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勾花”
周明疆的作品中也有一些与当地土家族织锦常见的“勾勾花”形式相类似的纹样。土家族的俗语说：“四十八勾名堂大，好看不过岩墙花。”“勾”，既是一种方法，又是一种纹样。“勾”数的多少就是纹样“繁”、“简”的差别，“四十八勾”是最繁复的勾法，也是最复杂的纹样。此外还有“单八勾”、“双八勾”、“单十二勾”、“二十四勾”等较为简单的纹样。“勾勾花”的来由，据土家族织锦艺人叶玉翠说：土家族本是当地原住民，后来居于深山，衣物用具常挂在树勾（树叉）上，再后来在家中屋里的内壁外墙、门边床沿，甚至柱梁等处都悬很多木钩，以备挂衣物杂什。所以“勾勾花”就是日常用具的反映。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我在大山深处的苗族人家里，看到的家具总共不外床、小柜、小板凳，最多的是小板凳。挂勾也是处处可见。在黔北的苗寨中，当地蜡染纹表现最多的也是和小板凳有关。可见“勾勾花”的来由也概莫能外了。
在周明疆的上述包袱布纹饰中，中心刘海戏金蟾的外圈构成波线卷曲的形式其实就类同于单个的“勾勾花”纹，用单个勾勾花开口向上和向下的变化，即下、上、下、上、上，为一单位连续排成一圈。可看作是周明疆对“勾勾花”的活用，周明疆生活的村寨中有大半是土家族人，所在地也是土家族自治地区，所以土家族代表性的“勾勾花”对他并不陌生。
而且，作为商品的蓝印花布要在市场得到认可，吸收一点当地族群喜闻乐见的样式也很正常。在周明疆床下“出土”的蓝印花布中有一幅四方连续几何纹的床单，等大的正方形以白底蓝花、蓝底白花两种单位纹交错顺排。两种单位纹和挑花纹极为相类，甚至可以看作就是直接摹写挑花的样式。挑花也是湖南、贵州、云南和四川一带颇为流行的民间手工艺，苗族、瑶族、土家族、彝族和汉族都有挑花手艺，周明疆花版中类似挑花的造型来自哪个民族的影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反映了周明疆能够接受来自不同方面的艺术影响，这是任何一位有所成就的艺术家不可或缺的素养。
几件“次生地”作品的分析
“勾勾花”、“鲤鱼跳龙门”是蓝印花布中常出现的传统题材。一般说来，“鲤鱼跃龙门”的题材对原创者的构图、造型能力要求会高一些。而民间艺人没有受过系统美术训练，所以这类题材中的原创艺人之作和模仿的艺人作品之间就有品质高下之分，也由此造成蓝印花布版样“次生地”的出现。
如果要找出花版“原生地”和“次生地”的区别，在我们所见的作品范围内，是可以从“龙门”、“鲤鱼”、“水浪”和“龙门”二字的形象处理上考究出双方的水平差异，这种差异就是在“原生地”向“次生地”泛化过程中，民间美术品质的变异。以已流传到上海的被面“鲤鱼跳龙门”为例（上图左），通幅无字，以“珍珠地”为底，四角各置一圆，内置首尾相随鲤鱼两条；上下左右各置一扇形开光，内置折枝菊花，扇形之间置大朵祥云，中心为一大圆，大圆内下方为翻身向上的大鲤鱼，朝向三开间牌坊，那是所谓的“龙门”。
在鲤鱼向上翻卷的中间，又缀以一正面盛开的六角牵牛花。
显见出周明疆的细腻之处：这一个填充式的处理，把鲤鱼腾跃和波浪翻腾的动感“镇定”住了，加强了画面稳重感。这幅花版在周明疆床下也“出土”了，原创身份无疑。相较下图的江苏、山东同类题材的处理，龙门都是开着半扇门，门内有一作腾跃状的小鲤鱼，门外则是一条翻身的大鲤鱼。江苏花版的龙门上还加刻“龙门”二字；山东的图案在龙门下有双层回旋的波涛，而江苏的已化为一道小浪头；山东的底纹以小圆点组成万字不断头，江苏的无底纹；山东的鲤鱼造型以背鳍扭曲示翻身，江苏的也同样，但结构却含糊不清，显见刻制者自己没有弄清楚原件的结构动态。从这些方面看，江苏的花版似翻刻于山东版。从构图上看，两者都没有周明疆的构图严谨，组织规范。
类似情况还有四幅来自湖南，现藏于上海的门帘，命名“富贵平安姐妹观鱼”、“双喜临门”、“平安如意”和“平安富贵”，四幅中心都是一硕大花瓶，后两幅的花瓶置于圆花座上，前两幅则置于似桥状的座几上。桥状座几其实就是马鞍的描写，寓“平（瓶）安（鞍）”。在清末因为外敌内患不断，祈求平安是朝野共识，“马上平安”的谐音寓意形式开始大流行。这个细节告诉我们：前两幅保留有原始的寓意，属“原生地”产品。后两幅把鞍改为束腰式花座，失去“鞍”“安”的谐音因素，应是后世不明其故的改动。这个改动也可能来自市场要求，因为社会的变迁，“马上平安”的诉求不再迫切，追求荣华富贵成为生活目标。对前者而言已是“次生地”性质，但就花座言，对后者又有“原生地”意义。
束腰花座的样式在当时还不是一般普通人家所有，是富贵之家的家什。如果说“平安如意”的花版原创者还见过束腰花座，所以表现还接近写实，尤其是花座后还有敞口大花盆，上置假山湖石，说明作者确有所本；那么“平安富贵”的作者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根本没有看过所谓有钱人家的花架、花座，所以画出来的花座离实物相去太远，显然是作者臆想的结果。
如果从花瓶本身造型看，前两幅属同一风格，瓶口大而敞开，瓶肩宽大，显得瓶身较“胖”。而瓶座的鞍形还作远小近大的成角透视处理。如前述，第一幅“富贵平安与姐妹观鱼”中的双鲤鱼造型与周明疆的“鲤鱼跳龙门”中鲤鱼完全相同，因而大致可判定是受到周明疆作品的影响。由此来看“双喜临门”中鞍下的蝴蝶，其造型也以肥大为特色，这一点也和上述周明疆作品中的蝴蝶特点相同，因而判定这两幅作品为周明疆的花版印染大概不会有误。而末一幅的花版也有可能仿之周明疆的样式，但细部已不够明确，作者见闻有限，所以构图造型上才有捉襟见肘的尴尬。
上左图是前述湘西蓝染艺人所用的花版局部，从形式上说并没有大片“珍珠地”，但用点技巧极为娴熟，与周明疆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幅分上中下三段，蓝底白花，上下两段相同为一个花版，和中间花版对接。中心大圆内是首尾相随的团龙，圆形左右是对称的牡丹、桃，特别的是花上不是凤凰，而是长尾锦鸡。上下花版居中是一荷叶，叶左右各一独立鹭鸶，莲蓬、莲花居两侧上方。左右角各一大蝴蝶。莲花荷叶根部相连扭曲呈“8”状。传统寓意是“一路（鹭）连（莲）科（窠）”。床单外框缀三枝串起的铜钱，形如摇钱树枝。
作品整体构图是疏朗的，周明疆有一种风格类此，但从边饰摇钱树的形象来源说，也许更大可能是四川的匠师作品，因为在我们所见到的周明疆原创花版中还未见有摇钱树枝的形象因素，在其他地区，也极少或未曾发现过同类的表现。摇钱树的题材在历史上一度流行于四川地区，四川不但出土过不少摇钱树座，而且在出土的汉画像石、砖上更可以看到众多摇钱树形象。时光流淌，画像石的形式早已不存，但摇钱树作为一种特定概念，在民间也许仍然维系着它最初的情结，在不同的材料“载体”上重加表现。
四川号称“天府之国”，历来名工巧匠辈出，在周明疆的花版远销到邛崃、成都的同时，四川地区应该也有自己的花版原创设计师，事实上，四川地域广阔，蓝印花布原创力量深厚，直到上世纪90年代的自贡地区据说还保存有土靛手工印染工坊。历史上的成都是“蜀锦”生产中心，其中必然包括蓝染手工艺，成都南面的新都镇里有“蓝靛行”，成都府的双流县、营山县都有木蓝、蓼蓝的种植业。四川南部的富顺县、北部的江油县、东南的秀山县在木蓝、蓼蓝外，又种植菘蓝，其中江油县产靛量在上世纪30年代名列全川第一。所以四川各地出现风格不一的蓝印花布十分正常。
我们看到来自成都地区和现属重庆市的开县、梁平两地的蓝印花布中有一种明显的自家风格，和周明疆的又有不同。
试看梁平的蓝花手巾、包袱布、床单，被面、枕巾、被单、门帘和成都地区的包袱布、被单，以及开县包袱布、床单，共同的特点是造型均较大而整，构图整洁而疏朗。上右图是成都包袱布，整幅以几何形构成图案变化，中心以45°角斜置正方形，内设三层同心圆。圆心为小瓣菊花，外围以大瓣组成一圈，显得明朗爽洁。上左图也是来自成都的一幅包袱布，四角各缀折枝牡丹；中心圆形如绣球，外围以八角辐射，再外以三层小点组成大圆。外圆圆周又缀八小圆，每个小圆与辐射的各角相对。小圆内各置牡丹花朵。整体形成一大圆外围以八瓣的图案，这些图案的格局自成一系，也由此可见，在这一地区还有另外的蓝印花布花版原创者，其作品覆盖地区和周明疆的作品流行地区有部分重叠。
另外，需说明的是，上述作品的命名并非出自匠师本人，命名大都是卖蓝印花布者或是收藏者、编者为了某种需要而起的名称。故命名有些不确，如“八宝生辉”名，“八宝”本指宝珠、古钱、方胜、玉磬、犀角、银锭、如意、珊瑚、书、画、艾叶、祥云、鼎。但此包袱布中并非如此，相反，包袱最显眼的形象是左右麒麟，又有芭蕉叶、图册、箫管等，这些又和图谶及“暗八仙”有关了。
周明疆作为民间花版艺师，在原创时既可选择自己熟悉的题材形象，也有定货商指定的图形，还有自己兴之所至的新创，所以花版传统题材并不一定有共同寓意。譬如有一幅是他的原创花版局部（如上图），花版以鱼为中心，上下以鹿、象为饰。鹿的造型是回头提前蹄，下有佛手，有回头见福（佛）禄（鹿）的意思。在画面另一侧又有一头大象。“万象更新”的“象”源于《周易》的“象”的概念，“否极泰来”、“三阳开泰”的卦“象”，皆指气象、景象。天地人间万物之“象”的彻底转化，焕然一新，就是“万象更新”。民间以谐音，而不是以作为动物的“可爱”与否为标准的，以一（头）象代“万千景象”的联想而已。周明疆没见过大象，只是沿用历来的习惯来画此大象，并非是今天观者认为它“可爱”的原因。
他后来的花版和他家原来“合泰恒记”的花版一样，主要流向他家乡附近的地区。历史上的周氏花版供应最远的客商有来自邵阳、衡阳、遵义、邛崃，真正是四方客商，应了那副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如果我们把周氏居地作为花版“原生地”，把根据周氏花版生产蓝印花布的地区作为“次生地”，那么上述各地形成的“次生地”范围相当大。
“次生地”的产品又可以辐射到周边地区，具体说，如邵阳、衡阳在湖南是据南北、东西交汇的城市，从这里可以辐射到本省的郴州、永州、靖州、怀化、长沙、常德、醴陵等地区。再外向一波就到达江西西部萍乡、永新等地；广东北部的乐昌、仁化等地；广西东北部的全州、资源、三江等地。遵义是贵阳北面省内最大城市，此地的蓝印花布作坊可以轻易辐射周边如凤冈、贵阳、毕节、仁怀、桐梓、习水等地。邛崃在四川成都西南，包括成都在内的新津、夹江、雅安、郫县、广汉、绵阳、简阳的区域内也都是邛崃产品波及的地区。
在这些“次生地”范围内，不排除还有其他花版独创者的存在，其中包括在周氏花版基础上的仿刻。由此观之，周氏花版“次生地”的覆盖区域极为广阔，他大概是我们掌握资料中分布最广的花版原创者。事实上，我们在上海的“中国蓝印花布馆”的藏品中看到一幅“鲤鱼跳龙门”被面，收藏者注明“湖南省”，这只能说明在“湖南省”买到而已。这幅被面的花版原创者就是周明疆，因为我们这次在周明疆的床板下翻到的众多花版中有一幅正是这幅被面的原创版。
看到周明疆的花版之后，再来回顾其他地区蓝印花布的风格，大概可以这样划分：湖北一带主要有郭厚敦的“郭福兴”版。由此带动起来的蓝印花布流布范围在天门、武汉、仙桃、岳阳一带。而周明疆和他家几代人的花版范围要大得多，已如上述。在这之外，江苏、浙江、江西、安徽、山东也是蓝印花布流行地域，显然，郭、周两位的花版及其印染品的市场基本上没有延伸到这些地域，如前所述，天门郭氏染坊和江苏苏州还有点历史上的渊源关系，风格有些相类，而周氏花版与苏州地区似无瓜葛了。
川东南和湘西之间隔着一条武陵山脉，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修建了一条高等级公路，以至今天乘车从吉首翻越武陵山脉，到达重庆秀山，只要约4个小时，交通相当便利了。
湖南的周氏花版也是通过这条公路越过武陵山脉流传到湘西。湘西以凤凰、怀化为主要印染地，本来也有自己创制花版的工坊，在蓝印花布生意好的时代，还是要向川东南周氏直接购买花版。后来一度消沉，直到当地旅游业兴起，带动蓝印花布销量增加。工坊于是又把主要精力的放在利润大的印染发售上，所以继续购买周氏花版，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地工坊的花版创制传人不复存在了。
（2）湘西“刘裕兴染匠铺”后人刘贡鑫
湖南的常德、永顺、怀化和凤凰诸县都是历史上蓝印花布生产的地方中心，在历经风雨后的今天，只有凤凰县还有人在独撑门户，苦心经营着自家手艺。
凤凰县已经离贵州省不远，是苗族、土家族、汉族杂居地区。从长沙坐火车到麻阳，再换汽车跑34公里就到凤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