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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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碎媳妇(2)

她缓缓洗了手,到后边窑里揽一背篼柴,掏净灶膛里的柴灰,等嫂子露面。日子长了,经见的多了,雪花知道根据来的人准备什么样的饭菜。她择了菜,用开水泡上粉条,嫂子才进了门,嘴脸居然不太好看,都囔一句烦死人了,没事经常来干啥。雪花知道在说亲戚。嫂子系上围裙稀里哗啦忙开了,对雪花做的准备工作明显不太满意,动作重重的,雪花的脸色就变了。是变给自己看的。心里不好受,脸上还是平平静静的。在嫂子面前她已经学会了忍让、吃亏。嫂子脸上腾起两朵阴云,掐试一下粉条,丢过来一句:太硬,泡得迟了。又说白菜切得太乱,不整齐,难炒。雪花不吭声,任她指教、找茬。一顿饭总算做成,出锅了,嫂子端进上房去。去了就再不见出来,看着客人吃饭,她在旁伺候,厨房里的残局自然扔给雪花了。

雪花自己对着自己生一阵闷气,思前想后,宽慰自己说人家年长着几岁,自己应该多吃点苦的,便刷了锅,扫了地,解下围裙,这才有工夫进去问候亲戚。亲戚看看坐在旁边的嫂子,再看看站在地下木头木脑的雪花,不动声色地在内心比较一番。离开后不久,外面对这家两个媳妇的评判出来了,说小的没有大的灵活,大的把小的卖了小的还不知道呢。这话雪花当然听不到,在几个本家妯娌间传来传去,后来,总算传进雪花的耳朵里来,雪花已经大着肚子了。

那个傍晚天空里哩哩啦啦落着小雨,一家人老早就关门睡了。雪花睡不着,对着窗外的绵绵细雨抹了半夜眼泪。男人在就好了,至少有个人可以听自己说说心里的烦闷。看得出来,婆婆想尽量把一碗水端平的,但更多时候,是她和嫂子单独在一起,婆婆不可能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来插手,都做到耳清目明,明察秋毫。一来二去,婆婆失去了耐心,对自己好像不太满意了,当着她面说咋就给儿子寻了这么个媳妇,老实杠子一个,以后的日子咋过呢。她在替自己儿子发愁。吃的亏多了,雪花才慢慢醒过神来,心眼一点一点变得活络起来。她凡事留心,揣摩着家里的每个人每件事。

嫂子为人精明,幸亏还没精明到刀枪不入的地步。她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话多,牢骚满腹,对什么都不满意,都抱有成见似的,有事没事喜欢唠唠叨叨个不停。言多必失,她一不留神,一些事情的微妙之处就泻了出来。加上雪花在细心注意,雪花渐渐明白了婆家的不少事情,明白了媳妇怎样当才是聪明的讨人喜欢的。

嫂子说不少女人害口喜欢当着人面吐,不知道有多丢人,雪花就揣摩出害口时不能太露,得藏着掖着。事实上,不用她遮掩,这事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连一点迹象也没有,她就怀上了。要不是腰里困得难受,和丈夫悄悄到卫生院瞧病时给检查出来,肚子大了她还不知道呢。当大夫说有了,想吃啥就吃去,雪花觉得惊喜,惊喜之余,感到遗憾,怎么不吐呢。一点吐的意思都没有。婆婆说过,嫂子就吐,还故意当着一家老小的面,蹲在院里哇哇地干呕。一连十多天不能上锅做饭,一天吃两个鸡蛋。什么也不想吃,吃进去吐出来,只想吃鸡蛋,吃了总算不会吐出来。

雪花从婆婆的神态语气里听出,婆婆不喜欢这样,明摆着张扬了。哪个女人没有害过口生过娃娃,自个儿也太把自个儿当人了,这是婆婆的结论。雪花就下决心,自己到时候一定悄悄地跑到人后吐,想吃什么忍忍想必会过去的。谁料得到,她竟不吐。不知不觉怀上已经三个月了。

到四个月多时,就藏不住了,肚子挺起来了。嫂子眼独,早已看出来,却不动声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跟过去一样拈轻怕重,苦活累活还是雪花干得多。雪花记得娘家那些过了门的女子说起过,她们怀娃娃时,婆家如何稀罕,宝一样疼着,重活一样也不让沾手。雪花也想偷偷懒,学得奸猾一点。想想,活撂那儿,过会儿说不定婆婆就去干了,干了会大吵一顿的。婆婆的威严就体现在这些地方。她便挺着大肚子去慢慢干了。

嫂子说酸儿辣女,你爱吃个啥味?

雪花心里猛地一跳。她明显爱吃辣的,想到辣味就馋。

那你怀的时节呢?她反问嫂子。

就馋酸的,寒冬腊月的,偏偏想吃个酸杏儿,嫂子说着咽下一口酸水,好像时至今日她口里还留有酸味。雪花也跟着咽口水。心里怪怪地慌,嫂子一连生了两个娃娃,都是男娃。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只能生一到两个娃娃,嫂子能有两个儿子,命就显得特别的好。与周围生了一到两个女儿的妇女比,她已经是最大的赢家,早就坐在上风头,言语神态间难免流露出内心的得意。这种得意让雪花心虚。雪花总在做梦,梦见一山一山的青草,满坡满洼的草,长得那么旺,能把人埋没,她就在青草里漫步,往往走得满头是汗,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白天想起梦里的情景,心里更虚了。嫂子说过,说怀娃娃的女人,梦见蛇缠身,肯定生男娃,梦见花啊草啊之类的,准生个女子。雪花认定自己怀的是女子,听上去她和嫂子怀孕时的迹象完全两样。雪花不敢给别人说这事,不由得想到丈夫。他要在,自己就不会这么孤单了。他在的时候她问过他希望自己生个男娃还是女儿。他说儿子女儿他都喜欢,一样喜欢。可男人对两个小土匪一样的侄子稀罕得要命,比亲生的还上心。雪花怎能看不出呢,男人还是爱男娃。

扫罢炕,雪花靠住被褥缓了一阵,望着美美一簸箕尘土直纳闷,居然扫了这么多。心里却轻松下来,觉得踏实多了。洗完那堆衣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炕灰昨天掏的。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心一意等候,等候娃娃出世。差点忘了,还得换个水,虽然洗过时间不长,她还是决定再洗一遍。把自己洗得净净的,心里才踏实。女人生娃娃,就是过鬼门关,好比缸边上跑马呢,其实是在死路上走了一趟。命大的捡回条命,稍有闪失,就有可能活不过来了。小时候常听得女人们在一起感叹,听得她脊背发凉,现在要轮到自己了。这事没人能代替得了,是作为女人必须跨过的一道关口。

娃娃出生前扫炕、换水,这些是从嫂子处听来的。在她一遍遍笑话某个女人时,雪花就明白了,如果一个女人算得上勤快贤惠的话,生娃娃前一定会把自己的一切收拾好。其实是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一旦那口气上不来,无常了,附近的男女老少都会来送埋体,娘家人也来,所有的眼睛看着呢,你的炕,你的被褥,与你有关的方方面面,只要是你活着的时候到过的地方,全都在向人显示,显示你这个女人活着时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世人对一个女人下结论的时候。邻村不是有个女子,年纪和雪花不相上下,去年生产时就难产了,听说她的衣裳被褥全洗得干干净净,炕扫得没一丝尘土。结婚买的衣裳全新展展放在箱子里,一双金耳环也没舍得戴,压在箱底。谁想到她人说走就走了。人们都感念那媳妇的好,夸她的干净利落,孝顺老人,等等。雪花想那女子也许没有大家传说的那样好,她以前见过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能因为离世早,大家觉得可惜,舍不得才这样夸说的。

不过,从这事上可以看出,女人坐月子前一定得把生前身后事都考虑好,尽量把一切收拾妥当,有眉有样,一旦一口气上不来,就不至于落个遭人耻笑的结局。想到这里,雪花鼻子酸酸的,心里一阵难过。人们常说做女人的命苦,这话不错,女人真的命苦,生养一个娃娃其实等于拿自己的命当赌注押,男人押的是钱,女人只能押自己的命。她趴在炕上扫的时候,就想到自己身上。开始,她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想法,不叫心思往那方面跑,是个不吉利的想法嘛。她还年轻得很,花儿一样,刚打开骨朵儿,开成一朵花,可不敢往那方面胡想。可这想法一旦萌生,就压制不住,火苗一样往起窜。她干脆放开缰绳,让心里这匹马由着性子奔。真要是一口气上不来,就要离开这里了。往深处想,雪花发现自己并不怎么留恋这个家,倒是分外想念娘家,那个土院子,沟底那泉清澈的水,那些弯弯曲曲的台阶。还有些想母亲。身子六个月时候去的娘家。这几个月身子一日重似一日,一直想回去看看双亲,苦于行动不便,就没能去成。丈夫在就好了,他会用摩托驮她去的。

这才发现,心里还念着另一个人。丈夫出门九十四天了,远在县城的工地,电话倒是偶尔来一次,都是公公婆婆接的。婆婆接起电话总是笑呵呵的,笑声大,说话声却小,几次她正往桌子上摆饭,电话响了,婆婆跳下炕来接。电话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丈夫。丈夫给婆婆道了塞俩目,问父母都好吗,家里都好吗。好——好——好——婆婆拉长声说着好。又说你安心干活,不用记挂我们。雪花拿着饭盘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那儿蹭着,说到底,她是想多待一会儿,见公公直眼看着自己,她忙退出上房。丈夫怎么没有把自己问候一句,只用一句“家里都好吗”就把自个儿的媳妇也包揽进去了,就算是问候了。雪花不由得心头愤愤的,空落落的。一抬头,嫂子站在门外,见有人出来,忙退下台阶,问一句饭还要不要,算是把刚才的事情掩过去了。

洗锅的时节,雪花慢慢想着心事。时间长了,丈夫不来电话,人这心里就慌,好不容易盼来了,心里还是慌。大哥偶尔也来电话,还是公婆接,同样不叫大嫂来接的,婆婆一碗水还是端平的。一来电话,嫂子耳朵比猫都灵,竖着耳朵偷听。雪花干不出这事,偷偷摸摸做贼一样。其实有时候她真想像嫂子一样,偷听一会儿。不为听什么家长里短,只想听听丈夫的声音,听他说话的声音。隔的日子长了,连他声音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就有些怨他,恨他。电话打自己家不好意思指名叫媳妇接,咋不打到堂嫂子家。堂嫂子家是公用电话,央求堂嫂悄悄把自己叫过去接不是很好吗。这死鬼,一出门偏偏把媳妇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真狠得下心。走的时候,说得多好听,把自己哄下就走了……想着想着,人的眼泪就下来了。刚走那阵子,自己顿顿吃饭记起他。男人饭量大,不知在工地上吃得饱吗。日子长了,渐渐便不再惦记,偶尔公公买回点肉,吃饺子时猛然会记起还有一个人在外面,他吃得上饺子吗。

嫂子也想男人。就算雪花笨,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的。都是女人,对这方面的反应就比较敏感。嫂子可能想巧妙地遮掩一下,想得紧了,口里唠唠叨叨骂出一长串,说这个死鬼,日子长了,也不记得回趟家,记不起女人,娃娃总该想的嘛。雪花禁不住想有娃娃多好,可以以娃娃为借口,抱怨抱怨男人。心里的有些东西,窝在那儿,难受得很,说出口也许会好一些,多少舒坦一点。果然嫂子比自己更会面对一长串空寂的日子。她对着孩子唠叨一阵子,牢骚发过了,平静下来,照旧平心静气打发接下来的日子。隔段时间,再发发牢骚,对着娃娃絮絮叨叨说上一大堆,然后还是过日子,过那寂寞又忙碌的日子。雪花想着自己的空寂,发觉还是有娃娃好,就急切地盼望起来,盼望肚子里的娃娃长快点,快点出生,好给自己做伴儿。

雪花扫完炕的第二天就临盆了。洗过的被褥没有干透,她挣扎着把它们抱进屋,肚子疼得一阵紧过一阵。看看挨了半天,疼得刀割一样。嫂子说过,女人生娃娃,不能肚子一疼就乱嚷嚷,四下惊动,那等于瞎折腾,弄得全家上下都知道了,大家心惊肉跳盯着你,干着急帮不上忙,那种难为场面,还不如一个人悄悄地忍着,到了真正要生时,再喊人不迟。雪花肚子早就疼了,半夜起夜时隐隐地疼,还挨得住,就身子蜷作一团,迷迷糊糊睡去。天亮出去给自己和婆婆的炕洞里各煨上一笼子牛粪,扫了台阶,和嫂子在厨房做饭。做的是米汤馒头,别人稀溜溜喝得大声响,雪花肚子疼得腰里直抽气,一口也咽不下,早没有想吃的心思。忍过晌午,人就走不动了,关上房门,干脆坐在泥地上僵着。

男人在该多好。那个黑脸老实人,没什么本事,壮壮胆总可以的。给婆婆通风报信总能做到的。可这死鬼啊,一出去就把女人忘到脑子后头了,一点不惦记女人的苦楚。这死人啊。刚怀上那阵子,他还兴冲冲说,到时咱到县城去生,也学学有钱人,既快当又不受疼。雪花只是笑,说县城咱就不去了,把乡卫生院的接生员叫来就行,也花的钱少。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她想到县城去,万一生的是女儿,还不叫人笑话死,别人会怎么想,生个女子跑那么远的地方去,花一疙瘩钱,也太把自个儿当人看了嘛。这样的话不是没听说过,嫂子不止一次笑话下庄的一个女人。那女人头胎,生不出来,拉到县城生了个女子,花了一千多元。婆婆也对这事有想法,她瘪瘪嘴说女人生来就是生养娃娃的,咱一个个都是自个儿生,坐的土炕,还不都过来了,用得着跑到县城去吗,钱又不是狗扒下的。

听了婆婆的意见,雪花就明白丈夫的话有多可笑,多不切实际,只是一句耍话,哄她高兴的。嫂子那么要强的人,两个娃娃都是在家里生的,婆婆亲自接的生。嫂子尚且如此,雪花就更不敢指望了。倒是嫂子开过几回玩笑,说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到城里的医院生,你不去吗?雪花苦笑,心里说我去还不叫唾沫星子淹死。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嫂子还在怂恿,说她自己如果再生,就一定到城里去,不然这辈子活得太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