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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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瓦罐里的星斗(1)

克里木看着母亲一步一步走出大门。

母亲的神情怪怪的,她基本上是在半走半退、亦步亦趋地挪动着脚步,看看挪到大门口,又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看。似乎在审察,看看儿子在干啥,有没有起身的迹象。克里木没有起身,就在母亲回头的前一刻,他有所察觉似的把头低下了,目光投进一个瓦罐里,专心地看着。身边,地面上落满了阳光,暖烘烘的,几只黑蚂蚁在阳光地里打转,好像被这么毒烈的日头烤晒着,它们已经晕头转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程了,就急咻咻打着转。

克里木看见一只很大的蚂蚁爬上了瓦罐,在罐口那里打转转。它分明在犹豫,要不要钻进这个黑糊糊的庞然大物的肚子里去呢?

母亲提溜着身子,像一粒秕谷子那样从门缝里挤出去,临走再一次回过头看了一眼,克里木一直盯着罐子上那只大蚂蚁,母亲才放心地走开了。

就在她离开的刹那,克里木猛然回过头,两眼盯着大门看。大门被轻轻地关上了,没有关严实,留着一道缝子。克里木觉得有风正从那缝隙里往进吹,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细风,像一束束撕得细碎的绸子,就那么一绺儿一绺儿地往进来飘,掠过人的面颊,也是柔柔的、绵绵的,果真就像是最好的绸子了。

克里木转过身,将裸露的胸腔、腿子一齐迎着那道缝隙,叫这绸子风把自己全身吹个遍。他有些迷醉地闭上眼,深深享受着被抚摸被摩挲的感觉。真是好啊,真是奢侈啊,就这样全身被绸子包裹着,他似乎就是一个遍身绫罗绸缎的王者了。他甚至王者那样高傲地昂起了头颅。

呵呵,呵呵呵,他憨憨地笑了,望着迎面的阳光笑,望着黑洞洞的大门洞笑,望着门缝里那无声无形实际上一直存在的风笑……他就是想笑,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在笑,他的嘴角除了挂着长长的涎水,就是一抹永远不会消失的笑。

实际上,这个季节的风一点也不可爱,更谈不上温柔、绵软,当然,吹在人的皮肤上,那感觉更不会像绸子。不,绝对不像。相反,像刀子,像利刃,像女人恶毒的诅咒。

也只有克里木这样的人,才能产生出这样与众不同的感觉。

事实上,他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果子梁的其他人,从来就没有产生出像克里木这样的美好感受。

相反,每年的开春时节,被黄风土雾吹打得受不了,大家就会颓丧地抱怨,说这鬼天气,还叫人活啊不?呸呸呸,啥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呢?

这时候,克里木那离开家的母亲,急急行走在一条深深的土巷子里。地面上铺满了浮土,脚踏上去,浮土无声无息地飘起来,仿佛女人的大脚惊动了它们甜美的睡梦,它们心有不甘,就幽魂一样顺女人的脚底飘起来,飘成一股尘烟,再落下去,落在女人的头上、身上、脚面上。

女人尽量放稳脚步,尽量不惊醒这些尘土。可是,浮土就像她的克里木,紧紧依恋着她,纠缠着她,越是想要摆脱,它们就越是纠缠得紧。简直是难以摆脱。

等她走出巷子,来到马回元家门口,已经是一个土人了。她解下头上的手巾,抖了抖,果然抖下一股子黄土雾,再拍拍身上,拍拍裤腿,绊绊脚,附在身上的尘土受了惊吓一样,纷纷逃离开去,带着些不情愿,落回到地面上去了。

马回元家已经不像个家了。完全地空了。空得那么彻底,那么叫人触目惊心。

女人愣在了门口。尽管这景象她早就预料到了,也屡见不鲜了,可是,当真正站在这里,真真切切看着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惊诧极了,伴随着惊异,心头一凉,扑上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水花一样闪了闪,被她极力压下去了。

门口停着一辆卡车,车里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就要用绳子捆扎了。女人知道,马回元一家搬迁的大幕算是完全拉开,以后的好日子就得去那个叫吊庄的地方演绎了。马回元显得很忙碌,跑出跑进的,他的女人也是跑出跑进的。看到克里木的母亲,他们两口子都瞅空儿给打了个招呼,马回元女人还在那圆墩墩的脸上挤出一抹微笑。他们邀请她进家里看看。

女人就进去了。却不进屋子,就站在院子里看他们忙碌。

房顶早就掀了,门窗也被挖下来,要带到吊庄去,还用得上的。拔掉了门窗的房子,冷不丁看去,就像是被人猛然挖去眼睛鼻子的一个人,面目陡然显得无比恐惧,无比陌生。那一刻,女人心头有些茫然,难道这就是马回元的家?大家一起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对于这个家,她头一回发现它是这么的陌生。窗口敞亮着,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屋里,屋里的景象一览无余全在眼底。屋子里也是一片狼藉。

马回元的家彻底清空了。清空后的面目,一点也不像以前的那副模样了。她以前常来这里,和马回元的女人一坐就是好半天,是无话不说的知交。可以说,马回元家的锅大碗小,边角旮旯,她几乎都是熟悉的。正是这种熟悉,才让她现在产生了惊讶,觉得陌生。

其他人家,尤其那些经常不来往,很少去串门子的人家,他们搬走的时候,她也去了,也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往车上捆东西,最后她站在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看着他们走远。她的心里一直很平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惊诧过,至多,也就是心底微微泛上那么一点儿感伤,很快就会随风飘散。因为那些被主人扔下的院子、房屋、窑洞,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就没觉出什么异样。走了就走了吧,扔下就扔下吧,人是需要奔好日子的,这黄土的院子,墙、房屋、窑洞、土地,都是带不走的,只能扔下。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凡是值钱的,能变卖的,主人都会想方设法变卖了,或者带走。

马回元家一样也带走了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卖掉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

她注意到,马回元女人很细心,老屋子墙上一幅克尔白的图,早就被尘烟熏染得变黄了,退色了,她还是仔细剥下来,卷成卷儿,塞进细软里带走。土墙上一个蜂窝里,扔着几双烂鞋子,这女人把帮子扯掉,把胶皮底子拿走了。就是一个柴火棍儿也不能丢的。谁没有一个朴素的想法呢,不管走到哪儿,穷日子还是那个过法,还得掐着过,抠着过。不能因为说要去奔好日子了,就把这里的东西都给丢了。一样也不能丢的,也舍不得。

但是,有些东西却是必须留下的,因为根本就带不走。比如黄土筑成的土墙、土院子、土房子、老窑洞,还有锅台,锅台上那几个盆盆罐罐。

房子的顶,当然被掀掉了,瓦片、砖头,椽子、檩子,都是可以带走的。锅灶上的碗筷啊铁锅啊塑料的盆子罩儿啊,比较轻巧,都可以带走。

大多数人家留下了一样东西,就是粗泥瓦罐。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么几个家什,置放在锅项里、案板下、水缸的旮旯里,装的是一把陈年的谷米啊,粗盐疙瘩啊,腌制了好几年的韭菜啊,或者一点土蜂蜜,总之是不怎么值钱又耐放的东西,就搁置在了样式古旧、做工粗糙的瓦罐里,放在不起眼的地方。那些勤快的女人,在洗锅抹灶的时候,也许会抹抹这几个坛坛罐罐,要是遇上个好吃懒做的婆娘,这瓦罐简直就进了冷宫,孤零零被人遗忘在阴暗的角落,身上落满了岁月的积尘。

要不是这两年猛然兴起的大迁徙,大搬家,彻底的清理家产,说不定那些粗糙的泥家伙会一直那么呆头呆脑地待在阴暗里,没人注意,再过上个几十年几百年也不可知。

但是,世上的事是难以说清的。这几年山里的人纷纷搬迁,搬到距离黄河近一点的平川地方去了,据说那里引来了黄河水,可以生存。果子梁在深山沟里,自然被搬迁的潮流携裹在其中。就像来了一场飓风,所过之处,大家纷纷跟着风向走,某几家人这样一做,其他的人跟着仿效起来。最后,所有的人都朝着这个风向走了。

女人一家也在其中。其实,他们家甚至走在果子梁人们的前头。早在九年前,刚刚兴起搬迁的风,她男人就跟上响应,跑出去了。现在,他们在吊庄的那个家拾掇得有模有样了。房子是新盖的,一砖到底,房顶是红灿灿的瓦,男人说过几年日子宽裕了,还想换成琉璃瓦,那才叫一灿明呢。

大家都是奔好日子去的。每一张被西北风吹得紫红的脸上,映出朴素的渴盼的笑。一面说舍不得老家啊,一面乐呵呵爬上卡车,在咣哩咣当的颠簸声中驶出果子梁,走远了。

马回元女人抱着最后清理出的一包东西,慌慌往车上扔。司机不耐烦了,催促快点走,赶天黑前得到达柏油路上,这样接着走夜路才安全些。

女人看见马回元家那头红牛被卡在一堆粮食袋子的缝隙间,牛直直站着,瞅着地面上蚂蚁虫子一样忙乱的人,大眼睛眨巴眨巴着,也不看任何人,眼里是冷漠的神色,仿佛这样的搬家与它是没有任何联系的,而它本该在地面上生活的,陡然被人弄在这么高的车上,还要经历一番剧烈的颠簸,被带到遥远的川道地方去,而这一切,在它看来还是漠然的,不值得深究。它就一直错动着阔大的嘴巴,投入地做着反刍。隔了几个间隙,又是两只羊。羊待在车上一点也不老实,哇哇地叫着,蹄子乱拱,幸好头顶上有绳子密密麻麻地揽着,它们不至于挣脱出来。马回元的小女儿嘟着嘴出来,眼睛红红的,怀里抱着一个红胶泥做的火炉,央求大人也给带上出门。

看看东西都装好了,捆绑妥当,司机开着车,突突走了,马回元一家就坐了辆蹦蹦车,去十里外搭乘班车。

临走,马回元女人挥着手说那些罐罐子坛坛子就留给你了,你拾掇了拿去!克里木母亲冲她笑笑,说我这就去拿。

那只泥火炉终究被扔下了,马回元女人一巴掌扇过去,女儿松开手,火炉啪地掉下,摔成了碎片。马回元的小女儿呜呜哭了,看着一堆碎片,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跺跺脚,跟上大人走了。

克里木母亲才把远送的目光收回来,缓缓进了马回元的家。

一只狗颓然地夹着一条脏乎乎的尾巴,也进了马回元的破家。

每次去送别,她都是这样,主人在,她不会着急进人家的家门,看着他们拾掇,起身走了,扔下空荡荡的院落,挖掉大门后,像掏去了眼仁的瞎眼眶那样的门洞。主人一走,家就成了废墟。立马就变成废墟了。她就在这废墟前站立一会儿,遥想过去几十年里,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每一家的悲欢离合的事情。每一家都是不一样的,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痛和欢乐。

就在送走柯长青一家后,她也是站在废墟前出神,不经意看到了一个泥罐子睡在锅台前的一堆尘土里,早就成了一堆瓦砾。她发现,罐子是新近摔破的,茬口还新新的,像人身上刚刚破开的伤口。

带着一点好奇,她弯腰扒开一堆尘土,露出了又一个罐子,一个完好的罐子,沉甸甸的,她揭开盖子,里面是半罐子浆水,早就臭了。她一面感叹着柯长青女人的懒惰,一面倒了浆水,拿干燥的黄土把罐子里外擦拭干净。看看,居然是不错的罐子。黝黑的身子,大大的鼓出来的圆肚子,像女人怀胎九月就要分娩的模样。脖项里有一圈圈闪着亮的圈儿,就像是戴上去的明灿灿的项链儿。这完全是个女人的样子嘛。她瞅着罐子笑了,最后把它抱回了家。

她也说不上为啥要把这罐子抱回家。说实话,现在人的日子好过了,再也不稀罕这样的坛坛罐罐了。再说,过些日子,她也得离开,到那时候,收拾来的坛坛罐罐又得扔掉。

她是过惯了朴素节俭的日子,眼瞅着那么好的东西埋在土里,不拾掇出来,说不定就会被坍塌的墙给压碎了,或者哪个调皮的娃娃也会给敲碎,总之是糟蹋了。她就把罐罐抱回了家。那天她抱着罐子,心里没有任何想法。要说有什么想法,也就是鼻子腔里有一点儿酸楚,眼看着庄里的人一天天在减少,只有出去的,没有再搬回来的,照这样的形势发展下去,用不了三五年,果子梁这个村庄就会搬迁一空,完全变成个断了人烟的废墟。

尽管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也会离开,她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些儿难过、感伤,觉得凄惶得紧。随着大家搬走,人口减少,好像庄子的一种烟火气息也在剧减。过去,早晚做饭的时节,满庄子飘起一抹抹淡淡的炊烟,有庄稼的秸秆燃烧的味道,有牛羊的粪烧着的味道,淡蓝色的、青白色的淡淡的柴烟,虚虚环绕在村庄的上空,她们刚刚从地里干活回家,远远看着夕阳下村庄静静卧在山脚下,被一缕缕炊烟笼罩着,显得静谧、安宁,就连她们这样的庄户人,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苦得死去活来,那时候也觉出了一份美好。被柴烟缭绕的村庄,叫人心里说不出的温暖、踏实。

现在,这种踏实彻底被打破了,再也找不到了。

话说回来,就算没有刮起搬迁的风,大家终究还是会离开的。老一辈人在山里熬惯了,苦日子过得去,年轻一辈就不一定了。

年轻娃娃只要长大,鸟儿长硬了翅膀那样,扑棱棱飞走了,飞到外面的世界里去了。念书,打工,总之是想方设法逃离着深山沟里的苦日子。

女人怀着说不清楚的念头把瓦罐抱回家。走进家门,她才发现没有地方安放这个瓦罐。她家里本来窄小,一面土炕,一面锅台,就占去了大部分空间,还有旧桌子旧板凳一类的摆设。就觉得这瓦罐没地方放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