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后,花画楼发现黑色的秃枝上慢慢凝聚起一些水滴……或者是类似水滴的黑色物体,坠在枝上欲滴却又不落,飞快膨胀。当它们膨胀到一定程度时,啪达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站起来……没错,有手有脚地站起来了。这些东西从头黑到脚,类似头部的上面有两个凹下去的浅坑,像被掏去眼珠的眼洞,移动时更是惨不忍睹,完全就是无骨软肉,一走一颤,左摇右晃,随时会跌倒。
“好恶心啊!”唐求缩到徒弟身后。
是很恶心——这次,花画楼赞同师父的判断。
“才过僵尸阵,又到鬼林边。”难得小蚕诗兴大发。
花画楼指着那群蠕动的黑色人形物体问:“这些也是幽冥垃圾?”
“不,它们是鬼林根。”小蚕充分发挥唐府内务总管的职能,详尽解说,“看到没小画,它们脚底有条线连着树枝。这片鬼林将根放出来,缠住闯进去的猎物,再吸尽猎物的生气供应给鬼林。”
花画楼在脑中类比了一下,“树妖?”
“差不多。”
“怎么解决?”
小蚕眸子一偏,头轻侧,点向火瞳瞳。
花画楼也看火瞳瞳。
小猫妖鼓鼓腮帮子,双手握拳在脸颊边按了按,然后,对着鬼林叫了一声。
喵——!
喵……
喵……
喵……
灵气鼓荡,还有回声。
花画楼“咦”了声,眼睛微微睁大。只是喵一声,鬼林根却像被波浪卷得上下翻滚一般,条条飞散,还配合出一片鸡猫子鬼叫。张牙舞爪的无叶鬼树纷纷蜷缩枝杆,生生让出一条宽阔大道。
火瞳瞳你到底什么来历?你说!你老实说!
“声威犹在哦!”小蚕笑眯眯。
火瞳瞳耳尖一动,满不在乎地拍拍手,“可以走啦。”她可是唐府除尘专司,这点废物算什么!
四人踩上鬼林让出的宽阔大道,再度前行。
越走越热。
穿过鬼林,前方一片空旷,血腥且惨烈的空旷——深红色的泥土散发出腥腐刺鼻的气味,地面或深或浅堆彻着不知名的肉块。因为气温太高,肉块已经枯缩了。
“修罗场?”唐求捂住鼻子,“这座妖蜃还是有点能耐耶。”
“直接过去?”花画楼问师父。反正她知道肯定不能直接走过去。
唐求眨眼:“你踩一只脚进去。”
“这样?”她提起右脚踩了一半在暗红的泥土上。
没有动静……不对!她骤然抬头,前方,深红的泥土之上,出现了两群面目狰狞、全身浴血的……浴血的……是什么呢,她只知道不是人类,他们拥有健壮的身躯和巨大的刀类兵器,互相砍杀,当对方的鲜血溅在自己脸上时,他们会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笑着冲向下一个目标。仔细看,除去狰狞,他们的容貌并不难看,但耳朵却是鱼鳍展开似的形状;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头上都有角。
到底是什么?
“阿修罗。”唐求在徒弟耳边悄悄说,“我们如果走进去,会被这帮杀得脸红脖子粗的阿修罗砍成肉块。”
徒弟思索片刻,不解:“我们在妖蜃的幻城里,这些不应该是幻象吗?”
“虽是幻象,却有妖力。”唐求将徒弟拉退一步,让她的脚离开腥红泥土,“我们走进去就是他们的刀灰。”
她看小蚕。小蚕歪头微笑。
她看火瞳瞳。火瞳瞳眨眼。
“师父……”她求证似的问:“阿修罗只要有对手互殴就行,是吧?”
“嗯?”唐求不明白她为什么有此一问。
“我来!”她双手一拍,“我来!”
“画儿……”唐求一把将徒弟搂进怀里,“为师会永远记住画儿保护师父时的英勇身姿!”
师父身上永远都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她从小闻到大,习惯了习惯了……可是师父,你想闷死我啊……用力将脸从师父温暖的胸口拔出来,花画楼抬头看天。空气不是很新鲜,但好过没有。
“画儿……”唐求的鼻尖在她耳边蹭蹭蹭,“画儿终于长大了……可以保护师父了……小蚕,瞳瞳,你们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等得心都酸了……”
“师父你不要咬袖子。”徒弟眼角瞟到师父的动作,不得不提醒。
唐求松开差点被自己咬出两颗牙洞的衣袖,横起指头抹眼角。
花画楼只感到眼角一阵阵痉挛。
“画儿……”唐求还在蹭。
花画楼平复了一下乱走的神智,盯着噬战的修罗群,“或者……师父你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唐求迅速放开徒弟,退后一步。
“小画,我们给你掠阵!”小蚕和火瞳瞳异口同声。
一种怪异感由心而起,想到小蚕的花轻蕊乱掌,想到火瞳瞳的喵叫,花画楼突然没了自信。她是不是有点班门弄斧?要不,还是交给师父解决吧,她跟在后面就好……下意识望向唐求,却被师父的泪眼汪汪吓到沉稳回笼。
她不自信什么?她到底在不自信什么?
再说了,自信是什么东西。
“我们画儿最厉害!”火瞳瞳握拳叫。
“嗯,我们画儿最厉害!”小蚕酥酥媚媚的附和。
她深吸一口气,沉稳淡定,从容不惊。
掌心展开,《全唐诗》于虚空中出现。“少年心胆雄,百战争王公。”随着轻语,符纹密密浮动,转眼组成兵刃林立的神策兵。
骏马的长鸣破空而起,幽冥马披鳞扬蹄,马背上,身着明光铠的将军英姿飒爽,虎目含威。
“良器将军。”她指向修罗场,“能不能把他们分开?”
李良器略显不解:“主人,分开的意思是……”
“给条通道让我们过去。”
“末将明白。”良器就是良器,一句明大意。
将军振臂一挥,神策兵气势汹汹冲入修罗场。随着神策兵的流入,战局立即发生变化,两群阿修罗互殴变成三方混战。在阿修罗眼里,除了自己其他都是敌人,在神策兵眼里,所有阿修罗都是敌人,阿修罗不仅要对付同类,还要对付神策兵,而神策兵只需要对付阿修罗,面对如此战局,阿修罗们却完全没想过联合起来先对付神策兵……他们究竟是愚昧呢,还是高傲?
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对战中,神策兵分成两股,有意识的将两群阿修罗向侧方挤压,中间空出一条长道。
“暖傍离亭静拂桥,入流穿槛绿摇摇。”碎光的符纹浮出书卷,在深红的长道上筑起一座白色牙桥。“不知落日谁相送,魂断千条与万条。”念完这句,花画楼向掠阵的三人招手,“走啦!”
“画儿啊……”唐求一边过桥一边唠唠念,“后面那句可以不用念的。”
徒弟悄问:“不妥?”
“魂都断成千条万条了,幽冥界基本上是不会要的。”
“……”徒弟加快脚步。
片刻,四人已站在桥尾。
白桥浅浅隐去,修罗场上,神策兵和阿修罗皆是九死十伤,李良器正和一名腰环银鳞甲的阿修罗对战。
花画楼让虚浮的书卷落于掌心,在阿修罗向李良器劈出一刀时低唤:“回!”
白驹过隙,云退风卷,李良器与神策兵瞬间退回。染血的符纹闪着幽幽红光,衬得墨色更加鲜艳饱满。红光突然爆闪即收,符纹化为银色光点栖落书中。
收掌,收书。
失去对手的阿修罗一刀劈空,茫然寻找了片刻,慢慢消失。
“画儿!”唐求还要给徒弟一个温暖的拥抱。花画楼侧身一让,抬头,眯眼:“大明宫?”
脚下是平滑的汉白青玉石,旁有白柱栏,每只栏柱下雕无须兽首一只。青玉石一块一块向前延伸,在一所巨大的双钩双顶宫殿前向两侧铺开,门上写着气势磅礴的三个字:大明宫。
极目处,红墙青瓦,宫殿重重,殿顶双钩宛如对望的凤头,銮舆碧天,翠拖晴烟,一派肃穆雍容。
整片宫墙正如“歌明堂第二”所言——
穆穆圣皇,雍雍明堂。左平右墄,上圆下方。
调均风雨,制度阴阳。四窗八达,五室九房。
南通夏火,西瞰秋霜。天子临御,万玉锵锵。
突然,尖细的高呼远远传来,然后,是百官朝拜的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人面面相觑:妖蜃之主……究竟是谁?
“什么人?”一群银铠御卫持长刀冲出来,将四人团团围住。
未几,四人被压上含元殿。
鸾台之上,百官臣拜,帝座上斜倾一人,罗绸碧缎金丝绞绣的五爪龙袍,广袖垂裾,威仪四方。
阶下站着一名深红衣袍、身形短小的男人,皮肤是深灰色,眼珠占居了整个眼眶,看上去极为圆大,鼻子平而小,嘴巴中间略略有些尖,整体上就是:容貌怪异。
四人被压进殿时,那名短小的男人正说着:“陛下千秋万代,代代承传。”帝座之上沉默须臾,便听帝王笑道:“小臣怪,你的嘴巴总能说出让朕高兴的话。”
“臣不胜荣幸。”短小男人——小臣怪——扶胸弯腰,深深一鞠,“陛下神威,正如——丝竹扬帝熏,簪裾奉宸庆;丛云霭晓光,湛露晞朝阳。”狗屁拍得催人泪下。
“你的嘴巴就是甜。”高坐的帝王听得眉开眼笑。
“小臣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小臣怪举袖半掩脸,摇头羞怯。突然用力甩袖,振声道:“陛下文德武功,罕世千载。请容小臣以有尽之词,表无尽之敬。”
“说吧,你又有什么让朕开心的话。”
“昨夜小臣思陛下之威仪而不得睡,夜起,作一诗,请陛下容禀。”
“准。”帝王挥手许可。
小臣怪拍拍衣衫,抬头,眨眼,酝酿片刻情绪后,雄雄然道:“帝子威仪绝,郁郁神香满。恩波洽九流,光辉轶千载。曲池涵瑞景,文宇孕祥烟。小臣同百兽,率舞悦尧年!”
“哈哈哈哈!好!”
小臣怪扶胸弯腰,一礼之后再开口:“天文天景丽,睿藻睿词芳。玉庭散秋色,银宫生夕凉。太平超邃古,万寿乐无疆!”
“好!”倾坐的帝王挺腰而起,大袖一拂,“好一个太平超邃古,万寿乐无疆!”
好马屁呀……花画楼向帝座望去。
那是……
“则天女帝?”她呆呆问。
“不是。”小蚕否定。
“那她是谁?”
小蚕正要回答,殿上的小臣怪转身,叉腰,指着殿下高喝:“何事喧闹?”
殿卫报:“在门外捉到四名刺客。”
“大胆!”小臣怪用戏子般夸张的调子尖叫:“太平盛世,何人竟敢行刺陛下?还不带上殿来!”
座上女皇倒没小臣怪那么惊讶,笑道:“敢来行刺朕,颇有胆色。”
御卫长枪大刀的将四人推上大殿。
“你们为何要行刺朕?”女皇抬眸浅问。
“为了出城。”唐求若有所思地盯着女皇。
女皇震眉大怒:“怎么,朕的帝国四海升平,你们不满意吗?”
“虚妄蜃城,有何满意可言?”唐求不打算啰嗦,直接对徒弟说:“看到她身后的柱子了吗,只要把那根柱子劈碎,我们就能离开这里。”
花画楼眯眼端详女皇龙椅后的大柱。与其说是柱,倒不是说是一股流动的气尘,隐隐几行字在里面闪烁。“写的什么?”她低喃。
小蚕注视片刻,轻念:“起首一句好像是‘明明天子兮圣德扬’,后面看不清。”
“这次我来。”唐求按按手指。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话,殿上女皇冷颜大怒:“小臣怪,给朕杀了他们!”
“是,陛下!”小臣怪甩袖向四人走来。随着他的走近,其身形也越来越巨大,站到四人前方时,明明身高只到女皇膝下的矮小谄臣居然媲美一丈高的门神。
深藏不露啊……花画楼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