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一只青灰色的山雀从枝上纵翅飞起。
晨光如美人隔纱渺渺拂于大地,竹林边早有一道练功的身影。静坐练气之后,身影缓缓舒展,先是抬臂,扭头,踢腿,动作由慢至快,最后掌影乱绽如黄菊花落,实实在在是一套“花轻蕊乱掌”。
掌开似乱蕊,掌收似枯叶。转眼身影便停下,微微喘气,额上沁出汗珠。
沐浴,更衣。
步入回廊时,已是一身轻凉夏裙,琼草绿纱,银簪挑发,簪上栖一只碧色蜻蜓,轻巧多姿。乌发垂于身后,发尖微微的湿,几缕几缕缠在一起,仿佛细毫笔精心勾描的工笔线条。
“小画,快来吃早点。”小蚕在厨院偏厅招手。
“来啦!”花画楼应声快步。坐到桌前,数一数,她,小蚕,火瞳瞳……少了一人,但她问得漫不经心:“师父呢?”
“钓鱼去了。”火瞳瞳咬着包子开口。
“哦……”她没再问,静静吃早点。
早餐时间实在不适思太多。
一柱香后,她来到后山,溪水之上架有竹楼,冬暖夏凉,是练字的好地方。
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她提壶取水。
跃上竹楼,点砚,磨墨,展纸,取笔,蘸墨,抬腕,落字,动作流畅,驾轻就熟。
练字也是一门很重要的功课。成败得失,荣升辱降,皆在一笔一划间。
其力,有龙筋之韧。
其气,存鲸海之涛。
其骨,似秋熊伏关。
其音,如苍海龙吟。
其韵,若凤翼九盖。
其质……
好吧,最简单理由——符纹要写得漂亮,就要一手好字。
她可是从小苦练直到今日也未曾停歇过。相比之下,师父书不读,字不练,天天钓鱼扑雀捉兔子,又不访友,冬天还学寒士跑到山中拾枯枝,叫什么“拣尽寒枝不肯栖”……扮嫩你还玩不够?学什么高风亮节的寂寞沙洲冷?师父!
对于家中失窃物的追查,众人商议的结果是让北堂大哥寻踪追查,师父反对。但四手对一手,师父败走。
北堂大哥已经离家两天,也不知有没有追踪到斗篷人……
“小画,我去买豆子啦!”火瞳瞳提着大篮子经过竹楼。
她放下笔,倚栏目送。
大篮子在绿木中一起一伏,轻盈的小身影蹦蹦跳跳的变小。
后山有条下山买菜的捷径,家中每日的新鲜蔬果都是火瞳瞳购回。她也从这条捷径上过学堂,乖乖的没被夫子打过手心。多年前小蚕送她去学堂时,夫子直接撞到墙上,对她也特别关照,旁敲侧击打听小蚕是谁。
“是我远房表姐。”她小小年纪已有沉稳不惊的潜质。
想到这里,她一时失笑,摇了摇头。幸好当初送她去学堂的不是火瞳瞳,不然,她还要编个理由解释为什么十多年来火瞳瞳一点也没见长大。
有记忆开始,家中收入初时是靠小蚕的画,虽然她也奇怪小蚕为什么每幅画都只画飞禽,但很多人买画是事实。
家中收入现在是……
苏醒的太阳在晨云地摸下,羞出一轮红彤彤的脸;居高临下,投照在绿波潺潺的水面上,涤荡出一圈圈金色的光。
河岸边的柳、桃、樟各舒茂密枝叶,或垂波,或娇羞,或掩映,似一群引吭而歌的青春年少。
岸边有道木桥,一格一格的木板钉成,一直延伸到河水深处。桥边搭有简单的小亭,以供行人避雨之用。亭匾已经老旧不堪,左上角还有一张新鲜的蛛网,露珠串悬在蛛丝上,晶莹如玉珠。
匾上以楷体刻了三个字:析木津。
木桥边坐着一道垂钓的身影。
哗啦!哗啦!船橹划水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艘小舫披着晨阳的金光破水而来。
在单调宁静的清晨里,小舫就如误入藕花深处的陌生人,突兀,莫名,惊鸥,引来窃窃私语。
舫头立有一人,深色锦袍,年过四十,白净无须。他的视线不停地在岸边逡巡,神色略显焦急,似乎寻找什么。只是,他的焦急在幽静山河之中是如此微不足道,河水接纳了小舫的突临,轻吟浅唱,犹似“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里”。
船上男子也被眼前的晨景撼动了,忍不住高叹:“绿波荡漾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
桥边的垂钓人听到,嘴角勾一缕弦,接道:“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船上男子也看到了析木津,一丝欣喜染上眼角,他侧身吩咐靠岸,不等船夫搀扶已自己扶着渡木跳下小舫,有些迫不急待的兴奋。慢走几步,他向垂钓人抱拳一揖:“打扰了,高人。请问此处可是味江山析木津?”
垂钓人将手一指,指尖正对亭匾。
男子又问:“请问此处可有一座唐府?”
垂钓人手指横移,指向亭后的山阶。青石板踩踩而上,绿叶如掌,看不到尽头。
男子引颈瞧了瞧,面有难色,“请问:唐府离此大概有多远?”
“一直走。”
“……”
“路尽头就是。”
“多谢高人!”男子揖礼后,回头吩咐下仆从舫上抬下三只大木箱,一二一二哟喝哟喝的上了山阶。男子走在后面,过了小亭,想了想,他又折回到垂钓人身边,恭恭敬敬地问:“在下还有一事请教高人。”
垂钓人偏了偏笠帽。
“高人久居此地,不知这唐府主人有什么喜好?什么厌恶?”男子腼腆一笑,“在下初来拜访,想给唐府主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还请高人赐教。”
垂钓人手托下巴想了想,摇头。
男子等了片刻,不见垂钓人再有言语,便谢过告辞。转身走了三步,垂钓人却在身后问:“你为什么要拜访唐府主人?”男子赶紧停步,回身道:“慕名而来。”
垂钓人又手托下巴想了想,点头。
男子见他全神贯注在鱼浮上,眼底一阵敬仰:果然山野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啊……感慨片刻,他特别又向垂钓人揖了一礼,这才跟着抬箱的下仆迈上山阶。
拐了几个弯,唐府已遥遥相望。
男子欣喜地加快脚步,及近,才发现大门是开的。他探头向里看了看,不见人影,又不敢冒然闯进去,踯躅半晌,不觉抬手轻轻扣了扣门。
无人应他。
“请问唐先生在家吗?”男子高声道,“在下宁五世,特来拜会。”
无人应他。
宁五世叹气,示意下仆先将箱子放下,脑后突然传来声音——
“客人来了。”酥媚入骨的婉转。
宁五世心头一跳,回身便见一唐装美人倚门而立。
紫金色的抹胸,绒黄纱衣半披半掩,如盛唐女子般露出一段洁白的锁骨,膝岚裙上绣以百鸟图,盯得久了,耳边仿佛能听到百鸟的浅唱。娇艳的容颜不点半点胭脂,唇却榴花自染,一双横波眼,任何男人见了都情不自禁甘愿沉溺。
宁五世呆了半天才回过神。小蚕含笑望着他,任他打量。他慌忙垂下眼:“失礼了,姑娘。”
“来我唐府何事?”
“在下蒋府管家宁五世,久慕唐先生大名,特奉我家老爷之命拜会。”
“是你久慕唐先生,还是你家老爷久慕唐先生?”
“……都慕。”
“请进。”小蚕引他到前厅。早有一杯碧色清茶放在桌上,热气袅袅。“请坐。请喝茶。”小蚕微笑三请。
三箱并排放下,宁五世挥手示意下仆打开,转对小蚕道:“这是我家老爷一点心意,请唐先生笑纳。”
一缕金光划过小蚕双瞳,她柔笑:“主人外出,片刻就回。如果客人不介意,可在此稍候片刻。”
“不介意。不介意。”宁五世坐下喝茶,细问道:“不知贵主人因何外出?”
“无聊小事。”小蚕绕过三只箱,走到侧方推开窗,透亮的日光照进来。
宁五世又问:“没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小蚕。”
“有劳小蚕姑娘奉茶。”
“好喝吗?”
“入口清滑,滋味回甘,有麦粒之香。”
“这是我家主人喜欢的豆米茶。”小蚕飞眸一笑。
“宁某今日实在有幸。”宁五世立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他不敢问太冒昧的问题,只得拉扯些天气山景之无关紧要,又趁等人的时间将厅堂打量了一番。
他所坐之处与寻常人家的前厅无异,正首两张椅,两侧各三张。但厅堂的另一边却别有洞天,以两片云髻插梳发女子屏风为界,若大的空间正中心有一块特别高筑的地,上覆雪白软毡,类似晋汉时的坐榻;榻上置一矩形长桌,桌子四面分铺加厚的软垫,明显需要脱鞋之后才能入座。
长桌正中心所对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匾,上书篆字:“物我两忘”。
再观云髻插梳发女子屏风,画像女子与小蚕有几分相似,丝带飘飘,长裙卷卷,线条遵颈,隐隐有天衣飞扬、满壁风动之感。
“吴带当风!”等听到叹出声时,宁五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屏风前,手半抬,忍不住触摸其上。
小蚕并不阻止他的动作,只道:“嗯,是吴道子画的。”
宁五世大惊:这位擅长壁画的唐代大画家并无多少真迹传世,就算有,也是一整片一整片的墙,若要收藏,难道还凿墙不成?时下权贵之人旦有搜得吴道子真迹,莫不盖印高封,以彰所有,寻常人家却是难见的……“难道这是吴道子的真迹?”他脱口之后才惊觉有小瞧主人之嫌,又赶紧道歉。
“是呀!”小蚕不觉得有多奇怪,“你找我家主人是什么事?”
宁五世皱眉一叹,“实不相瞒,我老爷家中出事,特遣我来请唐先生相救。”
小蚕奇怪:“你又从何处知道我家主人一定能助你家老爷?”
“味江山析木津的唐先生,神通广大,旷世奇才,上知天文下达地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能通鬼神,能驱妖魅,长阴阳之道,善风雷之术——宁某早已是如雷贯耳!”宁五世一口气说完,坦荡荡直视小蚕,半点不觉得谄媚拍马。
小蚕温柔地望着他。
“玉甃垂钩兴正浓,碧池春暖水溶溶。”含笑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一道绿纱身影迈过门槛,“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
小蚕捂嘴闷笑。
此乃唐人李家明所作。当时唐元宗钓鱼无获,心头不爽,李家明即刻说:那些鱼不敢吞陛下的香饵,实在是因为它们知道自己凡鱼的身份不够给陛下钓;陛下是天子,注定是要钓龙的啊!
马屁拍到登堂入室这种境界,虽瑰丽不足,也令人佩服。
宁五世转眼打量入室的少女。他年过四十,位居总管一职,识人见世甚多,眼前的少女有清秀之气、送爽之风,笑容淡淡,眼角还有一些来不及收回……或者说根本就是故意的讽刺;若她心情妖艳,只怕容貌无极,若她心情沉闷,只怕眉眼间皆是肃杀。
“这位是……”他不敢忽视,离座站起。
“家师外出未归,请片坐稍候。”花画楼请他坐下。
“原来是唐先生高徒,失敬!失敬!”
花画楼盯着敞开的三只箱子,“小蚕……”
宁五世赶紧道:“这是我家主人对唐先生的一点心意。”
三箱黄金,还叫一点心意?
花画楼暗暗咋舌,在他另一边空椅坐下,以微带扭曲的表情问:“我家师父的名字,你……如雷贯耳?”
“正是。”
“以前见过我师父?”
“虽不曾亲眼所见,但心慕已久。”
“心慕他哪里?”
“……全部。”
花画楼轻轻点头。师父素来邪恶又表里不一,偏爱扮嫩,想不到还是声名远播的……
她神游物外,宁五世却坐立不安:豆米茶已经第三杯了,为何唐先生还不回来?他想与花画楼搭言,却见她淡定稳坐,表情遥远,好个不动如山、不死如仙。
枯等无趣,翘首以盼之下,他又忍不住打量起屏风和墙上的字匾来。这一看,双眼瞪大。
字匾……
字匾上……
他记得上面明明以篆文写着“物我两忘”四个字,什么时候变成了“形神俱妙”?
“客人看什么?”花画楼盯着三箱黄金,猜测他家是什么妖魅作怪值得动用如此大手笔。
“字……”
“什么字?”花画楼抬头,宁五世正抬手指向墙壁上的字匾——
“我明明记得上面是物我两忘啊,难道我眼花……”其实他想问是不是传说中的幻术。
“你眼花。”花画楼斩钉截铁。
“……”
小蚕端上一盘绿色糕点,花画楼拿起后案上的书翻阅,无意说话。
结果,继续枯坐。
山中知了开始高鸣。
花画楼沉浸书中,小蚕早已告退。
巳初都过了,还不见高人回来。宁五世望眼欲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