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唐诗咏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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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轩女 (3)

“可我为何觉得您的高徒十分不舒服。”寂静院主向亭外盘膝而坐的花画楼瞥去。花小徒弟沐浴月光下,宝相庄严,左掌翻然向上,掌心银光密密如星子,右手结成真武印悬于胸口,双目轻敛,眉心浅皱。

猫怨保持毛皮雾化的小黑猫一只,在远远的檐角柱下探出脑袋,表情……抑郁。

它很怕花画楼身上的灵气,特别是这种毫不掩饰的外绽,害它全身上下几千个毛孔没一个舒服的。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跑来这里暂住,来的那天晚上,它被她念了两个时辰的“要做好事要做好事……”,真的是一句话反复念,念得它耳朵里现在还响着“做好事……做好事……”,喵吖!谁能救救它?

抑郁的猫怨弹出它黑色的小爪子,对着檐柱狠狠一挠。

“嗯?”慢慢敛收灵气的花画楼缓缓睁眼,向檐柱方向看去。

猫怨赶紧抬起爪子左右摇晃,“喵吖……”

花画楼收回视线。

猫怨扭头偷偷吐口气。看,只要有他们师徒在这里的一天,他就要丧权辱国出卖色相。

他为什么要做好事?为什么要做好事?为什么要做好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可怜的柱子被它刨得兹兹起烟。

“画儿,我们去孙家看看。”唐求对徒弟招招手。

喵吖?猫怨停下摧残柱子的举止,小心翼翼滑出一双眼睛。他看到唐求和花画楼一起走出寂静院。是要去天目山收拾妖魔鬼怪吗?弓身,竖尾,踩着慢吞吞的步子踏进孤夜亭,在寂静院主的腿边趴了一会儿,他抬头:“院主,他们是不是想扫荡天目山?”

“哦?”寂静院主移开书卷,垂下眼看他,“你和天目山里的那群是朋友?”

“……有几个关系不错。”

“是你通知他们唐先生要过山?”

猫怨沉默须臾,老实点头。他总要警告一下朋友,免得他们不知死活撞上唐家师徒,到时就真的不知死活了。

“你做得对。”寂静院主将注意力调回书卷。

喵吖?

“花小姑娘似乎很喜欢你。你要多讨她欢心。”

还要出卖色相?猫怨一脸的抑郁。

“于你无害。”寂静院中说着意义不明的话。

“可我只要跟着院主就好了。”猫怨嘀咕。

绯红色的唇闻言勾起一道弦,孤夜亭里,寂静院主无声翻过一页。

就在寂静院主翻过一页书的时候,唐家师徒已抵达孙家。

北院内,一片凌乱。

妖艳的凌乱。

怒放的西府海棠下,形如枯木的孙凝义和患有夜症的孙凝雪披着三层雪绸衣,搂成一团,放浪形骸。婢女弹凑着不知名的曲子,四周的下仆个个眼神呆滞,状如失魂。孙家其他人不见踪影。

这就是孙吴氏难以启齿而故意隐瞒的真相。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孙凝雪妖态横生,将唇贴到孙凝义耳边,轻嗅着快要枯竭的生气。

“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

天籁般的吹息如风掠起,惊动了沉迷的孙凝雪。她放开痴痴迷迷的孙凝义,用力回头,看清来人后,脸色大变:“你们没走?”

“走了。”唐求认真回答。

孙凝雪:“……”

“不过又走回来了。”

孙凝雪一脸被馊水呛到的表情。花画楼对此深表同情。但孙凝雪表情变化也快,她拉袖掩面,垂下眼柔柔弱弱地说:“先生垂怜,小妖实在忍受不了相思之苦……”

“还装。”唐求叹气。都撞到现行了,再装未免矫揉造作。

孙凝雪表情又是一变,双目暴睁,五指箕张向唐求扑来,但冲不过丈许,身体撞上一堵无形的墙,被反弹回去。她趔趄几步,脑中巨痛突袭,忍不住抱头大叫。

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像是无数双嘴在她耳边念着这一句,浅浅金色的符纹从芝麻小的微光渐渐生长成手掌大小,绕着孙凝雪飞快旋转,转眼组成乾坤锁妖阵。

一缕光气自孙凝雪身上剥离,浮于虚空,隐隐约约渐成体态。

孙凝雪的声音突然变了,低沉沙哑。蓦地,她发出一道野兽撕裂的号叫,身躯剧烈颤抖后,软倒于地。

绿水芙蓉衣,满脸泪水的青轩女望了唐求一眼,向呆滞的孙凝义扑去,口中哀哀叫着:“孙郎,孙郎!是我害了你呀!”

唐求叫徒弟:“画儿,看清楚没有?”

“看清了,师父。”花画楼走到孙凝雪身边,抬手一劈,浅金色符纹被打散消失,乾坤锁妖阵自破。

唐求微讶。

孙凝雪一跃而起,眼角龟裂,周身妖气盘缠。她大笑:“唐求,你能瞒天过海,我就不能釜底抽薪?”

若在以往,唐求一定会睁大眼以敬佩到不行的语气说“原来妖也懂三十六计啊”,然后,他的徒儿一定会以云淡风清的调子反呛他:“妖为什么不能懂三十六计呢,师父?妖也有知识渊博和不渊博之分啊。”但此刻,唐求没有任何动作。他看着缓缓转身的徒弟,目之所极,海棠花瓣的纹印从徒弟颈后一路漫延到脸上。

花画楼清澈的双眼已被海棠花瓣色取代,她左掌翻起,右手结真武印,直向唐求冲来。

唐求苦笑。画儿是他从小教到大的,就算画儿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伤得了他一根头发,但……徒弟反水……也罢,换个角度看是个好机会,正好试试画儿近年所学成绩。但,要试画儿所学如何,他随时有机会,不必在她被妖物控制心神的时候试炼。

难道还让他真的教训不成?

怎么舍得……

曲指在徒弟眉心一点,他大喝:“画儿!”

画儿!

画儿!

其音如符,其威如狱!

银光浮动流离,海棠花瓣色自双目褪去。花画楼抱着低吟,倏地,她抬头大喝:“滚!”

覆盖在脸上的花瓣纹纷纷消退,颈后银光乍起,一片海棠花瓣被她体内苏醒的灵力弹出,坠地。花画楼狠狠一脚踩碎海棠花瓣,双目灼灼直视唐求。

“画儿……”唐求眼角含泪。不教训徒儿果然是明智选择,不然现在被教训的就是他。

“师父!”花画楼一把揪住唐求拼命摇晃,“你不是让徒儿培养一双窥视一切的眼睛吗?徒儿有一事不明,请师父赐教。”

“画儿随、随意……”唐求被她摇得眼花花。

“青轩女附在孙凝雪身上才能接近孙凝义,现在她被师父的符纹驱逐出来,为什么孙凝雪还是妖气冲天?这株西府海棠究竟怎么回事?”

唐求只觉得衣襟处越来越紧,为了能尽快呼吸到新鲜空气,他飞快说:“嫁接!都是嫁接惹的祸。西府海棠的砧木是槐苗,槐木引鬼,而且孙家两代男子都埋骨在根下,槐木根吸收了他们的伥念,又将土地里的怨气吸附过来,让青轩女形成另一种性格,邪恶的性格。”

“所以她附在孙凝雪身上,通过她吸食孙家人的生气?”

“对。”

“但她对孙凝义特别情有独钟。”

“因为三生相守的誓言。”唐求拍拍徒弟的脑袋,“青轩女以为三生相守就是三代相守。”

孙家祖父辈两名男子已经埋骨根下,还差一人,所以她看中了孙凝义。

“就是说——”花画楼手指一转,直指孙凝雪,“她现在是青轩女的第二性格?槐木怨气?”说完侧身一让、一带,将师父拉过来,动作一气呵成如流水,避开孙凝雪的扑杀。

“没错。”唐求以老怀安慰的眼神注视自家徒弟,“青轩女夜夜花开并无害,但槐木性格却在等候七月十五,她以花为媒,吸人精气,等到鬼门大开日,她就能吞噬青轩女,直接取代她的位置。”

“我明白了。”花画楼放开师父,转身面对孙凝雪,灵气暴涨。缓缓抬手,掌影漫天飞舞,泰山压顶般盖向孙凝雪。孙凝雪欲避不及,当胸受下一掌,一口血喷出。

唐求缩到角落咬衣袖。

花轻蕊乱掌,又是花轻蕊乱掌。他从来没教过,画儿怎么可以师从小蚕?怎么可以?

“落花一度无再春,人生作乐须及辰。君不见楚王台上红颜子,今日皆成狐——兔——尘!”花画楼轻吟浅啸,一掌击出的同时,两道银芒从掌心射出,翻空凝化成花豹大小的尖耳狐脸兔,张嘴咬向孙凝雪。

孙凝雪肩头被狐兔整个咬进嘴里,狐兔用力一撕,就听见尖叫连连,孙凝雪缩成一团,颤抖不停,但肩上并无血迹和咬伤。

狐兔再要扑来,孙凝雪伏地求饶,“真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嘴中求饶,她五指却在大袖的掩盖下深抓入地,暗暗伺机反袭。

花画楼眯眼盯她片刻,冷道:“我今日饶你,他日谁来饶孙家。”眼底银芒一闪,狐兔得了命令,裂出尖齿直冲孙凝雪。

狐兔穿透孙凝雪的躯体。

孙家三小姐软倒在地,全身无伤,狐兔跃落在地,嘴中叼着一个缺少肩部的灰黑色人影。尖牙咀嚼,三下两下将挣扎的灰黑色人影吞下腹。只是,狐兔并不满足这一只盘中餐,紫色的舌尖掠过獠牙,眼睛向青轩女看去。

“回来。”花画楼冷喝。

狐兔对青轩女恋恋不舍。

“回来!”花画楼展开左掌,眼底一片青寒。

狐兔臣服于她,本能地感受到她此时不算温和的心境。冲青轩女裂裂獠牙,它一步一回头,突然纵跃而起直扑花画楼。

尖牙在接触衣襟的一瞬间,狐兔就如受到重击的镜面,蓦然碎化,缩成两道银光隐入她袖内。

对于此时的徒弟,唐求给出赞许的微笑。

当断即断,不必怜悯——这是他对画儿刻意培养出的性格一面。画儿的沉稳不惊、淡定从容只要对他就好,对妖物,画儿的脾气可以再暴躁一些、再冷漠一点,没关系。面对妖物时,他需要画儿保持果断之心,否则受伤的就是画儿。而这,是他绝对避免的。

他的徒儿哟,自己都舍不得重声重语,轮得到妖物代劳吗?

“师父。”花画楼指指青轩女和满脸呆滞的孙凝义,“这个怎么处理?”

唐求清清嗓,和颜悦色道:“青轩,你如果不想害他,就等他百年之后埋骨于树下,也算圆了三世相守的誓约。”

青轩女哭着点头,泪水滴在孙凝义衣上,了无痕迹。

“他被槐木吸去太多生气,时日也不多了,长则十年,短则三年。”唐求补充道。

青轩女放开孙凝义,垂泪之间隐去身影。满树的西府海棠,刹时凋落。

未几,地面隆起,海棠根将地下一物推挤出土。花画楼定眼细看,是一只黑色的瓷坛。唐求只看了一眼便道:“骨灰。”

“谁的?”花画楼傻傻问。

“这要问孙家,他们到底埋了几个人的骨灰在下面。”唐求弹指,四周下仆如梦初醒。房中被迷去神智而沉睡的孙家众人也醒过来。

扶走孙凝义、孙凝雪,一干人聚于大堂,孙吴氏也将隐瞒的往事委委道出:当初孙奉迟之父沉迷西府海棠,其妻曾两次伐树,但两次都被赶回家的孙奉迟之父救下,不过,也因此伤了根;其妻心怀怨怼,见丈夫对自己不理不睬,由此,怨怼日积月累,终于变为毒咒,每天都在心底诅咒西府海棠,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甚至在死前,她也命下仆将自己的骨灰埋于海棠树下。

“她的毒咒成了槐木根最好的养料。”唐求为孙家祖辈的故事下了断语。

紫台穹跨连绿波,红轩铪匝垂纤罗。

中有一人金作面,隔幌玲珑遥可见。

忽闻黄鸟鸣且悲,镜边含笑著春衣。

罗袖婵娟似无力,行拾落花比容色。

落花一度无再春,人生作乐须及辰。

君不见:楚王台上红颜子,今日皆成狐兔尘。

孙家事了,师徒二人重返醍醐寺寂静院。至于孙二公子的身体如何调养,孙三小姐清醒后发现自己整张脸变成猪头而尖叫,都不是唐家师徒要管的事。

唐求发现自己的徒儿略有失常。因为,就算他故意赖在寂静院不走,画儿也不催促。

第一日,不催。

第二日,不催。

第三日,不催……猫怨却开始炸毛。

“你不会这样一直盯着我直到鬼门关上吧?”猫怨站在檐柱后,对直勾勾注视他的花画楼说。

“鬼门?”花画楼眨眼。

“吖吖!今晚是七月十五。七月十五你懂不懂?”猫怨弓起脊背。万鬼出匣,魑魅魍魉的狂欢夜,它想出去溜达溜达。

“怎样?”花画楼横瞥一眼。

冷漠的眼神如冰雪淋头,将猫怨一肚子的蠢蠢欲动淋个支离破碎,他还要乖乖并拢前足趴下,谄媚用力地摇尾巴表示自己不会捣乱——色相出卖到这种地步,他是能怎样?喵!

收回视线,花画楼继续沉浸刚才被打断的思绪。

被一片花瓣控制,实在耻辱。她经验不足,意志不定,而这统统归为一点——她不够强。如果强大到像师父一样,又哪有机会让花瓣入侵自己的神智。果然她还需要刻苦修炼,沾沾自喜和骄傲自满都是不对的。

袖下五指成拳,她撑掌而起。

猫怨吓得跳出三尺高。

孤夜亭里,寂静院主为对面的唐求斟满梅子酒,轻道:“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先生,这个梦,我做得。”

“嗯。”唐求应得心不在焉。

“先生可曾有梦?”

“我……”唐求本欲调笑,却见徒弟一马平川冲进来,脸上金光闪闪——

“师父!”

“怎、怎么?”唐求也吓了一跳,但是没有猫怨跳得高。

“我的‘全唐诗’太薄了!”

“……为师没有嘲笑你。”

“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刻苦修炼!”

“画儿锐意精进,为师深感欣慰。”

花画楼吐了口气,金光消失,斗气浅淡,满脸忧心忡忡:“师父我有没有打伤你?”

唐求拍拍徒弟的背:“等你能伤到为师,你就能出师了。”

“我一定要像师父一样强大!”金光重回脸上。

唐求捂住胸口,一脸怯弱:“画儿这副样子……为师好怕……”

猫怨在远远的檐柱后撇嘴,对此人扮弱非常之不屑。

寂静院主神容不动,已然适应。

院中气波突然一震,寂静院主偏首凝眸。中庭裂出一道橙黄色闪电,裂纹中跳出一人,杏色泛金的水纱莲裙,两条粗大的辫子垂于肩臂,头上……有一对尖耳。

其貌,如人类十岁女童。大眼睛,小嘴唇,腰边系一对铃铛。

她左看看,右看看,提裙直奔孤夜亭,叮当叮当,悦耳动人。瞧到桌上摆放的酒樽、丝琴,她大眼一瞪,气急败坏地跺脚:“家中失窃了,你们还在这里乐不思蜀!”

“咦?”师徒二人同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