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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试论唐代边塞闺怨诗的情感取向(2)

三、“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的牵念

边庭与内地相隔千里之遥,闺妇对征夫的思念并未因时空的距离而拉开,相反,她们时刻牵挂着远在边关的亲人,而每年为征夫“送征衣”便成为征妇沟通内地与边关、向远方亲人表达相思牵念的一种方式。

唐代府兵制的特点是兵农合一,民无事则耕,有事则战,因朝廷不负担这些士兵的衣食,所以当兵时要自备衣食。每当秋凉,家家户户就要准备征衣,在征妇们捣衣、裁衣、缝衣、寄衣的过程中,她们那复杂而细腻的情感便自然地流露出来,“亦知戍不返,秋至试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杜甫《捣衣》)征妇们一边月下捣衣,一边长叹久别,她们伤感着自己得不到情爱的痛苦,这实际上代表了众多征妇捣衣时的复杂心情。在缝制征衣时,细心体贴的征妇,更是左思右想、费尽心机,“畏瘦疑伤窄,防寒更厚装。”(孟浩然《闺情》)“苦战应憔悴,寒衣不要宽。”(白居易《闺怨词》)“征衣一倍装绵厚,犹虑交河雪冻深。”(陈陶《水调词》)“絮时厚厚绵纂纂,贵欲征人身上暖。”(王建《送衣曲》)她们设身处地地为边关的亲人着想,周到地缩减征衣的尺寸,体贴地絮棉加厚,希望合体厚实的征衣能够替亲人挡住边关的风雪严寒。征妇们手中缝衣,心中祈祷:“愿身莫著裹尸归,愿妾不死长送衣。”(王建《送衣曲》)在寄送征衣时,思妇们又多了一层忧虑:“还恐裁缝罢,无信达交河。”(虞世南《中妇织流黄》)“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李白《子夜吴歌·冬歌》)闺妇们惟恐有节外生枝的不测,寒衣不能及时寄送到丈夫的手中,让自己的亲人挨冻受苦。更让征妇们担心的还有部队的移军,或是与征人失去联系,“欲寄征衣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张仲素《秋闺怨》),“征客近来音信断,不知何处寄征衣。”(张纮《闺怨》)很显然,对征妇来说,征衣是向丈夫表达相思牵念的方式,它也承载着丈夫平安归来的希望;对征人而言,征衣不仅是御寒之物,它还代表着家乡妻子的关心和温暖。这种情形如学者所言:“唐代思妇捣衣,其实隐含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这一劳动本身。官衣虽可御寒,但它不会引起征夫感情的共鸣,而出自闺妇之手的衣服不仅可以御寒,还能让征夫感到闺妇感情的温暖。闺妇正是要通过这件衣服唤起征夫的思恋之情。”所以一件御寒的衣服对征人思妇而言,它所包含的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

四、“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的期盼

唐代边塞闺怨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社会的价值取向和盛衰轨迹,而征妇情感的变化,也随时代发展而呈现出不同的特色,“唐代早期征夫从戎戍边的热情也感染了思妇,受时代气氛重染,思妇的情感基本上是愁而不哀,贯穿其中的主线仍是‘思人’。分离带来的是刻骨铭心的相思,但这相思还不至于导致他们反对赴边从戎。既支持戍边又渴望团圆,这情感上的矛盾一直在折磨着她们。”的确,在唐代边塞闺怨诗中,我们看到不少“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刘氏云《有所思》)的痴情征妇,她们中有“去年君点行,贱妾是新姬”(刘驾《寄远》)的新嫁娘,而更多的则是“荡子从戎十载余”(王维《伊州歌》),“十年征戍忆辽阳”(沈佺期《独不见》)的与丈夫长期分离的思妇,对这些征妇来说,她们生活中最大的愿望莫过于“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李白《子夜吴歌·秋歌》)的那一天。盼夫心切的思妇会天天祈祷,暗暗许愿:“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回身不遣别人知,人意丁宁镜神圣。怀中收拾双锦带,恐畏街头见惊怪。嗟嗟际际下堂阶,独自前灶来跪拜。出门愿不闻悲哀,郎在任郎回未回。月明地上人过尽,好语多同皆道来。卷帷上床喜不定,与郎裁衣失翻正。可中三日得相见,重绣镜囊磨镜面。”(王建《镜听词》)思妇揣镜入怀以吉言好语预测丈夫将归,她喜不自禁地为征人裁衣,忙乱中竟颠倒了反正,这看似幼稚的举动和郑重其事的许愿,让我们清晰地感受到征妇的心之所思、神之所往。征妇们甚至将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也与亲人的归来联系在一起:“昨夜裙带解,今朝嬉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橐砧归。”(权德舆《玉台体》)爬上人衣的嬉子让闺妇产生远人将归的暗自欣喜,但很多时候征妇的期盼都会落空,特别是在府兵制被破坏以后,戍边士卒多不能按期返乡,“昔闻著征戍,三年一还乡”(王建《闻故人自征戍回》)已成为历史,而今则是“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杜甫《兵车行》)的无限期服役。这种“今日不换兵,须死在战场”(王建《闻故人自征戍回》)的残酷现实,让渴盼边疆安宁、夫妻团聚的广大征妇坠入无奈又无助的痛苦深渊。

五、“梦绕天山外,愁翻锦字中”的相思

频仍的边塞战争使广大征夫久戍不归,使空闺思妇深陷思亲念远的痛苦之中:“日日长相思,相思肠断绝”。(陈羽《长相思》)思人念远的个中苦味,只有征妇体会最深。在现实生活中能让征妇暂时忘掉痛苦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得到远方征人的书信,一是夜来入梦与夫相聚,所以在唐代边塞闺怨诗中,有不少反映“梦绕天山外,愁翻锦字中”(窦巩《少妇词》)的诗作。

鸿雁传书原是古人对互通音讯的美好寄托,想来“征人去日殷勤属,归雁来时数寄书”(王维《伊州歌》)也当是征人思妇分别时的叮咛,而能否收到边地来信,对闺妇而言,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每当收到边书,征妇们的心情就变得异常复杂:“玉手开缄长叹息,征夫犹戍交河北”。(李白《捣衣篇》)征夫远戍尚不得归,闺中思妇失望地长长叹息。有时思妇也会因来信而激动异常:“征人去年戍边水,夜得边书字盈纸。挥力就烛裁红绮,结作同心答千里。群寄边书书莫绝,妾答同心心自结”。(长孙佐转妻《答外》)这位得到边书的思妇急不可耐地烛下裁绮作结,要表达自己与远人心心相印的挚情。但在唐代边塞闺怨诗中,更多反映出的却是思妇们“朝朝候归信,日日登高台”(皇甫松《望远曲》)后的失望与伤心:“谁知别易会更难,目断青鸾信渺漫”(唐彦谦《无题》),“那堪音信断,流涕望阳关”(崔湜《折杨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沈佺期《独不见》),“万里寂寞音信绝,寸心争忍不成灰。”(胡曾《独不见》)边地亲人杳无音信,闺中思妇痛苦万分,更让她们痛苦的还有自己欲寄书信而不能:“玉关去此三千里,欲寄音书那可闻”(李白《思边》),“佳人持锦字,无雁寄辽西”(崔道融《春闺》),在盼书不至、寄信不能的两难中,无奈无助的思妇,整日生活在期盼、担忧、牵念、惶恐的煎熬中,心灵倍受摧残。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与边地亲人长久分别、音讯难通的情况下,虚幻的梦境便成了思妇跨越千山万水与征夫得以相见的唯一方式,所以在唐代边塞闺怨诗中有关“白日寻思夜梦频”的诗作比比皆是。有的写闺妇的梦前盼梦,“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金昌绪《春怨》);有的写梦中相会,“良人自戍来,夜夜梦中到”(聂夷中《杂怨》);有的写梦中所见,“梦见形容亦旧日,为许裁缝改昔时”(刘希夷《捣衣篇》);有的写夜来迷梦,“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张仲素《秋闺思二首》);有的写夜半梦醒,“梦回深夜不成寐,起立闲庭花月高”(李中《所思代人》);有的写相思如梦,“相思沓如梦,珠泪湿罗衣”(李白《学古思边》),这众多林林总总、虚虚实实的记梦诗,反映出广大征妇念亲人、盼团圆的内心渴望,同时也流露出她们心底无法抑制的孤寂忧伤。幻梦也许能给孤独无助的思妇带去短暂的安慰,但在现实中她们有时却难逃恶运,“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音信久绝的丈夫早已化为森森白骨,可作了未亡人的闺中思妇却浑然不知,还在做着夫妻团聚的美梦。但无论怎样,这些以梦传情、依梦托情的诗作,都反映出广大征妇思念远人的真实心态和复杂情感。

六、“从此不归成千古,空留贱妾怨黄昏”的哀痛

自古以来,战争就意味着流血牺牲。唐代的边塞战争致使成千上万的征人丧身荒郊大漠,所以征妇在与丈夫分离时,往往就有一种死别的哀伤:“送夫之妇又行哭,哭声送死非送行。夫远征,远征不必戍长城,出门便不知死生”。(元稹《夫远征》)在这里征戍差不多成了死亡的代名词,而一场残酷的战争,不知要夺走多少鲜活的生命,不知要留下多少哀哀无告的寡妇,“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张籍《征妇怨》),“闻道西凉州,家家妇人哭”。(王建《古从军》)从东到西,在漫长的边境线上,有多少具身为人夫的征人尸骨,就有多少个悲痛欲绝的思妇:“山店门前一妇人,哀哀夜哭向秋云。自说夫因征战死,朝来逢着旧将军。”(李端《宿石涧店闻妇人哭》)“双鬟初合便分离,万里征夫不得随。今日军回身独殁,去时鞍马别人骑。”(张籍《邻妇哭征夫》)是战争使原本相依为命的夫妻,在瞬间便分属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战争彻底摧毁了“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张籍《征妇怨》)的生活愿望。面对“万里白骨无人收,家家城下招魂葬”(张籍《征妇怨》)的奇哀巨痛,有谁能够抚平这些战争寡妇的心灵创伤和巨大悲痛呢?“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李白《北风行》)她们睹物思人,肝肠寸断;“李陵一战无归日,望断胡天哭塞云”(裴羽仙《哭夫二首》),她们伤心哭号,悲痛欲绝,而那“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张籍《征妇怨》)的年轻寡妇,则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是残酷的战争摧毁了她们的生活希望,给她们留下此生无法消除的伤与痛。

总之,边塞闺怨诗作为唐代边塞诗的特殊题材,它以细腻的笔触反映出广大征妇因战争而起的复杂情感,夫妻的长久分离,生活的艰辛磨难,闺房的孤独寂寞,对远人的相思牵念,这一系列内容带来了唐代边塞闺怨诗以悲为美的风格,其含蓄委婉的表现手法,恰切地反映出广大征妇的情感世界,唐代边塞闺怨诗早已成为了解边塞与征夫、观照战争中征妇心理与情感的生动资料,它也是唐代边塞诗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参考文献

1.(清)彭定求。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9

2.李小梅。唐人情诗选。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3.任文京。唐代边塞诗的文化阐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4.刘洁。唐诗题材类论。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