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听得有些动心,跟着训起我来。姐姐乘机说出一大堆话,说尕子也不是好东西,跟我碎巴巴一样大的人,咋就不见我碎巴巴跟女子娃黏糊,多没出息。
母亲低头用心看姐姐,再看我,姐姐系了围裙的胸脯圆鼓鼓的,她说话的语气、神态,分明是个已经长大的女子。母亲好像被这一发现给怔住了,慢慢想着。洋芋菜炒进油锅里,嗞啦啦响,姐姐拧身拿铁铲翻炒,动作麻利地放上盐,撒进调料,一股香味顿时扑鼻。尕师兄在门口向我招手,面带喜色。我扔下烧火棍蹦出门,跟他进了木工房。
看看,就是你一直想寻到的吗?尕师兄的手心里握着一块木头,四四方方的一块,表面刨得剔透油亮,闪着深红的光泽。正是杏木,我一直寻找要用来做灯座的杏木。
给我的?我摸着木头问。尕师兄点头。还是前几天到马义元家做案板锯下的,晓得你想要,就专门锯成个四方的墩儿。尕师兄说。那你咋不早说,藏了这么多天?我边发问,边找来自己收藏的一抽匣木头块子。都是杏木,长的,短的,薄的板儿,厚的墩儿。为爷爷按了这么多年木头,我也多少懂得些用木的常识,捡拾的这些边角料,几乎都能用来做灯架,可就缺一个底座,美观又大方的那种大块木料。尕师兄这块儿正好补上这个缺,这下齐全了。
我心里兴奋得就要飞起来。姐姐刚才那些冷言冷语造成的不快,全抛到脑后去了,急忙摆弄木块给尕师兄比画:看看,这块刚好做底座,中间安得下拧成花形的钢丝;这是灯托,刻莲花刚合适。
木料终于准备齐全了,不等我开口央求,尕师兄马上叮叮当当动手就做。拿推刨反复推木面,光滑得都能流出油来。他又用凿子打眼,一点一点凿,一点一点刻。我建议端来爷爷的灯架,叫他参照着做。尕师兄阻止我,说不要声张,你姐看见会笑话的,说我没本事。
想想也是,这几年的时光里,尕师兄对着那灯架看过无数次,灯架的形状、结构、支架、花形、纹理,早该熟烂于心了,还叫他盯着原物仿造,不是有些掉价嘛。尕师兄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匠人了。
尕师兄接手做灯架,这叫我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不用再去央求爷爷。担心的是,万一做出来?不及爷爷的手艺,可咋办。还有,灯架归谁所有呢?要是他把灯架留给自己,我可不是白白忙活了?
又有几个女子要嫁人,尕师兄新接了活儿,梳妆柜、五斗橱、北京柜、写字台,新近流行起的大衣柜,女子家梦想着自己的嫁妆能将这几样给占全,娘老子也想给女儿陪得体面点,尕师兄便一直忙着。我去看,他在改板子。再去看,他对着几片木头比画,考虑简洁又省料的最佳组合角度,就是不见他做灯架。毕竟是小活儿,我又不付工钱,我不敢一再去烦他,还得等到忙出这个冬,有空闲,腾得出手来,再催促他。
爷爷倒是闲着,一天做五番乃玛孜,闲了念经,念累了,下炕来到木工房走走,看看尕师兄干活的进度。看有不恰当的地方,适时指点几句。他还是喜欢尕师兄的,只是担心他的身子,不时喊奶奶给尕师兄多煮几个鸡蛋吃吃。我去木工房,就能不时分享到尕师兄慷慨分给我的鸡蛋。尕师兄他长得越发高大,腰身长,双腿也长,细瘦,可能长期弯腰做木活,他的背有点驼。爷爷说这娃,咋光吃五谷不长肉哩?身子单得能叫大风刮跑,可不及德山兄弟。说起德山兄弟,爷爷的脸色凝重下来。
有人上门为姐姐提亲。爷爷陪媒人喝盖碗茶,吃过一顿姐姐擀的长面,爷爷告诉媒人,回去给男方捎个话,他们的家底、人才,都没得挑,可我这孙女子有婆家了,招上门女婿哩。接下来他又用同样的话,打发了好几个媒人。
母亲沉不住气了,跟奶奶嘀咕,说老汉到底啥心思,我女子啥时要招亲了?招谁?我这当妈的咋就一点也不晓得?云里雾里的,都把人搅糊涂了。
母亲她其实一点也不糊涂。她一开始就看出爷爷的用意。她私下跟父亲嚷嚷,说要给女子寻个家底儿好的人家。招亲,招个穷光蛋,一辈子咋过哩。父亲说你小声些,他爷看准的人,错不了,这娃是咱看着长大的,实诚着哩。
那身子,是扛得起重活的料吗?你想把女子害一辈子?母亲的声音陡然升高,几乎要哭出声来。我听得一团迷雾,心里却隐隐想到了一个人。半夜醒来,慢慢回想白天的事,越想越觉得正是他。这想法叫我难过,觉得世上的事还从来没有这样叫人费神过。姐姐在旁边睡着,鼾声轻轻的,柔和温润,像悄悄吹过枕边的细风。这女子近年变化很大,辫子长了,五官也耐看多了。是个清秀的女子。锅灶上田地里都是一把好手,怪不得说媒的就要踏断我们的门槛了。
这么俊秀的女子,又能吃苦耐劳,她配尕师兄,完全配得上。我就在脑子里把他们两个往一起拉,叫并肩站在那儿。我发现他们真的很般配。这个发现叫我心里充满了难过。苦涩的水在慢慢流淌。我和姐姐是没法比的。她是身段柔软的五月柳条,我好比那皮粗肉糙的榆树桩子。她已经很具备一个待嫁女子的条件了,有自己的主见,会看脸色行事,家里家外啥活都难不倒她。而我,永远是个毛着头发的邋遢女子,成天就晓得耍。还喜欢和男娃娃混在一起,拿母亲的话讲就是“没有一点女子娃的模样”。
我拿什么和姐姐比?在尕师兄眼里,谁才是真正的女子?他可能早就把我当做一个到处乱疯的野小子。我们曾经无所顾忌地说笑,往死里贬低某个我们讨厌的人,品评庄里新娶媳妇儿的容貌长相,一起把木工家具摆弄得叮叮当当,念苏赖的时节我蹿进厨房,趴案板底下偷肉,和他躲在无人处狼吞虎咽。这些勾当,原本是我和碎巴巴一起干过的,这几年他忙于念书,还弄来个眼睛戴上,日渐地成为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他早就不屑于和我们这些屁娃娃厮混。尕师兄填补了他的空缺。尕师兄这个人,表面上胆小擅弱,实际是个很匪的娃娃,自他来后,爷爷上房檐前那窝燕子,就难以过上安稳日子。他乘人不备,拿根竹棍捣窝,踩梯架揪出小燕儿,看它腿子上拴着的马尾毛。燕子处境艰难,干脆搬了家。爷爷不知缘由,诧异说燕子住得好好的,咋说搬就搬了哩,多年的老邻居,连声招呼也不打啊。听他的口气,是在埋怨燕子的不辞而别。他怎么会梦想得到,赶走燕子的正是女子娃一样面善的尕师兄。
我要是个儿子娃就好了,就可以和尕师兄结拜,结成干兄弟,这样就可以永远在一起生活了。
以前,我从没为自己是个女子苦恼过。就算姐姐看不惯我和儿子娃厮混的样子,多次训斥,她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我是按着木头长大的,我喜欢木头,没事的时候难道不可以摸摸木头,看看木头,和木头说说话吗?看木头的时候还可以和做木活的人在一起,堂而皇之地享受和他厮混的乐趣。大人没有留意我,有姐姐一朵花一样绽放在他们眼前,他们眼里就只有花,哪有多余的心思分到我这个黄毛丫头身上来。我还小,长相平凡,被他们大意是自然的。
这一夜我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心事。我为这样的心事感到吃惊、害怕,还有羞耻。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混沌里,毫无心智,原来长时间的手足磕碰,耳鬓厮磨,一个高大的身影早就印在心头,嵌入得这么深,已经难以自拔。姐姐细巧、温润的身子和我隔着被子睡了好多年,现在,我们就要为一个人而产生分歧、隔阂。以往有好吃的她总会让着我,尽管这忍让大半不是自愿,只是碍于大人的面子。
这一回,她还会让着她刁蛮的妹子吗?当年尕师兄和姑姑那么要好,两个人互相偷看的眼神很不一样,姑姑嫁走,尕师兄照旧过日子,只是脾性改多了,变得蔫不拉叽的,话少了很多。姑姑由女婿陪着来转娘家,脸色红润,眉开眼笑,一切表明,她过得顺心着哩。后来就有了娃娃,顺次生下三个。娃娃落到地上,就像春天破土而出的青苗,跟着风长,忽忽拔高。
起先,姑姑见了尕师兄还羞羞的,不敢正眼看他,可能觉得心里亏欠什么,还给尕师兄做过几双鞋子。后来娃娃多了,姑姑变成最普通的女人,看见尕师兄不再躲避,推着娃娃让喊舅舅,完了转过身子和我母亲说话,说的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琐碎事。说家里日子紧巴,娃娃太多了,养得艰难,等等。看尕师兄的目光,和别的人没啥两样。
姑姑生下她的第四个娃娃的这个冬天,尕师兄的亲事如期举办。爷爷一心要补还他德山兄弟当年的情分,将喜事办得很隆重。宰了牛,邀请所有亲戚。德山的女人,当年那个送尕师兄来的女人也被接来了,已经是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了。见了姐姐模样,这女人满心欢喜,连连说这正是她想要的媳妇儿。
新房是这个夏天盖的。尕师兄亲自带人盖的。拆下当年的旧高房子,在原址上翻修了新的。碎巴巴师范毕业当了老师,他不会再回来住他的高房子。
新高房被拾掇得天堂一样,满满当当摆的全是新打的家具。给人打家具的小木匠,这一回花尽心血给自己打了回家具。红漆的大衣柜,黄漆的五斗橱,淡黄色的写字台,米黄色的高低柜。最招人眼馋的当然是梳妆柜,圆形台面,漆成金黄色,显得油光水润,大型镜子上贴着姐姐剪出的大红囍字。柜身上的好多小抽匣里,分别放着脂粉、梳子、香胰子、针线、簪子,都是新媳妇儿的叫人眼馋的物品。来客观看家具时,目光都为这妆台吸引,久久不愿离开,都说这柜子做得好。就有人提起当年爷爷给姑姑做的嫁妆,相比之下,似乎眼前的柜子胜过了当年的家具。这说明弟子的手艺超过了师傅。
高兴的日子,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尕师兄新刮了胡子,脸上白净、光润,气色也不错,高高兴兴地在院子里忙碌。这一天,作为新女婿,他在一个小伙子的陪同下给满院子的亲戚、来客作揖,说塞俩目,问好。他把满院子的人都问候到了。可能忙乱,也可能兴奋,竟给他的亲娘说了两回塞俩目。老奶奶拍着炕沿笑,说我的娃,高兴瓜了吧。
厨房里给大厨抱柴烧火,一直低头忙碌的是我。新媳妇新女婿都是熟悉的人,我没有兴致跑到女子娃娃堆里厮混,像她们那样逗弄新媳妇去,也不愿在大众眼前晃悠。
灶膛里烧的是硬柴。硬柴就是木柴。我们家缺啥,但不缺硬柴。木匠做木活剩下的边角木料多得是,堆满了木工房。灶台上安的是借来的巨大的铁锅,蒸笼里放着招待来客的席面。贺喜的人不断来,席面就不断往上端,八个人一席。流水的席面就得以流水的速度做出来,火就得不停地烧。硬柴的火总是很旺,劲力大。我右手拉风匣,左手续柴,火一直没有减弱过。硬柴堆里有各种木料,不用凑到眼皮下仔细打量,抓在手里,从分量上、形状上、纹理上、木质上,我一一分辨出这是什么木头,什么树上长出的,多少年了。硬铮铮笔直的是白杨木,结实粗拉的是榆木,疏松无用的是臭椿。木柴发出的火焰也是不一样的,自小给爷爷打杂按木,后来跟尕师兄厮混,我早已是小半个木匠了。即使我做不出漂亮的家具,认木头的本事还是学了些。木头年轮轮旋的形状、纹理的走势、木质的好坏等等,每样我都可说出个大概来。
可是,尕师兄他看不见我的长处,他没多犹豫就点头同意了爷爷的安排,娶姐姐做他的媳妇儿。这是一桩圆满的亲事,肯定也是幸福的亲事。原来姐姐是爱着尕师兄的。这些年里,她心里一直装着这个人,所以她总用冷言冷语伤他、激他、气他,为的是要他的目光也留意一回自己,看到她的存在,看到她身后的辫子上也飘着美丽的红纱纱。
姐姐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我该为她高兴。
我抓起一块木头,居然沉甸甸的。心里莫名地沉了一下,是杏木。不错,果然是杏木。这些在木工房墙旮旯儿里堆放无数日子的废弃木料里,有一块四方形的紫红杏木,埋了不少日子,它居然光滑如初,色泽完好。是一块已经凿刻出花形的杏木。我慢慢回忆起一年前,尕师兄握着木头的笑脸。我给咱们做,和师傅一模一样的灯架,你等着。他说。
我就耐心等着。
被什么事绊住了呢,这事一拖再拖,以致叫我完全淡忘了,忘得很彻底。
我捏着这块杏木,想了很久,好像在哪儿见过。想起来了,它是灯架的灯托。
这个灯托,已经被尕师兄刻出了大形,五个花瓣绽放开来,花边交错搭牵的细微之处也看得清了。可是,距离真正的灯架。还差着那么一步。这一步,我们没有迈过去。
火苗猛然蹿高了一截子,呵呵笑着,扑向锅底。金色的火舌添着锅底。火苗的末梢儿黄灿灿的,让人想到外面正在举办的喜事,正如这红红的火一样喜庆、热闹。
杏木就是耐火,投进去半天了,凶凶的火势还是不见弱下去。
刊于《民族文学》2010年3期
选载《小说选刊》2010年4期
《新华文摘》201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