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人、州郡官吏柳开于一千年前写了一篇文章,叫《代王昭君谢汉帝疏》,这是一篇精妙的杂文。全文仅有区区五百余字,写得辛辣、尖锐、深刻、诙谐。
文章用王昭君的口吻,向汉元帝表明态度:奉诏出嫁匈奴最高首领单于,心“无”怨愤。其原因,从宏观上讲,自古妇人即便是贤异奇峻之妇人,均受制于男子;即便抑挫至死,也“罔敢雪于心”。从微观上看,王昭君说她年纪很轻时被选人宫中,成为侍妾,虽然青春渐逝,并未得到皇帝的宠幸,也未敢怨天尤人。纵然是“绝幸于明主,虚老于深宫”,她也认命,“知命之如是也”。没有想到的是,“国家以戎虏未庭,干戈尚炽,胡马南牧,圣君北忧,虑烦师征,用竭民力”。于是,依照前帝用过的办法,“兴和亲之策”,把王昭君从深宫中起出,嫁到大漠那边的匈奴去。以一个女人为代价来让“戎虏”称臣,化干戈为玉帛,阻止“胡马南牧”,解除君忧,免去“师征”,简省民力,这是国家“深思远虑,简劳省费之大计也”。如此之“大计”,“臣妾安敢不行矣”。这是从理论上弄通,思想上觉悟之后的态度,即便认识水平没那么高,对皇帝及满朝文武大臣的高明之计不理解,也还是要执行的。就如近两千年之后的一个叫林彪的人说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原因很简单,“臣妾一妇人,不能违陛下之命也”。写到这里,似乎要说的话已经说尽,但文章笔锋一转,端出了更辛更辣的“小菜”。
文章写道,我之所以特意要感谢陛下,是因为,原本“安国家、定社稷、息兵戈、静边戍,是大臣之事也”,那些食陛下之重禄、居陛下之崇位者,是宰相是文官的,应当为陛下出主意;是武士是武将的,应当为陛下去征伐。但“相”与“将”并未“谋之”与“伐之”,而是用臣妾王昭君来与匈奴和亲,朝廷将防止匈奴南侵、稳固边疆的忧患与责任,将大臣们的职责与立功的机会,统统推到了一个弱女子身上,作为王昭君,自然是“喜出望外”的。因为她当初深居禁宫,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得到宠幸,不想一下子有了安国家、定社稷、息兵戎、静边戍之名,而且可以“垂于万代”。这样的好事,王昭君还怎么会有怨愤呢!她的一对奶子超过了满朝文武的功能和作用,这岂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骄傲,也岂不是出这样女人国家的最大骄傲!写到这里,本已十分解气,不想柳开涂下了更狠的一笔:“愿陛下宫闱中复有如妾者,臣妾身死之后,用妻于单于,则国安危之事,复何虑于陛下之心乎?”意思是说,今后国家再有事,从后宫中拉出个女人,往“单于”之类的人怀里一送,即可保国家无虞,保皇帝平安。最后,文章在汉元帝被剖解得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抹了一把盐:“陛下以此安危系于臣妾一妇人,臣妾敢无辞以谢陛下也!”
这篇文章借王昭君离汉前对汉元帝的陈述,表现了作者对北宋统治者屈辱求和外交政策的不满,是借古讽今之作。
有人认为杂文这种文体是“五四”以后由鲁迅先生创造的,但读读《代王昭君谢汉帝疏》,方知这种论断并不那么准确。这篇一千年前出自宋朝人柳开之手的文章,可以说已是十分标准的杂文。其思想之深刻、气势之恢弘、文章之辛辣、语言之简洁、风格之幽默,千年来能望其项背者,没有多少。
古人值得我们学习的很多,柳开算一个;古文值得我们推崇与借鉴的不少,《代王昭君谢汉帝疏》却是难得的一篇。
1999.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