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唐诗咏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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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青轩女 (2)

花画楼捂住眼睛,以肯定的语气对自己说:“习惯了……”怕是连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明明是传道授业的正经话,师父就是能说得缠缠绵绵。

但真要比较起来,师父教给她的符纹却是摧枯拉朽的厉害。

师父说,不管是道士的鬼画符还是和尚的经咒文,其放射出的法力都来自字符本身。

换言之,文字本身就是一种具有法力的存在。

但世间的符和文已经不是最初的符和文,它们经过多代的复制、变形、会意、假借,早已失了最初的本力,不过,有灵力的人以正确的方法将他们念出来,或者辅以图阵、契法,仍然俱有不可忽视的杀伤力。所谓虎死威犹在……大概就是这种意思。

如今泛滥于和尚道士天师之间的,就是以上。

符文,其实应该是“符纹”。

师父说,人界最接近符纹的存在是小篆,勉强算是第三代。

师父的力量有多深,她不知道,但师父所拥有的符纹却是千年大妖也不敢惹的。师父曾说,他的符纹是第二代。

第一代是什么,师父没说,神神秘秘竖起一指,在她眉心轻轻弹了一下。

她以为,符纹就像师父囿养的一群妖兽伏神,幻物、幻人、幻兽、幻禽、幻妖、幻器,上至三十三天大三千,下至细毫小三千,千姿万态,不尽枚数。她的符纹全部承学自师父,也就是师父所说的“训化”。

什么是训化?

这么说吧,挑个清风习习明月星朗的夜,师父将他囿养的符纹放出来……类似于关门放狗,这些符纹各成体态,横冲直撞,她则以自身灵力虚空写成诗句,再放出她自己的符纹……也是关门放狗,她的符纹与师父的符纹幻出各种形态进行搏斗,若她的符纹能打败师父的某些符纹,那些符纹就算是被她训化了,他们的法力会注入她虚空写出的诗句中,寻找他们喜欢的字体进行安家。

他们,就是她掌中书册里幽居的符纹。

赵家村网尽骄虫的“网”,师父召出的“佳人喜”,楼烦城噬食鲵齿的“雪色老人”,醍醐寺教训猫怨的单符,均是符纹强大的物化能力。

她的掌中书有个气势磅礴辉煌万丈的名字——全唐诗。

就是……薄了点……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她的“全唐诗”能有师父的强度、广度、深度和厚度——总有一天。

何况,她的符纹承训自师父的第二代,没有摧枯拉朽的厉害,也是摧枯拉朽第二。

寻思之间,师徒二人来到孙家北院。在门边踌躇了一下,她不怎么放心地开口:“百来个……会不会太多?”

“有师父给你靠,怕什么。”唐求拍胸口。

……就是只有师父靠她才担心。

“画儿你什么眼神?”

“是对师父崇拜的眼神。”

“当真?”

“当真。”

“为师怎么觉得画儿的眼中有鄙视?”

“错觉。”

唐求满意了,挺胸昂头,傲骄翘尾巴:“好吧,我们去会会那只西府海棠妖。”

月上中天,只挂一盏灯笼的北院格外的阴森兮兮。

等到渴睡的徒弟在掩嘴打出第十一个哈欠时,终于忍不住对师父说:“她不出来,师父!”

“画儿你要知道——”唐求语重心长,“妖不是兔子。”

“……什么区别?”

“守株待兔可以,守株待妖是不行的。”

“那……我们躲起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唐求断然道。

“……”师父你说反了,我们是来捉妖,不是被妖捉——花画楼扁嘴叹气,自我反省:“是不是我刚才修练的动作太大,把她吓到了?”师父放了八十八位符纹,她训化了四十九位。可能是她旁若无人的在海棠妖前修练,让海棠妖觉得他们没有尊重她吧?

“这叫下马威!”唐求字字铿锵。

“可现在株也守了,威也下了,她就是不出来,怎么办?”

“……我们回去睡觉。”唐求殷勤地取下灯笼。

“不是应该引蛇出洞吗?”花画楼小步小步跟在他后面。

“她又不是小蚕……”已经走到门边的唐求突然停了声音,花画楼在鼻尖距离他背部一寸距离险险刹住,保全了自己的鼻子。

“师父……”才叫了一声,她也顿语。

身后响起铃铛成串成串流动的声音,微微的光乍收乍绽,从树杆中飘逸而出。

师徒二人慢慢转身。

一树花开的情景要如何形容?

没有声音,只有光。仿佛星星自银河雨坠般飞落,每一片海棠叶的叶尖都闪烁起光,一片压着一片,一点连着一点。枝叶间发起无数花芽,转眼成骨朵,拥簇在枝头,不笑不闹,静静等待着什么,直到树尖也簇满花骨朵。

微风乍起,翠盖连摇,像是千名乐师听到齐凑的鼓击,嘭,澎,澎,由上至下,惊涛拍岸,澎湃如叠波。星光中绽出雪白,雪白中韵出丝粉,一树娇艳,一树迷离,一树怒火般泼墨的红尘醉舞。

色浓轻雪点,香浅嫩风吹。馥而不腻的花香依稀被天官之笔错手点到,丝丝卷卷如祥云,在点点星光中有了隐隐约约的形状,直比天女七彩层叠的旋转舞衣。

有些事尽管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眼前景如百年醇酒,闻之已醉,夜夜顾盼,怎不令人倾心倾情?

溢彩流光中出现了女子身影。一袭绿水芙蓉衣,其形,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其貌,小腰秀颈;其态,长袂拂面;其音,朱唇缤纷缓缓开:“最爱青青水国中,莫愁门外间花红。纤纤无力胜春色,撼起啼莺恨晚风。”

娇嗔似喜的清脆,妩媚入骨的婉转。

芙蓉大袖拂掠而起,露出身后一毡一桌:“知先生远来,小妖自备薄酒一壶,请先生下纳。”

毡,席地而铺,脱鞋即可坐上。

桌,琉璃壶一樽,透明的液体荡漾其中,仿佛乾坤流云。

“师父师父师父!”花画楼拼命摇唐求的袖子。

唐求抬手捂住徒儿的眼睛,偏首皱眉:“好花似雪。”

女子曲袖施礼:“小妖并无害人之心。”

花画楼早已心痒难捺地扯下师父的手,但眼神清明很多,以一种微笑、欣赏和小心翼翼的神情注视繁花坠枝的西府海棠……和树下的女妖。

唐求脱了鞋,曲膝坐在柔软的毡席上。花画楼依样照做。

女子曳裙在他们对面坐下,提袖斟酒后,婉道:“小妖青轩,并非海棠花妖,原本是西府的一缕游魂,巧遇孙郎,寄居这株海棠幼株中,被孙郎移种到杭州。我与孙郎相敬相爱,约定三生相守。算起来,孙家后辈也是我的后辈,我爱护还来不及,怎会伤害。”

听起来很浪漫,唐求曲指在桌面一扣:“总有一事错。”

青轩女歪头思索,谨慎问:“小妖何事有错?”

“乱花期。”

“……我只想见孙郎,却没料到这一层,是我错。”青轩女惶惶垂头。

女子都希望将最美的一面展现给所爱之人,她夜夜花开,香气盘绕,也不过是爱美之心作祟罢了——花画楼很理解地点了点头。

唐求瞥了徒弟一眼,又问:“为什么缠着孙凝义?”

“他像孙郎。”

“为什么让孙凝雪染上夜症?”

“想借她的身体触摸一下这凡尘之物、雕梁画栋。”

“为什么等了半天你不出现?”

青轩女顿时沉默。不是她答不出,但是,任谁看到他们师徒展现符纹灵力后都不敢跑出来自投罗网吧——被人虎视眈眈的感觉可不好。

好在唐求并不纠结这个问题,“为什么只挑孙凝雪的身体?”

“因为她八字属阴,极好借用。”

“你侵用她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先生教训,小妖谨记。以后……不会了。”

唐求抬头,盯着一簇焚天怒焰般的花枝,叶尖星光点点,更见璀璨。他拿起桌上染了海棠花香的酒,一饮而尽,不吝赞美:“不错的海棠酿。”

青轩女微笑:“有花有酒,有月有夜,不如让小妖为先生、姑娘弹奏一曲?”

唐求不置可否,指了指身边的徒弟。青轩女立即向花画楼看去。花画楼啜着海棠酿,连连点头:人美酒美,曲也应该是美的。

芙蓉袖翻然成扇,一柄五弦琴出现在桌上,青轩女素指勾弦,含笑唱起:“春日融融……池上暖,竹牙出土……兰心短……”

春日池水已泛起暖意,野间竹子才破芽,兰花亦是短短寸许。

“草堂晨起酒半醒,家童报我园花满……”

一晚酒醉,清晨醒于草堂,小儿欢喜地跑来告诉我:园中花开了。

“头上皮冠未曾整,直入花间不寻径……”

欣然而起,散发走于园中,信步留连,随意取道,不必依着旧有小径而错过花景。

“树树殷勤尽绕行,举枝未遍春日暝……”

绿树行行成阴,我却视而不见,绕过它们,只想寻那满园花色。

“不用积金著青天,不用服药求神仙。”

我视世间的名利钱财为粪土,我视鬼神的仙丹长寿如无物。

“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

我的愿望很小、很小。我只愿、满园花色长长久久,我只想、饮酒花前一生到老。

曲止半晌,花画楼沉浸其中,回味难拔。青轩女甫出时所吟“纤纤无力胜春色,撼起啼莺恨晚风”颇有情诗之味,此一曲,更见缠绵。

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对人类而言,这是多么奢侈的梦想,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可正是因为无法实现,才心心念念地期盼能一生饮酒于花前、慢慢变老。

也只有会老的人类,才能生出如此感慨。

天际,云走掩月,院中,徐徐生风。怒绽的西府海棠似乎用尽了力气,一朵一朵开始坠落。风渐吹渐强,花瓣籁籁如雪,华丽飞扬如天藻,纵然你有一只龙猛笔,只怕也无法绘其浓烈、画其芬芳。

花瓣落了师徒二人一身。

“献丑了,先生。时辰不早,请容小妖告退。”青轩女隐去身形。

等花落尽,花画楼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袍,抖落一身粉白。转头,却发现师父身上一片花瓣也无。“师父,青轩女所说的孙郎,不会是孙凝德的爷爷吧?”她如此猜。

“是。”唐求重新提起灯笼,与徒儿一起出了北院。

一片白中染粉的海棠花瓣夹在花画楼颈后的发丝中,随着她的走动滑入衣领。

“两朵豆蔻花是师父给孙家爷爷的?”

“是。”唐求知道徒弟一问起来,定是打破沙锅,索性一并解释了,“当年我腹中饥饿,孙奉迟之父赠我一块饼。虽然只是一块饼,也是一种恩赠。我就顺手摘下两朵豆蔻送给他,以此为凭,日后回报他的一点恩赠。”

他不想担人恩惠,必报之、还之、不欠之。

花画楼却想到一个问题:“师父,你今年多大?”

唐求一呛,捂脸羞道:“为师永远十八。”

“……”

拉扯着新旧不一的话题,花画楼很快回到孙家为她安排的客房。除衣时,衣领下贴于颈后的花瓣蓦然一闪,失去踪影。

天鹅曲折般的皓颈上,一朵花瓣形的浅色印记浮出。

那一晚后,唐家师徒在孙家逗留了三日,白天外出游湖,夜里与青轩女饮酒,状态颇有点乐不思蜀。

第四日,花画楼以一种怀疑和猜测的表情问:“师父你要把青轩女带走吗?”

“……”

“不然我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重音在“还”字上。

“……画儿,为师要给你培养一双窥视一切的眼睛。”

“窥视?”她眨眼。

唐求叹口气,端起腰摸下巴:“画儿可有想过,海棠的灵气聚集在青轩女身上,那槐木根的灵气在哪里?”

“嫁接的砧木也有灵气?”她惊奇地睁大眼,“不是合二为一了吗?”

唐求弹弹她的鼻尖,“为师有教过你,桃木可驱鬼,什么可引鬼?”

“槐木可引鬼。”她恍然大悟。

“七月十五快到了,你真的相信青轩女的说辞?”

“……”她是真的信了。

“人心尚且隔肚皮,何况妖。“

“师父教训得是。”

“你既然理解,我们今天就告辞吧。”

“……”

“这叫以退为进。”唐求扯了徒弟收拾行李,很快向孙家辞行。

他夜里做过什么,孙家是真的不知道,但见北院那株西府海棠不再做怪,孙吴氏倒也松下一大口气,备下重礼送师徒二人出门。唐求也不推辞,将一叠银票塞进怀里,又在装满了丝绸、鲜鱼、茶叶、干货的马车上写下地址,告诉车夫赶去此地,自会有人接收。车夫看不懂他在车门上写的字,埋头赶马,等马儿停下不肯再动时,居然真有人等在那里。将车交给那人,车夫赶着马儿回到杭州,一去一回只花了一个时辰。

花画楼跟着唐求出了杭州城,走了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在一所门前停下。她抬头,停顿半晌,慢慢垂下眼睛,平移视线,斜视师父。

“我们先在这里打扰几天。”唐求讪笑。

“醍醐寺?”她念出门上的大字。

“准确地说,是醍醐寺寂静院。”不等徒弟问为什么,唐求效法西子捧心的柔愁之态捧住脸,“为师要给画儿上一堂重要的课!”

“什么课?”

“窥视一切。”

“我们假装离开孙家是为了迷惑青轩女,让她以为我们相信了她的说辞。等我们走后,她才会原型毕露,然后我们折回去捉她的现行。”她知道师父的用意,但——“直接留宿在杭州也可以的。”

“这里住的比较舒服。”

“只有这个原因?”她不信。

“不用花钱。”

“……”

“还有猫怨陪你玩。”

“……进去吧,师父。”徒弟垂袖败走。

两夜后,到了七月十二的夜。

醍醐寺,寂静院,孤夜亭。

亭内悬一颗夜明珠,照若白昼。

一袭扶风织锦广袖袍,眉山目水的寂静院主手持一卷书,斜斜靠在亭柱上,桌上一壶酒,两只樽,对面……的地上,躺着另一人。

与优雅绝姿的寂静院主相比,此人容色不仅不输,甚至有一种让人注目便移不开眼的强烈吸引力。只不过此人以随意懒散的姿势躺在竹簟上,手枕在颈后,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弓曲的腿正随着脚板打击地面的拍子晃动。

“唐先生在我这里住得可还舒服?”寂静院主似乎不太习惯孤夜亭内不应该出现的脚掌拍子声,说话的同时忍不住向那只泛着幽幽玉光的赤足看去。

唐求不吝赞美:“环境清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