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工业技术中国蓝染艺术及其产业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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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技艺的流传与市场的开拓(5)

源自汉江的支流府河贯穿县城,当地布店、染坊购置棉花、坯布、靛青的大舟快船都是从长江入汉水,转个弯进到府河来;染整停当的蓝青大布、各色蓝印花布也是从这里入汉水、转长江发往外地。在铁路、公路交通不发达的时代,这条水路造就了天门的经济繁荣,据老县志载,清代的天门蓝染业最兴盛,那时候本地和周边都盛产棉花,纺纱织布又是广大农村家家户户的副业,不论购买还是来料加工所需的坯布,都是货源充足。染坊所用土靛,有便捷经济的水路运送,又没有其他染料的价格竞争,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蓝染的利润很好。以致在天门市镇周边地区长期以来还有一些以蓝染为专业的乡村染匠个体户,他们本小利微,但还能为生活水平不高的养家糊口之需增加一些收入,直到上世纪80年代前。

随着时代经济浪潮的冲刷,这些为数不多的农村个体染匠如今也早已歇业转向,而转向的最大出路,就是丢弃自家手艺,到外面大城市去打工!

印染业在当时既是利润大的行业,自然吸引人,以前天门县人口2到3万(作者1999年的调查人口已达140万)的时候,染坊就有几十家,平均100户中有3、4家开染坊。染工原本都是农民,赚了钱就买田置地,到划分成份的时候,地主成分就特别多。还有的到“公私合营”的时候,都成了“私方代表”的“小业主”,讲阶级斗争的时代,人人自危,谁还敢再做染坊!说到天门蓝染手工艺的急剧衰落,当地老艺人郭厚敦把“政治正确”现象也列为原因之一,蓝染坊工艺后继乏人也是大势所趋。

郭厚敦和蓝印花布家传

湖北在清代中期前主要流行砑花工艺的印花布。其法是先制出两端直径大小不同的木圆棍,再在圆棍上阳刻图案。

在图案上刷上颜色,再把圆棍在布坯上滚压,布面上就留下了图案。出现第一家蓝印花布的作坊主人姓郭,他的后人郭厚敦当年(1999年)不无自豪地对我们说:天门的第一家蓝印花布是起自他家“郭福兴染坊”,而且,他家用的花版都是原创。

郭先生原住在天门市竟陵东街193号,但他女儿为了能方便照顾他的起居,把他接到自己家里长住。这样竟陵东街的住房反而常常空置了。

竟陵东街的住宅是一个大杂院,郭先生住在第一进的偏房,窄而长。进门就是吃饭的地方,只放一张方桌,几张方櫈、条櫈。后面是睡觉的地方。床头上堆满箱柜,杂乱而零散,一看就是已经长期没有人住的样子。郭先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许多,瘦瘦的身材大约有170厘米高,面庞瘦削而目光柔和,沉默寡语,举止行动却仍干练。他从床上方的箱柜里拿出一卷卷的旧版。在方桌上一张张打开来看,原来是郭家多年自留的花版纹样。

郭先生说起自家的印染家史,语调平缓,面无喜哀之色,颇有“曾经沧海”的意味。“郭福兴染坊”在天门已有近200余年历史。郭先生的曾祖父是前清时候的秀才,在当时时局日益纷乱的情况下,经友人推荐,谋得了苏州的塾师教席,可以一边教书,一边温课准备应试。于是在家门口的府河码头上了船,过汉口进入长江,一路顺流而下到了江苏苏州,从此成为苏州一富户家的家庭塾师。郭老先生在教课之余也曾四处走动,对江南风土人情、习俗偏尚都十分新奇,蓝印花布当时已是江南乡镇普遍的服料和家用装饰布,郭老先生从花版到刮浆印染已经耳濡目染,加上旧文人必备的笔墨功夫,画几笔写意,写生几个折枝并不费事。这样就触动郭老先生的决心:当年的蓝染花布行业的利润是很大的,把蓝印花布搞起来,增加收入,在“小康”之上再图个富裕。

郭老先生既想清楚,在节假回家的时候,看到当地只有木棍砑印,于是也就知难行易地筹划自创了天门第一家蓝印花布染坊,郭老先生搬来的苏州蓝印工艺在当地可说是一个历史创举,比起木棍砑印,刮浆染的图案清晰效果好,生产速度快,劳动强度小,效率高。所以“郭福兴染坊”一炮打响,其结果是原有的木棍砑印染坊纷纷丢弃原有的方式,千方百计来搞刮浆染蓝印花布的新品开发:天门的蓝印花布时代开始了。

在西太后尚未行新政之前,科举仍是出身正途,所以江南人家多数还有择师授业的情况。后来清政府听了康、梁的话,要维新。几个月折腾一番,反过来覆过去,最终还是推行改良,废除科举,兴办学堂。苏州地区洋学堂如雨后春笋,旧式塾师顿时失业,郭老先生无徒可授业,也就打点行李,从陆路返回家来。

回家一看,才知道湖北也一样在兴办洋学堂,风风火火,势头不减苏州。此时郭老先生大概也清楚了:这废除科举的趋势是没法回转了,塾师怕是不能谋生的饭碗了。

郭老先生想明白了,也就当机立断,不再抱残守缺,对塾师职业、举业不存一丝留恋,不寄一毫幻想。谋生的欲望催生他别求生存之道。于此可见在社会大变革时期,“政治正确”的精英们虽有革命宏论、理想国的许诺,但平民百姓最关切地还是眼前谋生的现实问题。

郭老先生想到是全力去营建自家的蓝印花布!

郭老先生全力投入染坊,雇佣的都是本地工人,自己掌控花版的设计和制作。第一批蓝印花布上市后,对当地原有的砑花蓝染工坊有巨大压力,自然也吸引了一些有心人,他们知道“郭福兴染坊”所用的土靛、浆料都是现成的,花版却是最重要、也最不易得到的。没有花版,还是一事无成,印不出花布来。花版犹如今日电脑的“软件”了,郭老先生“知识产权保护”意识甚强,不会轻易转让。所以,也就迫使业者不得不外出寻求。

距天门市不远的汉口有一条汉正街,是东南西北各省商品汇聚之所,从天门跑来的业者要买花版,这也等于给汉正街商人提供了商品信息,很快汉正街上就出现了售卖蓝印花布花版的摊贩。如此一来,天门县不但有了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郭福兴染坊”,更多的购买成品花版的蓝印花布染坊如雨后春笋,而原先砑印的工艺很快就消逝,砑印花布也退出印染市场。湖北省的蓝印花布市场就由天门县的蓝染工坊为中心而向四周波及扩大。

郭老先生没有能够垄断住蓝印花布花版技术,反而促使有更多外地好花版流入天门市的蓝染业界。竞争激烈,就刺激“出新”。对同行的竞争,他倒也并不见怪。看到他们买来的各式花版,反而觉得可以给自己的创新提供参考。他自创自刻花版,同时也在外来加工的布商要求中寻找商机,譬如大花比小花好销,他就会在已经流行的花版上再加改进,或干脆以同幅大小另创新样。所以他家染坊花样新,客户多,生意好。最兴旺的时候,仅来料加工和为各布店的定单“生活”,8个1.5米直径的染缸忙得转不过来。

说到这里,郭先生的语气里有一点点自得之意:“我家的版子和别人不同的,别人家去买,去汉正街买。我家自刻,和他们花样都不同的。”

如何不同呢?

郭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一味翻着桌上的花样纸,一面反复说:“你看,你看,我家的样子都是这样子的……”

原来桌上的花样都是用浆料印在纸上的,纸质相当粗劣,放的时间长了,纸色发黄而脆,翻卷之间有些纸边已碎裂掉下来。听解释知道这些花样是郭先生在1960年代留下的,当时蓝印花布作坊早已合营成厂,政府每年给城镇居民发放配给的布票,每人每年大概是1丈多布的定额。在此情况下,蓝印花布的市场极度萎缩。在最后几批印染中,郭先生把新刻制的旧纹样花版先在纸上漏印一遍,当时每样只印五六张,前前后后大概一起留下了七八十种。再往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郭先生因为身为“资方”而在劫难逃,那留下来的七八十种花版花样却因堆放在柜下,大概被误以为是衬垫柜底的旧纸竟逃过一难。“文革”结束后当地“二轻局”和“文化馆”等相关单位曾一度企图恢复蓝印花布的生产,郭先生才在柜底下再翻出这批花样。多年的积压,上下层的纸样已粘在柜面上,一扯就碎,七弄八弄,保留完好的不到50张了。

细看这些作品,纹样都是以花卉为主,而且以小折枝散点为多,没有人物、动物形象。而小折枝散点花卉构图疏朗清新,仍有苏州地区纹饰特点。和湖北其他地区蓝印花布纹饰比较,带有淡淡的书卷气。

郭氏染坊用土靛印染,一直坚持了好长时间,他家用的土靛购自附近的周老嘴村,郭厚敦先生的时代,蓝印花布已走过辉煌阶段,但他的产品还是有一点市场,其中原因之一是他家的蓝染不是只有单一的蓝白两色,蓝色最少三种:月白、月蓝、毛蓝。毛蓝是深蓝,月蓝、月白依次减弱,从操作上说,越浅的蓝色,要保持均匀色调,难度就越大。在艺术效果上,蓝色深浅的层次不同,花色品种才有特点。大凡艺术特点强的手工艺产品,必有一定的工艺技术难度,并不容易被仿制。这是“郭福兴染坊”能在天门坚持蓝印花布到最后历史时期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时的“郭福兴染坊”的主要业务是汉口等城镇的布店来料加工,而布店是直接面对市场,布店业主根据当地销售情况向他下的定单中会有具体“花色”要求,诸如“八团花”、“四君子”、“双钱”、“暗八仙”“八吉祥”等等。说到这儿,郭先生忽然插出一句:某通讯公司的“盘长”画错了,然后随手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他认为是正确的“盘长”纹样。

郭先生确是一位认真的有心人,已经习惯用“蓝印花版”纹样的专业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所以当代艺术设计家信手拈来的传统图案“元素”,也一样要被他当真推敲一番。

“以前你家染坊开在哪里呀?”我们想实地看看“郭福兴染坊”的遗址,或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染坊?早没啦!”

“怎么会没啦?房子不在吗?”

“不做(蓝印花布)了,房子就改别用了呀!”

“到哪里能看到以前的老染坊?”

郭先生沉吟片刻,说有个地方能去看看,不晓得现在咋样了,他也有几十年没去,生疏了。

于是郭先生带着我们,出门左拐,又穿街过巷,一路上也陆续有人和郭先生打招呼,表示关心他的健康:显然郭先生的人缘很好。走到一条街道左侧一条小巷,巷口一户有高台阶的是一家“个体”皮影馆,里面正在表演湖北皮影,约50位看客聚精会神盯着屏幕上的人影。唱腔高昂,锣鼓铿锵,好像还保留一点昔日码头街道的喧嚣。走进小巷约40米,就是下坡的台阶,原来这里是府河的一个小码头,而那条街道正和府河平行,染坊就在码头台阶上方小巷的巷口。

染坊面街背河,街道宽不过五米,却是当年的大街。面街大门是店堂门市,进店堂有一小天井,二进是染坊,坊后是灰砖围起的晒场,以前场上有高矗的竹竿,专门晾挂刚出染缸的蓝印花布。只是时过境迁,染坊早已歇业,匠师云散,竿架也不复存在了。晒场后即是小码头,府河在这里悄悄拐了个小弯,以往染坊就在这个小码头上接受来自汉水、长江上下游的棉布,又从这里运出染整好的蓝印花布。想当年街这边的染坊人来人往,扛布包的、送货的、取货的、下定单的,岸上是来往成群的人,皮影唱腔高一阵低一阵从前面传过来,河面上是熙熙攘攘的大船小舟,或泊或行,络绎不绝。郭氏的蓝印花布和其他各家染坊的蓝印花布一样,以前也是从这样的水码头流向四方,可以说,天门就是依托府河,才有了一时的经济活跃。流通的环节就是各地布店(布庄)、布贩掮客。

蓝印花布的市场主要在乡镇,游走于广大乡镇的各地小布贩、货郎,他们各有自己的销售地区,一个货郎活动范围虽然有限,但作为个体的货郎总数不少,所以销售网络还是能覆盖广大乡村。也有一些天门染坊会定期或不定期到乡镇间收布,来料加工。乡镇居民也有自己拿着自织的坯布跑到染坊去加工,相互之间双方各留半个竹筹为符记,取货时两个竹筹合而为一,相符无误,即银货两讫。那种下乡收布染花的方式,一般是弥补平日经营业务不足才不得已而采取的做法。郭氏染坊一般都是坐镇天门,开门接单,按单生产、出货。郭氏染坊就这样经营了几代人。

今天蓝印花布已经从武汉、天门的社会生活中淡出,染坊不复存在了,技艺工匠自然云散,另觅谋生之路去了。这个小码头也不再是货船停泊之所,只是每天接送两岸不多的行人,成了一个渡口。

渡口的生意其实也很清淡,城市在发展,交通也在发展,今天还需要坐渡船摆渡过这宽不足百米河道的人已越来越少,估计不要多少时间,也不会有人在这里靠摆渡为生了。

我们回身踏上小码头的台阶,郭先生沉思不语,蓝印花布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块位置,那是他家祖传的手艺。他的无言,给你一种沉重的感觉。他说过前几年,湖南省在北京的美术馆办过一个湖南省蓝印花布展,在一阵轰动后又无声无息。

展出的某些蓝印花布中,有些就是他家生产的。可见郭先生家的蓝印花布当年是卖到湖南的纺织品市场上的,郭先生希望的是蓝印花布的市场再出现,让他家的手艺有个传承的机会。可是那次展出除了在表面上给一些“研究者”提供一些他们需用的东西之外,对真正的蓝印花布技艺传人的生计来说,毫无改善。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郭先生不敢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