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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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尕师兄(4)

尕师兄整天苦巴巴地干活,和一个不苟言笑的爷爷、一堆堆不通言语的木头打交道,只有在和我们一起吃饭时,才能开怀笑上一阵。姑姑叫他进屋去试鞋,新鞋做成了。一起试鞋的还有碎巴巴。碎巴巴学校放假,回来了整天把自己关在高房子里,在复习功课。他现在和尕师兄钻一个被窝,晚上可以听见两个男娃娃偶尔发出的说笑声。两个人关系融洽起来,有些话随便张口就说。碎巴巴发现一样的新鞋,拿给尕师兄的那双鞋碗里多着一双鲜艳的绣花鞋垫,一看就是姑姑做的。还有谁能耐下心,一针一线绣鞋垫呢。碎巴巴早就向姑姑讨要过鞋垫。姑姑答应等他考上大学就给他做一双。离考大学的日子还很遥远,想不到有人先他一步得到了鞋垫。碎巴巴看一眼姑姑,半天憋出一口气,说,你不是我亲姐!说完就跑上高房去了,弄得一地人摸不着头脑,倒是姑姑一个人慢慢红了脸。

碎巴巴用上向往已久的绣花鞋垫时,是四年以后了。四年时间,他已经长成了半大小伙子。个子瘦高,大得有点突兀的脑袋,脚手也分外长,光洁的下巴下忽然冒出一层绒毛,黑糊糊的。他像个男人了,已经不在意花鞋垫了。有与没有,他好像没有再做计较。同样长高的,还有尕师兄。尕师兄的胡子远比碎巴巴凶,布满了下颌,连脸颊上也有了。碎巴巴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看书,见人羞答答的,爷爷说书把人念得没出息了,硬把个儿子娃念得像大姑娘。尕师兄喜欢和人攀谈,家长里短谈个不停,显得稳重、老练。他的手艺日见精进,能独自一人做出一般的柜子、木箱之类。新近连门窗、架子车也会做了,与爷爷手底出的活儿差别不大。按过去爷爷带徒的经历,尕师兄该出师了。爷爷迟迟不吐话,说等把自己压箱底子的手艺掏完了,再叫他走。

爷爷六十好几了,不可能再收徒弟。尕师兄是关门弟子无疑。尕师兄也具有关门弟子应具备的好品质。谦虚、机灵、心眼儿活泛,待人一团和气。心底看来是端正的。爷爷捋着已经花白的胡子,满意。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他说过,这娃娃,我总觉得欠缺点啥。想来想去,想必是灵醒中欠着一股子憨实劲儿。历练这么多年,他还是心浮气躁。爷爷叹息,看来一个人性子中生来的东西不是容易改变的。不具备的也难以强求。爷爷明白自己的期望过高,要求过于苛刻了。以实际论,尕师兄是他带过的弟子中最有灵性最具天赋的一个。与那些弟子比,如今的尕子,他算个大木匠了。爷爷在拿他和自己比。少年时候的爷爷拼着一股狠劲和耐心,和罕见的天赋,成为远近闻名的马木匠。爷爷拿自己的经历要求他人,难免要失望。

尕师兄勤勤恳恳做着活。他肩上有了肌肉,微微向外突出,狭长英俊的脸膛,显示着他的年轻和力量。他完全扛起了爷爷曾经挑着的担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出门的两人中,背箱子的是尕师兄,扛大锯的换成了爷爷。到了木活面前,尕师兄出大力,扛重头。爷爷干些细致的技术含量高的活计。

人们喊爷爷马木匠的同时,开始把尕师兄叫做尕木匠。尕木匠当然不姓尕,大家只是听爷爷喊他尕娃,就跟着喊成了尕木匠。

这年冬天,尕师兄开始学习打梳妆柜。梳妆柜是爷爷手艺中的一项绝活,爷爷变着法子设计柜的样式,就打出各式各样的梳妆柜。带抽匣的,带门箱的,带的镜子有桃形的圆形的方形的,柜面上精心设置出安放粉盒的小抽匣,放梳子、篦子的小台子,放香胰子的镂空木格子。反正女人家梳洗用到的家具,哪儿放置,如何安放,他都一一考虑周全,并做出来了,做得玲珑精巧,惹人喜爱。梳妆柜成为我们村庄附近女孩出嫁必不可少的嫁妆,再穷的人家也要设法为女孩置办这样家具。在这方圆,除了爷爷,没有人会打这么漂亮的梳妆柜,爷爷带出的徒弟中也有人学着打,全是看着爷爷的作品进行仿造,样式是仿去了,那神韵,那感觉,那女儿般水灵细巧之处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仿造不出。小小一方梳妆柜,其实蕴涵着爷爷一代大木匠最精绝的手艺技巧。爷爷给他的弟子传授所有的手艺,就是不教梳妆柜的打法。他留了一手。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爷爷忠厚的同时,还是存了些私心的。

六十七岁这年,爷爷把不传的手艺传给一个人,正是尕师兄。爷爷和尕师兄做梳妆柜,爷爷做一个,尕师兄做一个,同时进行。改板子,用大锯把木板锯成薄块子,再打线,改成更细巧的板,各式各样,方的,圆的,长的,短的,三角的,薄厚不等,长短不一。接着用推刨推,推出光滑润泽的板面。打线,凿眼,做楔子,刷胶,合卯,组装。不多日子,两个柜子同时套起来,立在地上。柜子上没用一根钉子,全用木楔,合起来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结实耐用。两个形状一样的柜子,立起来,上漆,淡红色的漆,一遍遍刷,逐渐隐去木头的原色,深红的梳妆柜出现在大家眼前。但见模样灵巧,颜色大方,柜的前面有一个大双喜字,精心雕刻而出的。抽匣上安装上翠绿的花形手把,等镜框里装上桃形镜子,整个柜子会更加惹人喜爱。

粗略看去,两个柜子确实一模一样,没有差别。可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差别还是有的。尤其是我家的人,长期耳濡目染,对家具的行行道道多少懂得一些。从这两件相同的家具上看到了不一样,也明白这正是尕师兄和爷爷的差距。给人感觉,这柜子打爷爷手底出来,是个娇柔的害羞的女子,快要嫁人了,眉眼神情间流露的,全是娇羞与痴憨。这是外形。外形之下,是端庄稳重的骨架,线条流畅自然,组合简洁有力,均匀的清漆下,木头的纹理一条条盘旋游走,这天然的纹线简直就是雕琢而出的花形。可是,又有谁的手能做出这么朴素自然的花纹,爷爷也不能的,爷爷只是巧妙地利用了自然的造化。一团柔和气息扑面而来,幽幽地散发,叫人不禁想到待嫁的女儿家,离家之际,坐在梳妆台前幽幽地梳妆,眉目神态间满含淡淡的忧伤。

旁边不远处,是尕师兄打出的柜子。这柜子,身形、骨架都有,组合得无可挑剔。可是,用心打量,我们发现少着什么。始终欠一样东西。如果爷爷的柜子是将要出闺的大姐,尕师兄这柜子就是陪在姐姐身畔的傻妹子。身形姿态尚现僵硬、生涩,还不懂得女儿怀春时天然流露的那一段娇羞韵致。漆也上得不匀。

我们从爷爷的眼神里看到了失望。他口里说着不要紧,不要紧,慢慢来,以后做多了自然就会做好,心里的失望还是看得出来的。仿形不仿神,他这尕弟子犯的正是他所担忧的地方。他暗自叹气,提醒自己,毕竟他不是年轻时节的自己。那样的少年,那样的悟性,不会再出现了。

做完梳妆台,爷爷又做了一个五斗橱,一个大衣柜,一个炕柜,两把靠背椅子,一个圆形的脸盘架,一个小巧的茶几。这一整套家具,是做给姑姑的,当嫁妆陪出去。姑姑有婆家了。媒婆上门一提,爷爷听说是温塘的老马阿訇家,没多犹豫就答应了。那个人家,爷爷去做过木活,家底儿厚实,富裕。女婿娃实在,靠得住。不用征求他人的意见,爷爷一口就把事情定下了。紧接着就是定亲,送彩礼,准备迎娶。马家只有一个儿,是独苗,老马阿訇抱孙子心切,不想亲事拖延。定亲的时节就一起把迎娶的日子定下来了。定亲这天,女婿娃来了,小伙子果然一表人才,走有走相,站有站样,全身上下收拾得精干利索。全家人看得啧啧赞叹。姑姑一开始不情愿,一个人躲在偏房里闷闷不乐,从窗缝里望见了人,慢慢才有了笑意。我们的新姑父,相信哪个女子见了都会怦然心动的。

农历腊月二十六,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家宰倒了一头大犍牛,大办宴席,风风光光把爷爷最小的女子嫁出门去。迎亲队伍拉去的一套家具看得人们羡慕不已,马木匠是倾了这辈子的心血,精心为女儿打造的家具,能不引人注目嘛。

尕师兄正式开始给人打梳妆柜了。爷爷宣告结束自己的木匠生涯,他说,今后扇子湾只有尕木匠,没有马木匠。爷爷还真这样做了,此后再不插手木工活,任尕师兄一个人设计、安排、定主意,爷爷只在尕师兄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关头,帮着谋划谋划,出出点子,最终定主意的还是尕师兄。

尕师兄长高了不少。他的脾性在慢慢地改变,变得寡言少语了,爱沉思,没事会一个人对着木头走神。在屋里干活时,他经常脱下外衣,穿着里面的毛衣,那是姑姑用羊毛织的。毛衣领口开得低,看得见脖子和脖子那里的骨头。嶙峋的骨架,凸显出来,一抽一抽地动,好像他说话、干活的劲儿都是从脖子那里鼓出来的。他瘦削的脸,在窗外院子里余雪的微光映照下越加白,只是粗了些,夏天的毒日头烤晒了一年就是不见黑,倒白得苍凉了。

姐姐推开一扇门,身子却不进来,只从门缝探进半个头,眼珠溜溜地转,她要看我们在干什么。我坐在一边默不出声,看尕师兄推一个木板子,那是用来做梳妆柜柜面的。庄里又有女子要嫁人了。尕师兄在为她们做心爱的梳妆柜。他身子一拱一拱,双手用力,刨刨,伸手摸摸,再刨。总是难以满意。当做嫁妆的梳妆柜,是我们山里女子嫁妆中最奢华的一件,主家要求得苛刻,木匠自己也做得认真投入。可终究是家具,摆设,只要尽了本事就说得过去了。爷爷打梳妆柜的时候,那神态,那动作,与做其他家具没什么差别,刨,凿,刻,雕,常见的程序,常见的动作,只是木头的组合方式不同而已。

尕师兄偏偏钻起牛角尖来,对着几块木头,动不动就发呆,沉思,把边边角角全思谋到了,才着手做工。他的行动始终迟疑、缓慢,很是小心,似乎木头是有生命的,一个不慎,就会把它破坏了,再也难以补救。得花上心思,一点一点地留心谋划,安排,不让每一片木头糟蹋、作废。爷爷看了,说这娃心思细,这点比我强。

尕师兄一心敲打他的木头。碎巴巴放学回来,还和他住高房子。两个人间的话莫名地就少了,总见一个抱着书看,另一个对着木头琢磨。

有一天,尕师兄在洗衣裳。脏的衣裤、袜子、裤衩、被褥,泡了一大盆。我们这才记起这些年里他一直没有给自己洗过衣裳。姑姑一走,他享有的特殊待遇全部消失。他这是重新回到刚来时候的状况。吃饭时节,他不会再坐着等人伺候,亲自到厨房里去端饭,端上也不愿去上房的大桌子上吃,随便找个地方,门槛,炕沿,哪儿顺便蹲哪儿,蹲下噗噜噜往嘴里刨,连咸菜也不夹一筷子。姑姑在的日子里前后伺候,弄得他给人始终是亲戚的感觉,现在好了,他跟我们家任何一口人一样,真正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原本我想接替姑姑,继续给他端汤送水。我是个女子,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大人就教导我们学习做家务,伺候人。我已经在伺候房里的爷爷奶奶他们了。

可是,尕师兄他忽然端起了架子。他不再和我们同一桌吃饭,板着脸,自己进厨房去吃。还老半天不吭声,黑着脸,好像我们都惹他了。

姐姐说不要理他,他又不是谁的爷,凭啥我们伺候他?姐姐从一开始就反感这个人。印象中,自打他进了我们的门,姐姐就没对他露过笑脸。姑姑嫁走,姐姐肩上的担子骤然重了,她系上围裙,跟着母亲上锅灶做饭了。发黄的毛辫子也梳洗得滑溜溜的,辫子稍儿上还飘了两朵红纱纱。那是姑姑临走送的。这红纱纱在姑姑的身后飘了好长日子,随着她一对长辫子的摆动,姑姑身后就像随了两只灵巧的蝴蝶,不时翩翩起舞。姑姑的身影顿时柔和美好了许多。我和姐姐早就梦想拥有这样的纱纱了。娶亲的女人把姑姑细长的辫子盘起来,姑姑就把这纱纱送给在旁边守候的姐姐。姑姑自此就是女人了,再也不能吊着辫子,要戴盖头或者帽子的。

姐姐学姑姑的样子,让红纱纱飘在脑后。姐姐还臭美地拧着头,似乎这样她就成了姑姑,像姑姑一样地美,一样地飘逸。姐姐鸡毛一样的黄头发其实一点也不好看。她甩着一对辫子,在锅灶前舀饭,凌厉的目光看过来,看出我的意图,说叫尕子自家端,他不是谁的爷!

我便缩回手。从这以后就见每顿饭尕师兄亲自上灶端,姐姐舀饭,舀满一碗,待理不理地放在一边,尕师兄再上前端。两个人就像前世的仇人、冤家。

姐姐这女子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大,连我和尕师兄一起说笑她也看不惯了,动不动瞪着眼训我。直到有一天,我在尕师兄脚底的碎木渣里寻杏木方块,她从窗口望见了,做饭时她向母亲告状,说妈你得管管,你二女子没羞没耻,这么大的人,跟个男人一起混,旁人见了不笑话死才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