞了,连生计也停了下来。舍舍不知道这日子该如何往下过。

她趴在窗台上向外看,院角那片葡萄长得绿茵茵的,这些日子没留意,它们猛然窜高了一截子,把嫩嫩的头探到架子的最顶端上来了。那是黑娃栽的。架子也是他搭的,他说等咱儿子长大了,能自个儿跑到葡萄架下摘葡萄吃,那时,咱的日子肯定红火起来了。我种的品种多,咱儿子到时节想吃哪种,就吃哪种。

她忽然发现很想儿子。内心那片茫然的空茫,现在一下子集中起来,明晰起来,有了目标,就是儿子。那个粉嘟嘟的,嘴角散发着奶腥味的碎人儿,叫她扯心扯肺地想。他还那么小,才八个月,正是吃奶的时节。想到儿子,胸口的奶房受到感应似的,苏醒过来,发出一阵疼痛。这疼感,细细的,碎碎的,像有一把针在里头扎。这儿一下,那儿一下。一时又觉得整个奶房都在疼,钝钝的,胀成了一个硬块,要爆裂开来,衣服刷过都疼得要命。她多日来不吃,渴得厉害,拼命喝水,不想这些水还是变成了奶水,积攒在胸口,用一种无时不在的疼痛提醒她,娃娃饿了,该喂奶了。

舍舍睁大眼,看看炕上,看看地下,尽管她一再提醒自己娃娃没在,离开她了。她的眼睛还是感到了失望。炕上空空的,心里空空的。心远远比炕空旷,茫然。她一连打了三个电话,婆婆接了,口气淡淡的,说娃娃乖得很,你用不着记挂。可舍舍分明听见娃娃在哭,哭声不断地响着,那哭声,像一把小手,揪着她的心,整颗心不由得悬起来了。她慢慢想着,看来自己中了计谋。婆家人设好的计谋。抱走娃娃,就是宣告她和马家的关系,从此断了,再无瓜葛。丈夫殁了,儿子回归本家,她这个年轻的寡妇,该为自己今后的出路做打算了。

她还是记挂儿子,越发想念,电话再打过去,婆婆明显不高兴了,拿起电话不说话,舍舍在这头急切地问娃娃,婆婆那头咣地扣了话筒。

舍舍瞅着电话,瞅着瞅着,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舍舍这一回是真正病了。前些日子,她被从天而降的横祸击昏了心神,这一回,是被思念一点一点抽去了精神。她睁开眼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睡着了,嘴里还在念叨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娘家妈见舍舍这样,忍不住陪着女子淌眼泪,一边大骂那狠心的公公婆婆,一边变着法儿劝慰自己的女子。舍舍妈本来是个口舌麻利的女人,这会儿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女儿,口里说出的话就句句像刀子,听着扎耳,其实句句道在点子上。她给舍舍讲道理,摆事理,告诉她这世上人心都是靠不住的,两个人做了两口子,那是缘分,如今该走的走了,那是缘分尽了,活着的还得往前头看,不能守着一棵树杈把自己吊死。至于舍舍的儿子,那是马家的骨肉,归到马家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只是没想到,这马安贵老两口会这么无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事到如今,舍舍只有挺起腰杆子来,再寻一个好人家,赶紧嫁了,才是正路。

舍舍妈将好话说尽,偏偏舍舍这个犟女子,一点也不开窍。她慢慢爬起来,吃了一点饭,说要去老家看儿子。儿子是她和黑娃的命根子,殁了黑娃,娃娃已经是孤儿了,怎能又叫娃娃离开娘,变得目无双亲呢。她得去看看。娘家妈在身后拽住舍舍,跟着哭,说舍舍我的瓜女子,你这一去明摆着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舍舍掰开她妈的手,说我不是图那些钱,我只是扔不下自个儿的儿子。旁人不相信我难道你也信不过,我不是为了钱,真的不是。妈你让我走,我要看我儿子。

舍舍颤巍巍出现在乡下婆家的院子里,把婆婆吓了一跳。自打黑娃出事后,算来不过四十多天,这媳妇儿竟然瘦成了一把柴。她记起舍舍平日里的听话,乖顺,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疼惜。舍舍见到了儿子,扑过去,搂在怀里,怕谁抢去一样,搂得很紧。婆婆的眼眶有些发潮,心里一阵难过,她也是女人,世上当妈的,对待儿女都是一样的心肠。

可是,婆婆只许舍舍在老家照看娃娃,不能带到红寺堡去。舍舍试着套口气,婆婆的口风把得很严,说这是马家门里上下全体商议的结果,不可能会改变。舍舍恍然明白了婆家人的用意,明白自己没有办法把儿子带走。她暂时住在婆家,白天黑夜都和儿子在一起。尤其是夜里,儿子的小手手抱着舍舍的奶头,软乎乎的嘴巴吮着奶嘴儿,吞咽声咕儿咕儿的,舍舍用心听着,她觉得这奶水是从她的心里淌出来的,她的心里有一眼泉,泉水源源不断地往出淌,流啊,流啊,她整个人也仿佛成了一眼泉,一眼永不枯竭的泉,她用泉水哺养着她心爱的儿子,她和黑娃的儿子。听着他吮吸这泉水,她觉得欣慰,感到幸福。是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她生命的精华,全部流进儿子的身体,她愿意。就是让她枯竭而死,她也愿意。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一晃眼马家黑娃的“百日”过去了,黑娃的赔偿金也落实到位了。马家人总算从伤痛中摆脱出来,恢复了理智,同一个庄子里的人就议论说那些人疯了一样闹腾了一阵子,现在该好好过日子了。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不紧不慢,不温不火。

只是,有一天,舍舍走了。扔下儿子,悄悄儿出了马家门,正如她公公说的那样,她没有带走马家的一根针,一棵草,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去了哪儿,连娘家人也说不上个准数。

后来,有人在新疆见过舍舍。回来说起,大家觉得这不足为怪,这些年,口里人潮水一样往新疆涌,舍舍上了新疆,一点也不奇怪。叫人惊奇的是,她不是过去那个舍舍了,她摘了帽子,取下盖头,把头发烫成卷儿,波浪一样披着,据说,那样子,远远比戴着盖头洋气。她的穿着打扮也有了很大变化,显得富贵多了。显然是找了个有钱的婆家,日子过得滋润着哩。然而,那些见过的人说,他们还是觉得原来那个戴着绿盖头的舍舍好看些,才是大家心里真正的舍舍。

就有好事者,带着十二分的艳羡,议论说十六万五千元,能装半房子吧,那么多的钱,不知马安贵老汉会不会使唤它们啊。其实,说这话的人纯粹是瞎操心。马家老汉拿到钱就为自己装了一排假牙,听说过些日子还要安装假眼球呢。同时,他立马为小儿子定了一门亲,东山里的女子,才十六岁。巧的是,这女子小名儿也叫做舍舍。

刊于《回族文学》2010年3期

选载《小说选刊》2010年6期、

漓江出版社《2010中国年度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