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画楼毫无预兆的从书中抬头,她看向大门的方向。宁五世也跟着望,他看到一位戴着尖尖笠帽、手提竹篓的布衣男子,肩上扛着一只鱼杆,衣摆卷高扎在腰带上,两只袖子高高卷起,一只裤腿半折半落,赤足芒鞋,好个一蓑烟雨任平生。
此人慢吞吞走进来,在厅门外放下竹篓和鱼杆,取下笠帽,拍拍裤筒,拉下袖子,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小蚕?”
“今天钓了几条?”小蚕从回廊后拐出来,弯腰提起竹篓。
“两条。”
“有客人。”
“哦。”那人转过身,一张角度夸张的脸就在后面,吓得他倒退一步,捂住胸口:“你站我后面干什么?”
“您就是唐先生?”宁五世谨慎地确认身份。他很肯定这身衣衫是渡口垂钓人所穿,再观样貌,此人年纪轻轻,气宇不凡,一身粗布难掩俊逸绝尘之姿。
“师父!”花画楼直接肯定了归家人的身份。
唐求避开宁五世,横着挪进前厅,可惜他才迈过门槛,衣尾却被宁五世捉住。宁五世直接跪了下来:“请唐先生务必救我蒋府一门!”
唐求垂眸看了他一眼,怯怯生生扯回衣尾。好在宁五世也不怕太冒昧,五指一松让他扯了回去。
“请唐先生救我蒋府一门!”抬箱的下仆也跟着跪下。
唐求缩到自家徒弟身后,含羞带怯探出一颗头:“为什么我要救你们?”
宁五世恳切道:“宁某素闻味江山析木津的唐先生神通广大,旷世奇才,上知天文下达地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能通鬼神,能驱妖魅,长阴阳之道,善风雷之术。普天之下,除了唐先生,只怕再也无人能救蒋府上下百余口性命了。”
“……你夸我啊?”唐求缩回半颗脑袋,俊目眨了眨。
“宁某所言句句属实,绝无逢迎之意。”
唐求徐徐垂落眼帘。
“您的高徒可以作证!”宁五世眼巴巴看向花画楼,希望她能为自己美言。
唐求看自家徒弟。
花画楼盯着没合盖的黄金,以客观的心态表示:“客人很有耐心……”枯等到这个时辰,一句怨言也没有,“很有诚意……”三箱黄金,不是什么人都拿得出来,“很有决心……”一番让人听得毫毛倒竖的溢美之辞不知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才能脱口得这么顺溜。
“这么说……”唐求沉吟。
“他对师父是久旱逢甘露的热情。”徒弟总结。
“是是是。”宁五世点头,“适才在津口便见先生气度不凡,只是不敢冒昧相认。”
……我戴着帽子,你是哪里看我气度不凡?唐求扁扁眼,嘴上却道:“我一向是奇货可居的。”
花画楼淡淡瞥了眼,笑:“师父德灭祥桑。”
“那是!”听别人夸自己,唐求还能不动者山不死者仙,一旦徒弟夸自己,师父的傲骄就彻底满满,飘飘然云雾间,秉天地之气而幻化。
趁师父捧脸自喜,花画楼将宁五世扶起来。总让人跪在地上可不好。
唐求坐上徒弟看书的位置,曲指在桌面一扣。宁五世不明其意,花画楼轻轻比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回去。等宁五世坐下后,唐求道:“你从哪里来?你家出了什么事?说吧。”
宁五世得到许可,开口前先是重重一叹,“在下宁五世,乃蒋府管家。我家老爷姓蒋,承祖老爷爵位,封‘犹上公’。”
唐求曲指在桌角一扣:“叫什么?”
“……在下姓宁,名五世。”
唐求抬眼:“我是问你老爷叫什么。”
“……老爷单名一个勰字。”
“蒋勰?”唐求对宁五世如此的讳莫如深很不满意。
“是。这正是我家老爷名讳。”
“继续。”唐求斜靠椅背,身躯扭成旁若无人的舒服姿势。
“三个月前,老爷新收了一名邯郸舞姬,此姬性情乖巧,容貌秀丽,舞姿妖娆动人,深得老爷喜爱,日日相伴左右。过了半个月,府上就出现了怪事,一名家仆惨死后院,等其他人发现时,只见血腥满地,惨不忍睹。最可怕的是,那名家仆的五藏……被人挖走了。”
哦?唐求瞳眸闻之一侧。
“老爷最初以为是杀人越货之人作案,便将此事交由官府处理,可两名官差夜间查探院子时突然不见踪影,第二天尸体被人在后院井边发现,也是……五藏被挖。”宁五世回忆起当时惨状,不自觉咽下口水,摇头叹气,似想将不愉快的事从脑子里摇出来。“官府死了差员,查得更严,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线索,到最后官差再也不肯来我蒋府,知府放了悬赏榜文,此案便高高挂起。可事情没完,蒋府隔五六天就死一个人,每个人的五藏都被挖走了,血迹只在尸体周围,没有进来和出去的脚印。我以为是鬼怪作崇,将猜测告诉老爷,也请回法师开坛作法,法师说老爷的舞姬是妖孽,架起法坛将她困在里面,要将她炼出原形。舞姬被绑在里面,哭得可怜,她说我们上了法师的当,他没什么能耐,故意找一个不相干的人当榥子,又说法师欺负她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领。我家老爷实在喜欢这位舞姬,几度不忍心想让法师放她出来,可法师一口咬定舞姬就是妖孽。想不到啊,法事没作完,又有一名家仆的尸体被发现。法师当场懵了,老爷生气,认为法师是江湖骗子,拆了法坛,将舞姬救出来,把法师赶出府。舞姬在里面关了两天,声音都哭哑了,好在没什么大碍。”说到最后,宁五世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唐求撑着下巴直视他:“你觉得邯郸舞姬是不是妖孽?”
“开始以为是。”宁五世老老实实地说。
“现在呢?”
“应该不是。”
唐求不说话了,盯着徒弟笑嘻嘻。
花画楼一直端端正正坐在侧方的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就算师父笑着看过来她也视若无睹。
唐求笑。
宁五世顺着唐求的目光,视线也聚落在花画楼脸上,跟着唐求一起笑。
“你笑什么?”她不吭声都不行。
宁五世回头看唐求,唐府主人仍然在笑。他结结巴巴:“还请唐先生……出手……相救……”
“师父什么时候让你如雷贯耳了?”溢美之辞谁都爱听,但阿谀逢迎却令人心生反感。既然有求,就应该拿出诚意来。
宁五世哑口。
她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宁五世察言观色数十年,岂会看不出她嘴角那一点不屑,面色不禁一黯,“宁某刚才所言,虽有浮夸,却是真心实意。唐先生的大名,宁某是从一位老友口中知道的。那位老友说,此事非味江山唐先生不可。”
富贵权家多事端。
多金者,多麻烦,真是一点没错。平常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有心力去惹事生非。要说明目张胆的狮子大开口,师父从来只开多富多贵多权之家,所以,师父的名声也多在富贵权家之间暗传。师父帮人家除了麻烦,人家多谢之余,在同阶之间相互提及,又被同样有麻烦的人家听去,便寻迹找来,再请师父消灾解厄。如此反复,师父自然声名远播——宁五世听到师父的传闻也只能通过这种途径。
至于师父的奇货可居……她镜花水月般一笑,“客人不必着急,我想师父这段时间应该有空……”
“画儿我们去吧!”唐求握拳站起来。
师父你一进门就想说这句,对吧?对吧?她心头气泡啵啵冒,脸上却不动声色。三箱黄金是很大一笔家用,他们没可能不收,问题在于——“我要读书,师父。”
去是要去的,不过就是师父你一个人去。
唐求困惑地歪头:“学堂不是放假了吗?”
“读书不分春夏秋冬。”她断然道。
唐求委屈地看向宁五世:“怎么办,画儿不去?”
……我去不去和你去不去没什么关系吧!她想宁五世此时肯定在心里说着类似的话。
宁五世大概也看出她不点头唐求就不会答应,当即将恳求的目标移向她:“画儿姑娘,请救我蒋府上下百余口性命。”
她以努力平息但仍然有点扭曲的表情注视奇货可居的师父:“师父,我去帮你收拾包袱。”才回家三天,她要再跟着他游荡半个月那就是傻子。
“不用!”唐求飞快道:“我们坐他家的船去!”
她嘴角一抽。
唐求无辜眨眼。
宁五世眼巴巴盯着他们。
“小蚕。”她盯着师父。
“来了。”美人仅仅一个拂门的动作都那么弱柳扶风。
“把箱子收起来。”
“好。”
“我和师父去去就回。”一把扯过师父,她向宁五世绽出沉稳娴雅的笑,“客人,走吧。”率先迈开步子。
宁五世向小蚕一揖,赶紧跟上。家仆随后。
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山道飘上来,飘进小蚕的耳朵——
“画儿,为师应该换件衣服。”
“不用。师父穿什么都是天人之姿。”
“真的?”拔高的声音。
“不信你问客人。”
“是吗,客人?”
“……是,唐先生道骨仙风,粗布凡衣亦不掩其华。”宁五世的声音。
小蚕抿唇微笑,将箱盖逐一合拢。
舫行水,稳而快。
师徒二人上船之后一直站在船头,背手临风,好一派逍遥乘风之姿。
宁五世请两人入座舫中,被两人一起摇手拒绝。
“我寻来花了六日,若是行船加快,回去应该需要两三日,两位在舫上不必客气,但有需要尽管告诉我,我差人去办。”宁五世以谨慎的态度述说行程后,折身到舫内为他们泡茶。
叮嘱家仆小心打点一切后,他将微火的小炉打开,让壶中水沸腾,然后转身取茶叶。才取出茶叶,还没放入杯中,却听到窗外舟子叫了一声。
“何事惊慌?”他来到窗边。
“到……到了……”舟子指着前方,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颗桃。
“什么到了?”他非常不满地从窗中探出头,顺着舟子的手指尖望去……砰!因为身体情不自禁伸出来,结果是脑袋撞上窗角,发出好大的声响。“到了……”他喃喃自语,“这么快?这么快?”
舟子以见鬼的表情看他。
“神人!真是神人呐!”一丝惊喜缓缓抓上宁五世的脸,笑容即呆且大,他指着渡口大叫:“快,快上岸备车!快去快去!”叫完回身跑向船头,师徒二人还是刚才的姿势,脚尖都不曾挪动分毫。
两三日的行程只在眨眼功夫,他的茶都没泡好啊,就到了。难怪刚才他们上船后便原地不动,也不肯入坐歇息,早就知道只会在船上站一会儿吧……宁五世整整衣衫,恭恭敬敬一揖:“唐先生神通广大,宁某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唐求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唐先生尽管吩咐。”宁五世垂头站好。
唐求低头盯了脚尖一会儿,优雅墨黑的美睫悠悠抬起,眸中闪着无辜而不忍拒绝的当,慢吞吞问:“你……会送我们回去吧?”
“自然。”宁五世的头垂得更低,“宁某岂敢怠慢两位。”
“那就好。”唐求松了口气,“走回去太慢了。”
舫舟徐徐靠岸,师徒二人抬脚踩上搭好的板桥,三步上了岸。宁五世随后。
马车天天等在渡口,很快赶过来。唐求、花画楼、宁五世坐上马车后,车夫平平稳稳赶着车直奔蒋府。
来到蒋府,师徒二人在前厅稍坐,宁五世一溜小跑去请蒋府主人。很快,蒋府主人带着一卷风跑来,想必是听宁五世说了什么,心中急切。
蒋勰三十左右的年纪,浓眉大眼,身形比儒生略显魁梧,一身精致绸袍,头配沉香水冠,大拇指上戴着翡翠飘花绿糯扳指,行走间抬头睨视,是终日养成的富贵轻傲之气。
宁五世引见后,蒋勰对唐求又是一番初见的浮夸之言。
唐求瞥了徒弟一眼。花画楼明白,在蒋勰第二度浮夸前开口:“请带我们去发现尸体的地方。”
事情已经拖了三个月,他们可以直接抽丝剥茧,没必要故作玄虚。
蒋勰也应家中事故多日不安,当下带他们来到后院。只是发现尸体的地方早被清理干净,只在随手抓取的泥土中闻到一丝血腥味。
“画儿看到什么?”师父随时不忘授业。
花画楼摇头:“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打扫过的凶案地。”
“邯郸舞姬呢?”唐求倾斜手掌将泥土倒落,随口问。
蒋勰闻言,怀疑的视线立即射过来。他以显而易见的鄙视表情说:“难道你们也怀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