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玉婷
《秦风》是《诗经》中风格较为独特的一组风诗,充满了西北大地慷慨激昂的尚武精神和秦腔式的苍凉与悲壮,比如《无衣》这样豪迈奔放的军歌,又如《黄鸟》此般率直地谴责野蛮的殉葬制。但是,就在这样刚劲的《秦风》中,却出现了一首风采旖旎,情感柔和的诗歌——《蒹葭》,犹如一枝盛开在西北边陲的莲花,在《秦风》,乃至整部《诗经》中绽放着独具一格的别致和优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秦风·蒹葭》
关于《蒹葭》一诗的诗旨,自古以来说法众多,或遵从《毛诗序》之说:“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矣。”或以为是求贤之诗,如汪梧凤《诗学女为》云:“《蒹葭》,怀人之作也。秦之贤者抱道而隐,诗人知其地而莫定其所,欲从靡由,故以蒹葭起兴而怀之,溯洄溯游往复其间,庶几一遇之也。”或如程俊英等所论,定为“描写意中人而不得的诗”(《诗经译注》)。而关于那个“所谓伊人”,“是知周礼的故都遗老呢?还是思宗周、念故主的西周旧臣呢?是秦国的贤人隐士呢,还是诗人的一个朋友呢?或者诗人自己是贤人隐士一流、作诗明志呢?”抑或是诗人所思暮的爱人呢?众说不一。笔者倾向于支持情诗之论。
《蒹葭》诗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起兴,既以景色衬托出诗人之情怀,又点明了诗创作的时间和地点,给我们展现出一幅凄清的深秋晨景。后面“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乃诗人在追寻他所思慕之人时,被眼前茫茫河水所阻。诗人看不到他翘首期盼的人在河另一边的何处,焦急之中,便“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地上下左右地求索。然而远道相隔,可望而不可即,正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一个‘宛’字,又将实在的处所一笔拎空,所以姚际恒称赞道:‘遂觉点睛欲飞,入神之笔。’全诗不着一个思字、愁字,然而读者却可以体会到诗人那种深深的企慕和求之不得的惆怅。”方玉润也说:“三章只一意,特换韵耳。其实首章已成绝唱。”全诗通过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深秋天方破晓、露寒霜重之时,“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旭日初升、霜露渐融之时,和“蒹葭采采,白露未已”阳光普照、露珠将收之时这三幅不同时地的河边深秋之景的描绘,生动地展示出了诗人追寻意中人而不得的焦虑。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总能引起观者的共鸣,而追求过程中的辗转和最终求之不得的惆怅与失落,更能博得人的同情,全诗缓缓吟来,但觉余音隽永。
这样的一首诗,在《秦风》中无疑是独特的。清人方玉润评价《蒹葭》说:“此诗在《秦风》中气味绝不相类,以好战斗乐之邦,忽过高超远举之作,可谓鹤立鸡群,悠然自异者矣。”须知春秋时期秦地大致在今天的甘肃东部和陕西大部,其地“迫近戎狄”,这种环境使得秦人“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汉书·地理志》)。在秦地特有的地理环境影响下,秦人形成了激昂豪壮,不畏生死的性情。《秦风》10首诗多言征战猎伐,充满粗犷豪迈之气,表情达意直接、率真,而《蒹葭》《晨风》这样充满哀婉柔美情致,表达复杂、微妙情感的诗歌在《秦风》中显为另类。陈子展也总结说:“但觉《秦风》善言车马田狩,粗犷质直。忽有此神韵缥缈不可捉摸之作,好像带有象征的神秘的意味,不免使人惊异,耐人遐思。”《蒹葭》一诗意境飘逸,神韵悠长,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佳构。其风格、韵味,以及写作手法都与《秦风》其他作品有很大差异,王照圆点出了《蒹葭》与《秦风》总体风格的差别:“《小戎》一篇,古奥深雄。《蒹葭》一篇,夷犹潇洒。”周锡也说:“全诗神韵飘逸,风致嫣然,在粗犷质朴的《秦风》中,另成一种格调。”(《诗经选》)陶侃如、冯沅君同样认为:“在慷慨悲歌的《秦风》中,忽有这么一篇优游闲暇,含蓄蕴藉的诗,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中国诗史》)那么,《蒹葭》之出现于《秦风》,究竟是何故呢?是纯属偶然,还是另藏玄机?现试从以下三个方面对该问题加以分析:
首先,从秦文学的范畴来看。
我们不能简单、笼统地以为秦文化就是秦族的文化。在界定文化时不应该以时间、空间、国别为标准,而是要以文化特征为其首要标准。因此,秦文化即带有鲜明秦文化特征的那些文化。秦文学也并不代表只是由秦人创作的文学,还应该包括秦国领域内的人民的创作,如果我们只把由秦地的秦人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定性为秦文学的话,那么公认的属于秦国文学作品的李斯之《谏逐客书》就得碍于作者李斯是楚国人而归于楚国文学了。
秦文公十六年,“以兵伐戎,戎败走”后“地至岐”,秦人方才真正拥有了当初周平王赐给秦襄公的“岐以西之地”。秦人在统治丰饶的周原的同时,也接管了在周原生活的周之遗民,《史记·秦本纪》记载:“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败走。于是文公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东献之周”。前面我们说过,所谓秦国文学,并非由秦地的秦族创作的才是秦国文学,而是在秦地的居民创作的,带有鲜明秦文化特征的就可以归入秦国文学的范畴。那么,那些被秦人接收的周之余民中,不乏造史作册的文人,这些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居民,也可能是诗歌的创作者。他们在秦人统治时期所创作的文学作品,自然应该纳入秦文学的范畴。故而,不能排除风格旖旎婉丽的《蒹葭》即是出自这归属于秦后的周之遗民之手的可能。
其次,从自然环境对秦文学的影响来看。
秦文公所收取的岐地是周人的故居,这里是关中最为富庶的地区之一。岐地因是周人旧居,故也称周原,位于今陕西省关中平原的西部,距西安市约200华里,北依岐山,南临渭河,西侧有汧河,东侧有漆水河。
当初古公亶父选择岐下邑居并不是盲目的,原因之一正是因为这里水资源丰富,自然条件优越。据历史地理学家考察,周原自古以来就有丰富的水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周原遗址发现水井,说明当时人们的饮水主要取之于泉水和河水,据考察,这里古河流有渭河和汧河。古代的岐不像现在这样干旱,气候也要比现在暖和、湿润。当时岐地遍布河流溪涧,处处可见水泉湿地,渭水的支流纵横蜿蜒,千河和漆河分别由东西两侧缓缓流过。那时候的河谷不像现在的这样深,所以取水很方便,水源很充分。动植物资源也很丰富,环境优美,气候宜人,是我国农业生产发展最早的地区之一。这样的自然地理环境为《蒹葭》这样优美、朦胧的诗歌的产生创造了客观的自然条件。
最后,从秦对周的文化继承上来看。
《蒹葭》在艺术风格上具有完全不同于《秦风》中别的作品的特点,其情调也不符合于秦地民风和秦人性情,这除了上述两点原因而外,还与秦早期对周文化的继承和学习有关。一如林剑鸣所说:“秦国的文化能够突然达到这样高的水平,除了全盘接受西周先进的文化外,不可能做其他的解释。”秦人对周文化的态度是积极吸收的,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所表现,比如在文学上有《石鼓文》,其体制、句法对《诗经》“雅”、“颂”都有学习和模仿;在青铜器制作上,根据祝中熹的研究,秦器的习用纹饰就是持续了西周后期流行的纹饰,喜用窃曲、垂鳞、瓦垅、波带、重环、云雷等纹样。礼器的配置也如出一辙。正如邹衡所说:“起初,周人几乎是全盘接受了商人的青铜文化,到了后来,才逐渐发展起来具有一定秦人风格的青铜文化。”此外,在宗教观念上,秦人在保留自己多神的拜物教的同时,接受了周人“帝”的概念,形成富于自己特点的混合的宗教形式;在制度上,又是秦承周制;在社交生活上,秦人也以赋诗言志为能事,这在《左传》中就有相关记载,如《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载晋公子重耳流亡至秦国时,秦穆公在宴重耳里便赋《六月》以答重耳所赋之《河水》,以尹吉甫来比重耳,甚是应景。
所以,周先进的文化不仅影响了秦的器物制度,还影响了秦的文学作品的写作手法以及语言表达方式。这也是《秦风》中出现《蒹葭》这样的诗歌的又一个原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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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熹诗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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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林剑鸣秦史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7.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北京:中华书局,1991
8.陈子展诗经直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9.陈全方周原与周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