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媳妇
19068900000009

第9章 蝴蝶瓦片(3)

果然正如母亲所料,父亲不是龙王,他不知道今天的云里没有雨,我们等到后来,看见大风漫卷,云朵消散,露出头顶上蓝蓝的天,红艳艳的阳光。我们才醒悟过来,我们高兴得早了。白白高兴了一场。一场来势凶猛的好雨就这样草草收场。刚才的事,只是大白天里做的一场美梦。母亲愁苦着脸指挥我们将屋檐下的盆盆罐罐重新搬回屋。空洞的家具向上张着大口,仿佛它们也饥渴难耐。错过这场大雨,它们觉得遗憾,心灰意冷。父亲照旧背着手,慢慢迈出大门,不知到哪儿溜达去了。他怕听到母亲的嘲讽与抱怨。母亲说他干什么事都跟屁股后头点了火一样,稳不住气,高兴过早。母亲气急了,甚至在抱怨,是父亲乒乒乓乓的动静吓走了云彩,驱散了一场好雨。

明明是一场好雨,到头来原来是一场空欢喜。我们兴奋起来的情绪难以回落,就继续紧张地兴奋着。两个妹妹在院子里打起了架。下庄子两个女人也争吵起来。针尖大的家务事,因为心情烦躁,失落难耐,她们干脆将小事闹成了大事。无聊的人纷纷拥到下庄去看热闹。我披上老羊皮袄上了山。我想看看同样经历了这场空欢喜的庄稼它们在干什么,会不会也无望烦躁到互相打骂的地步。

庄稼在地里静默着。我贴近了仔细查看,我从这种深不可测的静默里感觉到了预料中的东西。这种静默是经久的,辽阔的,无声的,忧伤的。庄稼们一齐微微低着头,它们大睁的眼睛和嘴巴对着地面。已经很少有庄稼的青苗能抬起头,挺胸直视头顶的烈日了。它们不愿意用善良的脸一直乞求毒辣辣的太阳。大家已经求了好几个月了,一点作用也不起,还不如把苦焦的脸迎向大地,弯腰低头对着大地。一场假想的暴雨刚刚过去,锣鼓齐鸣,闪电连天,却连一丝雨也没有落下。它们已经做好了畅饮一番的准备,它们准备得太久了。从进入正月,从发芽出苗,从绽放开第一枚叶片,从拔起第一根节,就开始准备了,等待迎接一个美丽的传说一样,开始做准备。为一场雨,它们大家甚至欣喜得热泪满眶。从来没有接受过一场雨水的洗礼,它们认真摆出迎接的姿势,怀着虔诚的心情,怀着对雨水的渴慕,开始了漫长等待的日子。可是,它们和我的父亲一样,欢喜得过早了。怎么能想到,会是一场空欢喜。我们,庄稼,人,我们都没有看到预料中的雨水,救命的雨水。浓云密布的天空裂开了缝隙,像有一双巨大无情的手撕开了云幕。有一道口子从无数人心上裂开,也从无数庄稼的心上裂开。

我一步一步爬上山顶。没有风。大片云朵悠悠地荡在天边,显得慵懒、疲倦。它们似乎在用歉意的神色打量着身下的土地。没能为身下的土地带去一星半点雨水,它们已经算不上真正的云彩,与废旧的棉花包包没什么两样。

我留心脚下的庄稼。麦子参差不齐,高高低低,与野草杂生。大家还是挣扎着抽出一个穗子。贫弱的穗子们正在扬花,一层淡淡的黄色粉末挂在穗子上。据说这就是麦子的花。零零散散,星星点点,闻不到芳香气息,反倒有股土腥味。燥烈的黄土味道扑面而来。真不敢相信这根本不像花的花会结出红灿灿的麦粒,养活我们。事实上,我们一直靠麦子等五谷养活着。我们活在世上,一刻也离不开五谷粮食。

山顶上停风了,这是少见的情况。刚刚那场暴雨就是被大风赶走的。我们的山顶上总是刮着风,西北风四季吹过,往复不断。现在的山顶,出现了难得的寂静。世界一片寂静。耳边还是有响动,窸窸窣窣的,时有时无,时近时远。一定是庄稼在说话。麦子和麦子说,豌豆和麦子说,麦子和野草说。大家这一刻成了朋友。命运相同的患难之交。它们肯定和山下村庄里的人一样,也在叹息,叹息等不来一场活命的雨水。旱了好几个月了,却总是死不了,庄稼的坚强是惊人的。它们甚至还在向上长,青苗一寸一寸长高。还大肚子女人那样一个个鼓起身子,怀里揣着的是一枚枚难以长得粗大的穗子。它们想尽早抽出穗子,赶在收割之前,结出一把子粒。

豌豆早已死光。在庄稼的家族里,豌豆是娇弱的公主,远不及麦子耐旱。麦子这时候竟然还开得出一片黯淡的土黄色花。豌豆的蔓早干枯了。从叶片开始泛黄,枯黄延伸到秆子,整棵豌豆就面黄肌瘦,不久全身发黑,死后连一把柴火也留不下。娇弱的豌豆等不到落雨的天气,大片大片枯萎。野草开始蔓延。疯长的野草多么像小刀披散的乱发。

小刀正是一棵野草。从老土屋子里生长出来的野草,就从他常年不离的那面土炕上生根发芽的。

这么多年里,有雨水浇灌他吗?想必不会有。他怎么就没有被旱死,渴死?真是棵旱不死的草啊。有时候,我禁不住一个人想,人活在世上,最难熬的莫过于五月。尤其是从正月开始就不落一滴雨持续好几个月后的五月。刚开始那一段日子,地皮深处还存着点墒,冬天雪后积下的。过了二月、三月、四月,进入五月,我们的土地就像一个走进沙漠迷路的孩子,等不到救援的人,一天一天慢慢熬煎着,面黄肌瘦,脉管里流淌的那点血越来越稀薄,眼看就要枯竭。眼巴巴盼望头顶的蓝天上能聚起一团带雨的云彩。

等到今天,活着的愿望已经十分单纯了,单纯到只有一个,下一场雨,好好地下一场雨。人这样盼望。庄稼更这样渴望。方圆山沟里的人们谁不会这样想呢。大家都得靠天吃饭,雨水连着命呢。上庄子里的一个哑巴焦急得不行,指画着,意思是他想举根长竿子,把天给戳个窟窿,看雨究竟下不下。

刀子老汉的拐棍声照旧天天响,响彻在空旷无人、尘土弥漫的土路上。他扑通扑通跋涉在滚烫的浮土里,像走进了无边的泥坑,艰难地跋着步,毕竟是准备活二百岁的人,性子钢硬得惊人,不惧怕被尘土呛死,也不在乎什么肺气肿。整日里这儿走走,那儿转转,叮叮当当的响声提醒大家,他还活着,要继续往下活,再旱的年景也挡不住他活二百岁的劲头。有女人听得不耐烦,嘀咕一声这个老不死的,心劲还这么好,也不看看什么年成,还有心思到处转悠啊。

刀子老汉没听见。就是听见也当做不知道,继续转悠。正午的时候,庄子里沉寂一片,什么都昏昏欲睡。真让人怀疑庄子已经死去,耐不住饥渴,死在旱年的五月。刀子老汉的响动传开来,传进每一个沉寂的人家,惊醒了将要闭眼入睡的村庄。庄子又活过来了。大家才发现这老汉是庄子的精神骨儿,是后辈人最好的榜样。这一来,大家倒真心实意盼望他能活到二百岁。

我发现这个老汉一天比一天稳健、钢硬,明显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差错。这可急死人了。我等不及了,主要是满山洼的庄稼等不及了呀。

一株麦子在我脚下挣扎,它用无望的眼睛看我,它不说乞求的话,它枯瘦的身子支撑着焦灼的面容,在烈日下一起一伏。它坚持不说求救的话。我能感觉到这种倔强。每一株庄稼就是一个倔强的娃娃。其实它们是可以哭上一场的。我们遇上了不顺心的事,实在过不了那个坎儿,就哭一场。偷偷哭也行,放开了声哭也罢,没有人会笑话的。活在这个世上,谁不会遇到愁肠艰辛的事呢。刀子老汉那铁打的人,他大儿子出车祸的那年,据说也哭了一场。儿子出门挣钱,来信说要给自己挣回一个媳妇好好孝顺老父亲,娶媳妇的钱还没挣够,死身子就拉回来了。刀子老汉终于强硬不下去了,当时就大放悲声,仰着头女人一样嗨嗨地哭。从此以后,遇事的人哭泣,我们不会笑话,不会觉得他没有出息,相反,一个坚强的人,就应该这样,该哭时哭,该笑时放声大笑,更多时候,我们还得默默忍受,承受干旱,承受被干旱折磨中的漫长的熬煎。我们学会了熬煎。我们的汗水浇灌的庄稼也学会了熬煎。其实庄稼远比人能承受这种熬煎,比死还艰难的熬煎。没有人说这是一种精神。我的父亲母亲都是靠庄稼生存,一生与庄稼相伴的人,他们说不出什么高深的东西。他们教给我们的是怎样在年复一年永远重复的干旱面前学得坚强,学会忍耐,学会熬煎。生活里允许我们哭,只要不天天哭哭泣泣,偶尔哭一场是可以的,是大家可以包容的。可是,我的麦子,你怎么就不哭一场呢。美美地哭上一场,打起精神,我们再往下熬接下来的日子。

没有人懂得庄稼的心事。我们一生与庄稼打交道,我们热爱庄稼,可是,我想,我们并不懂得它们。五月的时候,我们的血肉那么紧密地联系着,联系在一起。我们成了同甘共苦的友伴。可是,即使我们走得再近,庄稼也不会将全部的秘密敞开来,让我们洞彻。我看见一株麦子,怀里抱着没有出来的穗子在风里晃荡,让我想到它是一个怀抱着快要断气的娃娃的女人。大风似乎在呈现它的淫威,一次次扑倒麦子干瘦的身子,麦子又会重新立起,用倔强的目光看着风,这目光我感受到了,我感觉麦子它在用深情的目光望我。它说放心吧我不会倒下的,只要活着,就能站起来。你还等着靠我结出的一把子粒活命哩,不是吗?

回头望山下,我们的庄子显得模糊、遥远。我一直生活其中的村庄,站出来认真打量,竟然觉得那么陌生。我忽然不认识它了。它就是我们的村庄,我们辈辈生存活命的家园,它被黄土的尘烟弥漫,多么像一个年代久远衣衫破旧的老女人啊。每天刮过的西北风就是这个女人粗糙的大手,抚摩我们娇嫩的面庞,让我们疼痛难忍,让我们在疼痛中开始生活,开始一个人漫长、艰难的一生。呼啸的西北风吹过我们父母的面颊,又吹着我和姐姐细嫩的脸蛋,我们都将长成父母一样的人,一样扛得起农活抗得起生活的担子的人。我想,我现在急需学习的是弄懂庄稼的心事。一生与它们打交道,不懂得它们怎么行呢。我要弄清楚,庄稼是靠着什么往下活的。在这么旱的季节里,能憋着一口气不死,一定有一样我们没有发现的东西在支撑着它们。我已经学习着了解它们的习性。我能说得上糜子与谷子的详细区别,豆子的不同类别,麦子的不同品种,我还能准确区别开燕麦苗与莜麦苗,并准确无误地拔掉野燕麦,留下莜麦。有些女子很大了还区别不出这两样东西,而它们一样是养活人的庄稼,一样是祸害庄稼的草。它们长得实在太相像了。

今天又是主麻日。我们的庄稼又熬煎了整整七天。是在骄阳的烤晒下一分一秒熬过来的。小刀送我的带蝴蝶的鞋子已经穿在脚上过了七天,这七天里我走了多少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每天都在走。事实上,除过天黑睡觉的时间,白天里我们都在走,人活着就得不停地走。庄里那些老人就是走了一辈子,走到老得快走不动了,还在坚持走。他们将一直走到咽气,被埋进黄土坟院。人一辈子都在走,细想起来不由得叫人吃惊,人原来是一辈子走到老的,一双腿从不停歇地走动。一个人一辈子究竟走了多少路,谁也说不清楚的,就连瘫在炕上的小刀也说不清楚吧。小刀的脚从来没有真正踏上过路面,可谁又能知道他会不会在用心走路。一个人如果用他的心走路,多少路也走得过来的,比脚还走得远。

小刀的心就在千里万里之外。他用古怪的目光看着我,笑嘻嘻的,说你相信吗,你们每天干些啥我一清二楚,这个庄子里的人,谁在干啥,我都知道。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你们有腿的人就是不愿意相信一个瘫子的话,可我说的是大实话。他仍然在笑,说话的时候都在笑,笑得满头的长发乱晃。头发也在笑,发出嘶啦啦的声响。我的心啊,每天都在外面,跟着日头啊月亮啊北风啊庄稼啊跑,我整天都在跑,我的心把腿子不能走的路都走了,我的心就是我的腿,所以啊,我的心才这么乱。他说,你还是不相信是吧,那么你见过庄稼走路吗?吃惊了吧,告诉你个瓜娃娃,庄稼也是长腿的。它们的腿我们看不见,但庄稼一直都在走路,用它们的心走路。心就是庄稼的腿。你到山上看看去,麦子是静静儿站立着一点也不动嘛,没有,它们一直都在动。哗啦啦地,唱着歌子,说着话,说不定还在吵嘴哩。嘿嘿嘿,你个瓜娃,瓜得透透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