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画楼抬手要跟,却只抬了一半便悻悻垂下。不用猜,火瞳瞳一定会发挥她强悍的除尘本质,从非常规的渠道打听消息——带她去见见世面又能怎样?
索然无味地转身,却看到沈家人迟疑不定地瞪她,一时间,更闷。
面不改色将视线移向床上的沈小公子,渐渐的她也困惑了。如果被魍魉摄魂,普通人熬个两三天就会断气,沈小公子熬了近半年,莫不是有什么东西在牵扯他……“夫人!”她蓦地抬头,“除了听小公子提到越祝,你们都不曾见过,是吗?”
“是。”沈夫人点头。
“一天之中,沈小公子在哪里待的时间最长。”
沈夫人蹙蹙细眉,“应该是书房。老爷很注重他的学问。”
“书房在哪边?”
“那边……”沈夫人怯怯伸手一指,见花画楼转身,忙道:“沈管家,快带画儿姑娘去葵儿的书房。”
沈管家依命行事。
来到沈小公子书房,花画楼绕行一周,没有新发现。站在书桌前,她将前方的窗牍推开,窗口正对一丛美人蕉,黄色的花朵开得正怒。视线往窗边一移,却见案台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截枯枝,向上的人形枝丫,枝节虽细,却不失遒劲。
普天之下,即便干枯也不失高傲的枝杆,大概也只有梅。
她取过枯枝放在鼻下轻嗅,有一股淡淡的仿佛水木沉淀的香气。
“这是谁摘来的?”她问沈管家。
沈管家看随行的小安。
小安看了眼枯枝,摇头:“不知道是谁摘给公子的,公子天天读书都要看着它。枯的时候我要扔掉,公子不让,所以就一直插在花瓶里。”
她拈着枯枝思索片刻,尚不及理出头绪,火瞳瞳一路飘尘跑进来:“小画小画,我打听到了!”
“……你又摧残了多少?”在沈管家和小安面前,她问得沉稳。
“一小群。”
“……”
“你要不要听我说?”火瞳瞳鼓起脸:人家帮你打听敌情,你那是什么眼神?
“要。”她抱起火瞳瞳放在书桌上悬坐,自己则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火瞳瞳踢踢脚:“野牛之眼其实就是通往幽冥路上的一块路碑。他们都是这么称呼的。”这个“他们”是谁们,花画楼理所当然的不去细问,她点了点头,示意火瞳瞳继续。火瞳瞳抬眼溜过沈管家和小安,挥手:“你们出去。”
沈管家和小安立即出了书房,还掩好门,就是有一脸“我想偷听”的意图。
火瞳瞳手圈小喇叭凑到花画楼耳边,叽哩咕噜,叽哩咕噜,让耳朵贴在门上的两人拼命提升听觉能力。
呼!门被拉开,花画楼和火瞳瞳冲出来,身影眨眼消失。
“他们……戏哪里(去哪里)?”小安捂着被门撞痛的鼻子,倒吸凉气。
经验老成的沈管家合掌向天空:“苍天保佑,希望小公子有救。”
通往幽冥的路四通八达,冥差来去自如,还可以骑马。不过,在踏上这些四通八达的路之前,必须经过两山交界的一片花海。在花海之前有条直道,而直道的起点处,立着一块野牛形状的路牌——犄角黑似铁,半身腾空咆哮,后蹄陷于地表之下,双眼发出幽幽白光。
它永远只注视一个方面——红尘人间。
也许它的眼中有太多渴望,也许它后蹄失陷无法腾空,久而久之,它便有了“野牛之眼”这个称谓。
花画楼站在野牛之眼下,抬头:“哇,比我们家屋顶还高!”
拉拉!衣袖被火瞳瞳扯了两下:“小画,此地不易久留,我们速战速决。”
花画楼点头,抬手一转,一截枯枝赫然在手。在人界无形的香气,在这幽冥道的起点渐渐聚成有形的烟,袅袅罗罗绕着野牛之野飘缠一圈,徐徐向后方散去。
“跟上!”火瞳瞳提裙向野牛之眼后方的山丘跑去。花画楼相随。
来到梅枝枯香所停之处,花画楼睁大眼。
这是……
山岳后是一片幽木林,林中很多孩童玩耍。
孩童玩耍并不奇象。奇象在于:所有孩童一模一样,与他们玩耍的人却不同,男女老少,美丑妍媸,情态各异。
傒囊,居住于幽冥与人界的通道交界,像孩童一样的精魅。因为是人幽交界,他们很容易就跑到人界找人玩耍,人类被他们牵手后,魂魄立即被带入幽冥,人立死。
沈小公子尚余一口气,不得不说是幸运。
“用这个就能吸引他?”花画楼举举手中的枯梅枝。
火瞳瞳点头。进入幽冥后,小猫妖的耳朵又恢复成原本模样。细细的绒毛,尖尖的耳朵,闻声耸动,俏皮可爱。
既然小猫妖点了头,花画楼自然深信不疑。掌心一展,书卷浮于虚空,她轻道:“相思一晚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符纹的银光绕枝盘缠,徐徐而上,所过处,枯枝表皮益渐饱满、平滑、苞枝凸起,依稀等待绽放的时机。前端枝骨上,数朵白梅傲然绽开,梅辨上凝着晶莹露珠,犹如晨曦初起时被一只手折下,冬春消融,漾漾春气随风飘起。
一名锦衣少年从幽木林内走出来,微微闭着眼,鼻子在空气中轻嗅。看到花画楼手中的白梅,他咬唇想了想,走过来:“这是我的梅花!”
“沈葵?”
少年歪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来带你回家。”她将白梅放到沈葵手中,慢慢伸出自己的手。被傒囊带走的人魂,只有主体自愿离开,她才能将他安然带走。
“我不回去!”沈葵并不牵她的手,却倒退一大步。
“为什么?”
“回去了就要长大,我不要长大!我要和越祝做朋友!”沈葵转身往幽木林跑,却被她闪身拦下。他大叫:“你让开!我不要长大!不要长大!”
“胡说!”她怒斥,“人总会长大,你不可能一辈子躲在父母的荫僻下,你不能因为不开心、一点小挫折就缩回乌龟壳不去面对。这样只会让你的父母伤心,让你自己变成一个废物!”
“你不是我!”沈葵反驳。
你不是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她最讨厌的诡辩……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无数次深呼吸后,她蹲下与沈葵直视,慢慢开口:“我小时候也和越祝交过朋友!”
“真的?”沈葵射来怀疑的眼神。
“当他不再和我玩的时候,我也很……”她思考用什么词形容会令沈葵易懂。
“失落。”火瞳瞳从旁提点。
“嗯,失落。”她抿唇,秀丽的眸子越过沈葵的肩,望向幽林不知名的一点,“当越祝不再找你玩的时候,表示你长大了,他们不必要再关心你,而是要去关心其他孩子。但父母对你的关心却不会因为你的长大而减少。你确定要永远舍弃父母留在这里?”
“可是……”沈葵咬着下唇看她。
“和你玩的,并不是真正的越祝。”她竖起两指在他眼睑各点一下,让他看清那些孩童的真面目。
暗黄的皮肤,稻草般乱扎的头发,眼睛因为没有眼睑只能永远睁开;没有鼻子,嘴巴只是一条线,当他们咧嘴微笑时,会露出两排锯齿状的尖牙——这就是傒囊的真面目。
沈葵显然也吓了一跳。想到自己一直在和这种东西玩,他忍不住跑到花画楼身后,扯着她的裙子露出半张脸。
“跟我回去?”花画楼问。
“嗯!”他用力点头,捏紧了白梅。
“小画当心!”火瞳瞳一脚踢飞冲上来的傒囊。
花画楼将沈葵护在身后,抬眸一看……嘴角抽搐:“火瞳瞳,你不是说只要沈葵自愿离开,他们不会阻止的吗?”
火瞳瞳摸下巴:“本质上是这样。”
“现在?”
“在本质之外。”
“……怎么办?”
“是小画你发挥本质内实力的时候。”火瞳瞳拉着沈葵跑出一溜烟,站到野牛之眼的头顶上,高喊:“小画,我为你掠阵!”
“……”为什么都学师父那套?
傒囊像是得了号令,纷纷向花画楼所在地聚集。
“用符纹能对付他们?”在只有火瞳瞳的情况下,花画楼不得不向她请教。
“主人的符纹是万能的。”火瞳瞳勾着牛角转圈圈。
“也就是说……”掌心之上,书卷漫翻,轻吟脱口而出:“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银龙闪电劈空。
轰!天雷直落幽林。
刹那之间,漫天雨幕将方圆百里罩了个干净,雨中带风,将傒囊吹得东倒西歪。须臾,风如腾龙,盘卷而上,傒囊被卷入其中,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失了踪影。
“快走!”花画楼趁乱跑到野牛之前下,一手提一只,原路返回。
沿着野牛之眼凝望的方向一直跑,一直跑……
“等等!小画你跑过了!”火瞳瞳被她拎着腰带,蜷着手脚大叫。沈葵只有魂魄,几乎没什么重量。她停步:“我们是从那边来的。”
“出去是这边!”火瞳瞳指向右方。
这边……她将火瞳瞳拎高:“这边只有石头。”
“石头就是出口。”
“好吧!”她并不怀疑,转踵向巨大的石头跑去。
三道身影入石即没,转眼,站在沈小公子房外。
已是悬灯时分,地面湿泞,显然下过大雨。夜空中,阴云掩月,不见星子。房内仍有灯光,素衣的沈夫人坐在床边,爱怜地摸着儿子的脸,疲惫的,担忧的,呵护的,坚定的,绝望的,多种情绪混合在这位母亲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揪心。
“娘……”沈葵低叫。
“回去吧。”花画楼推开门。
沈葵看了她一眼,垂头注视手中的白梅。梅枝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本的干枯,似乎暗示他一直坚信的友谊其实早已经不存在。“越祝是我的好朋友。”他揉揉眼睛,“就算长大了,我也会记得他。他……他喜欢吃桂花糕。”
花画楼温柔地注视他,轻轻从他手中取过枯梅枝,“我会把它放回你书房的花瓶。”
“谢谢。”沈葵挺了挺腰,抬起头,大眼中有了坚定:“我不能让爹娘失望。我要长大。”
低哑的门板声惊动沈夫人,她回头见花画楼和火瞳瞳站在门边。烛火微暗,她无法分辨她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慢慢站起来,裙边却被人一扯。
她低头,裙子被一只小手紧紧攒住。
“娘……”
“葵儿?”泪水夺眶而出,她大叫:“老爷,老爷,葵儿醒了!葵儿醒了!”
叫声惊动打瞌睡的侍女,也将沈家人统统聚拢过来。欣喜,高叹,哭泣,感动,相拥,所有一切交织成不成调的曲,将夜空中的阴云驱散。
花画楼突然回头。
墙外,一截暗红色发带高高扎的小辫子晃来晃去。
火瞳瞳皱皱鼻子:“怎么有桂花的香味?”
一抹绕着火焰的金光纵远飘逝,墙头的小辫子亦不见踪影。空荡荡的一字墙头,只有茂盛的枝叶倚在上面,恋恋不去。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
天涯娟娟常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
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晚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长大而已,怎么就像恋人生死离别?”花画楼闷闷不乐。
“成长也是一种断情。”火瞳瞳捧着脸,说得云淡风清,“生别离,心断绝,如何不肝肠寸断。不断不知断的苦,断后才明断的哀。”
花画楼戳戳小猫妖白嫩光滑的脸:“你怎么那么像师父……”
火瞳瞳抿起饱满俏皮的桃色小唇,弯眸一笑:“这边的事解决了,时间也不早了,小画我们回去吧!”
“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