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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试论唐代边塞送别诗的独特风格(1)

刘洁

边塞诗在唐代诗坛卓然独立,历来受到人们的高度重视。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后人在评选唐诗时,也多将边塞诗列于冠首。唐代边塞送别诗作为唐代边塞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独特风格和现实意义值得深入探究。

“悲莫悲兮生别离”(屈原《九歌》),离别是人生中难免的事情,送别是生活中常见的情景。“多情自古伤离别”(柳永《雨霖铃》),以离情别绪为主要内容的古代送别诗,主要用来描写人们的离愁沉重和依依别情,真实记录下人们在执手相别时惆怅盈怀、意绪低回的感伤,正所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

唐代社会安定、经济繁荣,人们的事业心功名心较强,为了追求事业理想,或者为了生存发展,唐人背井离乡、漂泊异地的机会也大大增加,所以临歧送别的诗歌也大量涌现出来。逢别必送、赠之以诗在唐代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送别诗也由原来文人间的酬赠,扩大到君臣赠别、官场赠别、边塞赠别、市井赠别、隐逸赠别以及亲人相别、情人相别等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唐人众多的送别诗中,最有社会意义和历史价值的是边塞送别诗,因为这类与边塞相关的送别诗,超出了一般送别诗仅叙个人情谊的狭小范围,它将私人化的送别与国家民族的利益联系起来,从而使一向低回悲切的“日幕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孟浩然《送杜十四之江南》)的别离,一变而为奔赴边塞、积极进取的高亢之声,“上马带胡钩,翩翩度陇头。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岑参《送人赴安西》)唐代边塞送别诗的这种乐观向上、催人奋发的精神,无疑增加了送别诗的积极意义和特殊价值。

在唐代近300年的历史中,边境战争持续不断,受时代风气的影响,不少文人怀抱建功立业的远大理想慷慨赴边,去边疆寻求报国立功的机会,这种特殊环境和情形下的送别,为送别诗增添了新的时代内容,使之呈现出新的时代风采。“新读兵书事护羌,腰间宝剑映金章。少年百战应轻别,莫笑儒生泪数行。”(权德舆《别表兄韦卿》)这首送别诗写离别却不单纯的伤别,反映出唐代边塞送别诗不同于其他送别诗的特殊之处。就内容而言,唐代边塞送别诗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送友赴边的诗作,一类是边地送人之歌,而这两类送别诗由于送别的时间地点、环境背景不同,所以又呈现出不同的思想内容和情感特征。

一、送人赴边的壮歌

惜时奋进、从军报国是唐代边塞诗的主要内容,由此而形成的边塞送别诗的豪迈气概和爽朗格调,又与唐王朝的实力日益强大密切相关。唐王朝在开基创业之初,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对外屈膝妥协的经历,但在高祖以后,从唐太宗到唐玄宗,一直以强硬的态度回击异族的挑衅,使边邦外族不敢觊觎日益强盛的唐帝国,而此时边塞战争的屡屡获胜,无形中也增加了战争在唐人心目中的魅力,“大笑向贫士,一经何足穷?”(高适《塞下曲》)连一向独守书斋的文人们也开始抛弃寒窗苦读的仕途之路,而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功名只向马上取”(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的进身之阶,这样的时代风气不仅鼓舞了一批驰骋沙场的边关将士去忘身报国,而且吸引着更多尚未走上这条成功之路的热血男儿:“闻说胡兵欲利秋,昨来投笔到营州。骁雄已许将军用,边塞无劳天子忧。”(欧阳詹《塞上行》)整个社会从高门到寒士,从上层到市井,处处弥漫着一种为国立功的荣誉感和英雄主义的精神,在此背景下产生的送人赴边的诗作,也就成为唐代边塞诗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送友赴边的诗歌中,诗人们不仅与友人言别叙谊,而且表现出激昂慷慨的豪情壮志,给行人带去极大的鼓舞和激励:“征马去翩翩,秋城月正圆。单于莫近塞,都护欲临边。汉驿通烟火,胡沙乏井泉。功成须献捷,未必去经年。”(崔颢《送单于裴都护赴西河》)“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高适《送李侍御赴安西》)这两首送人赴边之作没有一般送别诗那种洒泪相送、难舍难分的情景,也没有凄凉悲伤的情调。前者洋溢着一种不辱使命、指日克敌的强烈自信和为国立功的豪情,诗人在表达炽热爱国之情的同时,对出征的将士又充满了体贴之意。后者则把友人的雄心大志与自己的钦羡之情融进饱含着万千情意的酒杯之中,从中流露出一种同心共勉、建功立业的豪气,既赞扬朋友为保家卫国不辞险远的高尚品格,也表明诗人与友人心心相通的情谊。从这两首边塞送别诗便可以看出,诗人们纷纷为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了驰骋沙场、报效国家的机会而感到高兴,所以在面对令人不忍的别离时,一反常态地唱出了激昂慷慨的别离之声。这类送友赴边的诗歌,在情感态度上基本趋于欢快和豪壮,即使有悲也是寓悲于壮:“单车曾出塞,报国敢邀勋。见逐张征虏,今思霍将军。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王维《送张判官赴河西》)这首送别诗没有离别的悲伤,有的只是诗人对良将的思念,对朋友出塞杀敌、建功立业的激励和鞭策,情感激昂而雄放。有些诗人甚至还设身处地地为行将奔赴边关的友人着想,在嘘寒问暖中默默传递着真挚的友情:“近关多雨雪,出塞有风尘。长策须当用,男儿莫顾身。”(高适《送董判官》)诗人委婉地提醒朋友要作好迎接艰苦考验的准备,并且鼓励朋友要在军旅生涯中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甚至还要有不怕牺牲献身边疆的精神。像这类充满了“马革裹尸”气魄的送别诗,在唐代边塞送别诗中并不少见。在有些送别诗中诗人还以一种胜利者的口吻,激励友人前行:“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须令外国使,知饮月氏头。”(王维《送平澹然判官》)很显然,这些诗句在勉励友人的同时,渗透着诗人自己的情感和志向。

在送人赴边的唐代边塞诗中,有不少送将军出征的诗作,这类边塞诗不仅具有一般边塞送别诗的英雄气概和报国精神,而且通过送别突出将军身上那种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必胜信念,塑造出栩栩如生的将军形象,这在唐代边塞送别诗中格外引人注目:“宝马雕弓金仆姑,龙骧虎视出皇都。扬鞭莫怪轻胡虏,曾在渔阳敌万夫。”(欧阳詹《送张骠骑宁行营》)全副武装的将军威风凛凛地离开京城,那如龙似虎的气派显示着他旗开得胜的信心,诗人通过诗歌告诉人们,不必为将军在挥鞭指顾间所流露出的轻蔑敌人的态度而感到奇怪担心,因为他在镇守渔阳时,曾经抵挡过敌人千军万马的进攻。短短的四句诗行,便给我们塑造出一位功勋累累、气度非凡的将军形象。所以在送将军赴边的诗作中,人们也往往多了一份对将军获胜的期待,对战争胜利的期待:“防秋戎马恐来奔,诏发将军出雁门。遥领短兵登陇首,独横长剑向河源。悠扬落日黄云动,苍莽阴风白草翻。若纵干戈更深入,应闻收得到昆仑。”(李频《送边将》)带着安边保民使命的将军,义无反顾地从雁门关出发,他时而率领身佩短刀的战士登上陇首,时而独自一人横剑河源,纵横驰骋在广阔的西北边地,于是,诗人设想,如此智勇双全的将军,若能领兵昆仑边地,定会很快传来胜利的捷报,自豪的语气中流露出诗人对将军的信赖。因此,在唐代边塞送别诗中,诗人们纷纷赞扬那些具有“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王维《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的大无畏精神的将军,为他们一次又一次唱响了高亢嘹亮的送别壮歌:“将军族贵兵且强,汉家已是浑邪王。子孙相承在朝野,至今部曲燕支下。控弦尽用阴山儿,登阵常骑大宛马。银鞍玉勒绣蝥弧,每逐骠姚破骨都。李广从来先将士,卫青未肯学孙吴。传在沙场千万骑,昨日边庭羽书至。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日夜鸣。意气能甘万里去,辛勤动作一年行。黄云白草无前后,朝建旌旗夕刁斗。塞下应多侠少年,关西不见春阳柳。从军借问所从谁,击剑酣歌当此时。远别无轻绕朝策,平戎早寄仲宣诗。”(高适《送浑将军》)这首送别诗不同于其他的酬唱之作,诗人怀着炽热的情感,赞颂了出身显贵、驰骋沙场的将军,褒扬其如同名垂青史的汉代名将李广、卫青一样,不仅具有战斗中冲锋陷阵、身先士卒的可贵品质,而且具有渴望战斗、以苦为乐的军人情怀,有如此雄心豪气的将军战守边塞,诗人自然多了一份静候捷报的期待和祝贺。

由此可见,奋战疆场、为国立功是唐代边塞送别诗的主旋律,它冲淡了离别时的儿女情长,以一种通达乐观、慷慨激昂的情调,展现出送别的另一番情景,它即使悲歌也绝不凄伤的情调,它那种化缠绵惆怅为豪放爽朗风格,它那种在赞许勉励或期待预祝中给友人以信心和力量的气魄,为唐代边塞送别诗开拓出一种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