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最负盛名的回回诗人当推萨都剌(约1272~约1355年)。萨氏字天赐,号直斋,先世随蒙古军东来,遂为雁门(今山西代县)人。泰定四年(1327年)进士,历京口(今江苏镇江)录事司达鲁花赤、南御史台掾、燕南宪司照磨、闽海宪司知事、燕南宪司经历等职。善诗词,今存《雁门集》,是回回人中最为齐全的一部诗集。萨都剌的诗风与高克恭、马九皋清雅、情趣的格调相比,论韵律、工仗不如后者,但其豪放奔腾、开拓创新和高度的现实主义,不是后者乃至多数元代诗人可以比拟的。其《醉歌行》《登歌风台》《过居甫关》等诗,豪放刚健,干文传给予很高评价:“其豪放若天风海涛,鱼龙出没;险劲如泰华、云门,苍翠孤耸;其刚健清丽,则如淮阴出师,百战不折。”(干文传:《雁门集序》,《雁门集》附录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02页。)其开拓创新,表现在敢于突破乐府古题的局限,采用各种体裁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如乐府古调、五言古体、七言古体、五言近体、七言近体、绝句、诗余等几乎全部采用,故毛晋称“其诗诸体俱备,磊落激昂,不猎前人一字。”(毛晋:《雁门集跋》,《雁门集》附录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30~431页。)更为可贵的是,萨都剌的诗敢于触及时事,敢于表露自己内心的爱憎。萨氏生于世祖中期,殁于顺帝中期,经历了除蒙古前四汗外元朝整个十朝,举凡重大政治事件及天灾人祸,诗中多有触及,如南坡之变、天历之战、明宗暴卒、黄河决堤、农民起义等,皆有诗篇描述。特别是天历二年(1329年)发生的文宗图贴睦尔、权臣燕铁木儿毒死明宗和世的事件,这是蒙古最高统治集团中极为残忍的兄弟争位案,在当时是人人讳言的大事。事件发生后,萨都剌写下了《记事》这首诗:
当年铁马游沙漠,万里归来会二龙。
周氏君臣空守信,汉家兄弟不相容。
只知奉玺传三让,岂料游魂融九重。
天上武皇亦洒泪,世间骨肉可相逢。(萨都剌:《雁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4页)
这首诗既是诗人的感慨,也是诗人直言不讳的揭露。
萨都剌诗作中还有不少是披露民间疾苦的作品,如《鬻女谣》《江南怨》《征妇怨》等。
干文传在评萨都剌诗时说它“一扫往家萎靡之势”。这句话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是风格豪放刚健,二是敢于触及时事。萨都剌的诗风对元代诗坛产生了重大影响,自萨氏之后,元代诗坛中出现了许多敢于触及时事和披露民间疾苦的诗人,少数民族诗人乃贤、余阙,汉族诗人张养浩、王冕、杨维祯等皆是。
萨都剌也是一位词人,词作多为咏史怀古、写景抒情的作品,前者如《念奴娇·登凤凰台怀古》《满江红·金陵怀古》《念奴娇·登石头城》等,词人通过借古喻今的手法来表达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后者如《卜算子·泊吴江夜见孤雁》等。
乃贤(1309~1368年),字易之,别号河朔外史。哈剌鲁人,哈剌鲁即唐时之葛逻禄,译言马,故乃贤又名马易之。先祖从蒙古军东来,曾寓居南阳,故乃贤又自称南阳人士。其祖父迁居鄞县(今浙江宁波),乃贤生于此地。他自幼从浙东名儒高岳、郑觉民等学,成为元后期诗人,有诗集《金台集》,今存诗约260首。乃贤生活的时代是元代社会矛盾日益尖锐、战乱动荡的年代,他曾游历江南、中原、塞外和川蜀等地,目睹人民群众饥寒交迫、官府昏天黑地的社会现实,因而在诗作中多有所表露。如《新乡媪》《新堤谣》《颍州老翁歌》等就是描写人民群众生活苦痛的诗篇。《新乡媪》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首:
蓬头赤脚新乡媪,青裙百结村中老。
日间炊黍饷夫耕,夜纺棉花到天晓。
棉花织布供军钱,倩人辗谷输公田。
县里公人要供给,布衫剥去遭笞鞭。
两儿不归又三月,只愁冻饿衣裳裂。
大儿运木起官府,小儿担土填河决。
茅檐雨雪灯半昏,豪家索债频敲门。
囊中无钱瓮无粟,眼前只有扶床孙。
明朝领孙入城卖,可怜索价旁人怪。
骨肉分离岂足论,且图偿却门前债。(《元诗选》戊集,《金台集》。)
这首诗描述了一位村中老妇在官府逼迫、盘剥下,被迫骨肉生离;在豪家索债之后,又被迫入城卖掉扶床孙的悲惨情景。又有《赠张直言南归》《羽林行》等诗篇揭露封建统治者和官府腐败无能、骄奢淫逸的丑恶行径。故盖苗在评乃贤诗时说:“其关于政治视(白)居易可以无愧,而藻绘之工殆过之矣。”(《元诗选》戊集,《金台集》。)乃贤的诗还有许多是描绘自然风光的作品,清新流畅,充满情趣。与乃贤同时代的一些诗人、作家对其诗有很高的评价,“所着《金台集》,欧阳元功序之,谓其清新俊逸,而有温润缜栗之容。宣城贡师泰称其词清润纤华,五言类谢脁、柳恽、江淹,七言类张籍、王建、刘禹锡。而乐府尤流丽可喜,有谢康乐、鲍明远之遗风。”
元代其他回回诗人,有的存诗不多,有的甚至仅有诗名,故不再一一罗列。
元代回回文学家虽多,但流传至今的作品绝少。陈垣在《元西域人华化考》中写道:“考元西域文家,比考元西域诗家,其难数倍。因元西域人专集,其传者类皆有诗无文。”其说甚是。元代回回文士除诗词、散曲及地理、水利、医药、史学着作传世外,散文留下极少。陈垣先生在《常山贞石志》中发现赡思文五篇,为《加号大成诏书碑阴记》(至治三年)、《哈珊神道碑》(至顺三年)、《善众寺创建方丈记》(元统三年)、《龙兴寺钞主通照大师碑》(至正六年)、《龙兴寺住持费光弘教大师碑》(至正六年)。此外翻译家察罕曾为黎《安南志略》作序文一篇,亦祖丁撰《魏郑公谏录序》一篇。总而言之,由于传世文章太少,难以全面评述。
(二)元曲
元代的戏剧、散曲统称为元曲。元曲是元代具有创造性的文艺,是我国古典文学中的重要财富。这一财富是元代各族人民共同创造的,回回曲家为元曲的繁荣作出了极大的贡献。
1.杂剧
元杂剧是我国戏剧史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产生的新戏曲形式。从宋代开始,一些大城市中建立了勾栏、瓦舍,许多民间艺人在里面进行说唱表演。到金代,在宋代市民文学的基础上出现金中都(今北京)的院本。元杂剧就是在这些基础上吸收了宋金时代的诸宫调(用多种宫调来说唱一个故事)逐渐形成的。同时,宋金的傀儡戏、皮影戏、大曲、赚曲,以及北方少数民族的音乐对它都有影响,并使它显得格外丰富多彩。
杂剧把歌曲、宾白、舞蹈动作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种综合性的戏剧艺术。它以歌曲(唱)为主,唱词由同一宫调的套曲组成,句尾入韵;宾白(白)、舞蹈动作(科)加以配合。一本剧本通常分为四折(四幕),剧前或两折之间可加“楔子”。曲词一般由一个演员(男称“正末”,女称“正旦”)演唱。杂剧的题材十分广泛,内容异常丰富。据元人钟嗣成《录鬼簿》、元末明初人贾仲明《录鬼簿续编》、明初人朱权《太和正音谱》等书所载,元代杂剧作家约有200余人,剧本600种左右,杂剧名目约有200余种。
元代着名的杂剧作家有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郑光祖等人,关、马、白、郑号为“元曲四大家”。王实甫实际上与四大家齐名,他具有回回人血统,应该在回族文学史中占有一席之地。
苏天爵《元故资政大夫中书左丞知经筵事王公行状》载有参知政事王结的先祖事迹:公易州定兴人。伯祖某,国初帅乡民来归,其后管领中山人匠,因留家焉。祖狄勋,以质子军从太祖皇帝西征,娶妇阿噜浑氏,以公贵,赠通议大夫、礼部尚书、上轻车都尉、太原郡侯;阿噜浑氏,赠太原郡夫人。父德信,治县有声,擢拜陕西行台监察御史,与台臣议不合,年四十余,即弃官不复仕,累封中奉大夫、河南行省参知政事、护军、太原郡公;母张氏,封太原郡夫人。(见《滋溪文稿》卷二三。)
这篇行状中的王德信,即王实甫。钟嗣成《录鬼簿》有其小传:“王实甫,名德信,大都人。”原来王实甫名为德信,以字行。《行状》称王德信为易州定兴人,《录鬼簿》称王德信为大都人,稍有出入。原来,元朝前期杂剧创作和演出的中心在大都,“有玉京书会”等创作团体,王实甫弃官后居大都从事杂居创作,故有“大都人”之说。犹如罗贯中籍贯太原,长期居杭州从事创作,故又有杭州人之说。
据《行状》,王实甫之父逖勋(《元史·王结传》误为“逖勤”),以质子军从成吉思汗西征,娶阿噜浑氏为妻。由此可知,王实甫生母为阿噜浑(即阿儿浑)氏。公元1218年,成吉思汗遣军灭西辽,阿噜浑归附蒙古,并组成阿儿浑军从成吉思汗西征,破花剌子模。实甫之父逖勋在这过程中娶阿噜浑女为妻。这样,实甫有阿噜浑人血统,当属无疑。阿噜浑人信奉伊斯兰教,为元色目人之一种,在元代亦迳称回回人。按照今天不同氏族配偶子女自由选择族别的原则,实甫可以选择回回户。当然,封建社会里夫权至上,实甫之父为汉人,实甫本人一般视为汉人。但在元朝有其特殊性,色目人地位在汉人之上。实甫的儿子王结,武宗时宿卫入仕,官至中书左丞,文宗时官拜中书参知政事,地位显赫。由宿卫入仕,就有可能他家里是祖上有功勋的回回户。
据《录鬼簿》,王实甫创作的杂剧有十四种,全存《西厢记》《破窑记》《丽春园》三种,残存《贩茶船》《芙蓉亭》两种,已佚的有《双渠怨》《明达卖子》《进梅谏》《于公高门》《七步成章》《多月亭》《陆绩怀橘》《拜月亭》《娇红记》九种。钟嗣成的赞语是“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莺花寨,明飚飚,排剑戟。翠红乡,雄纠纠,施谋智。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钟嗣成:《录鬼簿》。)《西厢记》是元杂剧中的杰作,它是在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基础上,吸收宋、金时期同题材的说唱文学和戏曲的成就,进一步精心创作而成的,但经过王实甫的重新创作,它在思想上、艺术上大大提高了一步。《西厢记》描写了张生和莺莺的恋爱故事,鲜明地提出“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理想,赞扬了崔张反抗封建婚姻、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制的斗争,揭露和抨击了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性;在人物形象和艺术表达上,王实甫大大加强了莺莺和红娘在剧中的位置,使她们的性格更加鲜明。全剧结构紧凑,主题突出,文字优美,抒情感人,对后世的文学有很大的影响。王实甫的《西厢记》数百年久演不衰,说它“天下夺魁”并不过分。
元代另一位回回剧作家丁野夫,初为回回国子监生,终生未曾从政。因羡慕钱塘山水胜景,遂居杭州城南梅村。擅长绘画,亦善诗,有《梅村集》流传当时,后散佚不存。撰有杂剧五种:《俊憨子》《赏西湖》(又名《月夜赏西湖》)、《清风岭》(又名《写画清风岭》)、《涮江亭》(又名《游赏涮江亭》)、《双鸾栖凤》(又名《碧梧堂双鸾栖凤》),可惜皆佚。其绘画、散曲成就,下文再述。
据《录鬼簿》所载,元代反映回回人生活的杂剧,有吴昌龄创作的《老回回探狐洞》《浪子回回赏黄花》两种,于伯渊创作的《丁香回回鬼风月》一种,今皆佚。
元代不仅有许多着名的回回剧作家和散曲家,而且还涌现了像米里哈这样的着名杂剧演员。据元夏庭芝《青楼集》,称米里哈为“回回旦色”,歌喉清宛,妙入神品,专工贴旦杂剧,一时负有盛名。由于资料缺载,除米里哈以外,还没有见到其他回族杂剧演员的记载。
2.散曲
杂剧与散曲,前者属于戏剧,后者属于诗词,本是不同的文学体裁,但由于杂剧是一种综合艺术,以歌唱为主,唱词由同一宫调的套曲组成,因而又把这两种不同体裁的文艺联系在一起。
散曲包括小令和套数两种:小令依一个曲牌填写一支小曲,是由词发展而来,相当于一首单独的词;套数由不同的曲牌,同一宫调的若干支小曲联缀成套,要求有头有尾,一韵到底。小令主要是民间小曲,也有的脱胎于诗词;套数则融合并发展了唐宋以来的大曲、鼓子词、传谱、诸宫调和赚词的联缀形式。散曲每支都有个牌名,以代表其谱式,如《普天乐》《天净沙》等皆是;每一曲牌又必须隶于其所属宫调之下。据陶宗仪《辍耕录》载,元代北曲的律吕,分六宫十一调,共十七宫调,即:正宫、中吕宫、道宫、仙吕宫、黄钟宫、大石调、小石调、高平调、般涉调、歇指调、商角调、双调、商调、角调、宫调、越调(《南村辍耕录》卷二七,《燕南芝庵先生唱论》。)所谓宫调,是指乐谱上曲调高低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