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沙微浪碧波万顷的南海下,有一座海底宫殿,名为——
魑魅水府。
水府主是一位有着雪白细沙般肌肤和南海落日般灿烂眼眸的俊美男子,他高贵、大方,力量无穷,威仪震慑一片海域。听其名,海中妖族莫不从内心深处发出崇敬的憧憬——
“吾辈愿匍匐身躯,化为海底细腻的沙,只为换取一次您的双足从吾辈身上踩过的荣耀!”
这是全体海族的心声啊心声!
“说重点!”花画楼将盛有三分豆米茶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小臣怪满脸憧憬瞬间化为满脸恐惧。
细月当空。
唐府中院的八柱小亭内,洗去一身沙子的四人分坐四方,各执一杯清香四逸的豆米茶。亭子正中心悬下一根绳,绳上吊着小臣怪。
羽蒙一头扎起海里后,他们通过火瞳瞳的“槎”回到唐府,第一件事是将小臣怪吊在八柱小亭里,第二件事是分别沐浴更衣、看看被他们扔在房中的北堂垂,再一身清爽聚拢到八柱小亭,对眼睛转圈圈的小臣怪逼供。
“羽蒙大人是南海水府主的心腹大将。从前的我只能躲在珊瑚后面远眺羽蒙大人的背影,憧憬水府主的俊姿。”小臣怪将自己未进太平蜃楼前所知的一切竹筒倒豌豆般说出来,结论就是:“其实……我只知道羽蒙大人很厉害……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啊……呜呜……”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到桌面上,很快溽湿一片。
小蚕叹口气,将小臣怪解下来。
啪!头撞桌,然后才是四肢趴下。
唐府四人默契十足地拿起茶杯避开,将小臣怪的吃痛和眩晕视为小插曲。
“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如我们自己下水探。”唐求啜着豆米茶建议。
水下啊……花画楼斜眼瞧师父:“我们中间谁的水性最好?”
“自然是为师。”
花画楼、小蚕、火瞳瞳一致斜视。
唐求低头喝豆米茶。
沉默像不受欢迎的疫病在八柱小亭内浸染。
“我……可以问问吗?”揉着脑袋的小臣怪举手。
“问!”唐府四人齐声同意。
“究竟四位大人与南海魑魅水府的水府主有何间隙?”
沉默……
“这个问题……”火瞳瞳双眼发亮,一掌拍向桌面“问得太好了。”
小蚕遂将良器将军和他那帮神策兵来唐府捣乱一事的前因后果细细述说,最后叹气:“我们家被他们掀了个底朝天,宝物也被羽蒙顺手牵羊了,何况,重建所需的木材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从各山运回来的,小臣怪你说,这笔家用开支怎么也要找人负责呀。”
“……”小臣怪一脸的紊乱。他们找上魑魅水府主,就是为了讨回一笔家用开支?是不是他太笨,所以无法理解小蚕大人的话?
“小蚕啊……”唐求慢吞吞开口,“我一直没问过,重建宅子的开支真的很大吗?”
“很大。”小蚕肯定。
唐求理解了,“那就真的要找魑魅水府主了。”
“被偷的宝物有什么用?”小臣怪抓住间隙再举手。
花画楼如梦初醒:“对哦,师父,那三件东西都是用来干什么的?”
唐求看小蚕。
小蚕看火瞳瞳。
火瞳瞳看唐求。
唐求捂脸:“就让为师来告诉画儿吧。”
徒弟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努力忽略师父扮嫩的表情。
“神告图就是……”唐求抬头想了想,“它是一幅长长的画,上下有两条轴……卷起来的……中间系了一根绳子……”
任何卷起来的画都是筒状吧?徒弟沉稳不惊地扬眉,以久经历练无比冷静的调子问:“画上画的是什么?”
唐求咬着大拇指想……
除开唐求本人,唐府其他三人都可以感受到他有多么“努力”的在想。
头顶都冒烟了……还是青色的……
“算了,说第二件。”为了师父的身体健康,花画楼不得不跳过这个疑问并且快速进入第二个,“瘿木杯有什么破坏的法力吗?”
“这个我记得。”唐求头顶上直线飘起的青烟终于散开,“瘿木杯就是一棵老树的树瘤雕成的杯子。”
“用它喝水能起死回生?”徒弟猜测了一下。
师父摇头。
“包治百病?”
师父摇头。
“把难喝的水变成美味的酒?”
师父摇头。
“倒一点水在里面,可以倒出源源不绝的水?”徒弟在脑中把水换成各类可入腹的液体,如豆米茶,如小米粥,如鸡汤,如……小蚕最拿手的桑酿。
师父摇头。
徒弟一败涂地:“好吧,瘿木杯到底有什么用?”
“它可以盛起弱波。”唐求不再吊徒弟的胃口。
“弱波?”小蚕低呼。
“弱波是什么?”花画楼问。
“弱水之波。”唐求笑眯眯瞧着徒弟,“就是冥河。普通的容器无法盛装弱波,瘿木杯就可以。”
“盛弱波干嘛,喝吗?”
听了花画楼的话,小蚕垂眸,火瞳瞳喝茶,唐求抿抿嘴,“……我们来说第三件失窃物吧。“
“猿骨笛。”花画楼竖起两指,“我知道,它的曲音能吸引猿骨,但凡吹响它的人,可以操纵猿骨,组成猿骨兵团。”
前后组织了一下,小蚕仍然不理解:“主人,就算羽蒙是贼,他偷这三件东西想干什么?”
一只小手怯怯举起,声音也是弱弱的:“其实,要想知道羽蒙大人偷唐大人的宝物何用,可以偷偷潜下海打探啊。”
嗯——闻言,唐府四人齐刷刷扭头,视线集中在一点上,表情是说不出的诡异。
小臣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缩到桌子底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窥。
“你的建议不错。”花画楼第一个点头。
“不错。”唐求随后点头。
“是不错。”小蚕和火瞳瞳一起点头。
这一府的人都是笨蛋吗?简单到他随口就能说出来的建议,算什么好建议?小臣怪此时不敢将心里话说出来,后来他才知道他们为什么想不到这种随口的建议了。因为,他们太强大,强大到……不管明的暗的他们都能顺顺当当处理干净。
泪奔……他们怎么能强大到这样?怎么能——此乃小臣怪醍醐灌顶的后话。
如今——
花画楼将双手往下巴一托,“我们中间谁的水性最好?”
“自然是为师。”
除唐求外,唐府三人一齐斜视。
问题似乎回到了原点。
沉默……
沉闷……
“还是我去吧。”小蚕打破八柱小亭内不正常的沉闷。
基于小蚕唐府内务总管的地位,且有——从不大吼大叫、从不让主人多打哈哈一份心、从不出错——的“三从不”之铁律,身为唐府主人的唐求无异议。
师父无异议,徒弟自然也无异议。
火瞳瞳是猫妖,她的强大貌似对水应该不会有太大畏惧,不过天性让她离水远一点。因此,无异议。
在唐府能表决的人全体无异议前提下,潜下南海魑魅水府查探的重任就交到了小蚕手中。
“明天再去吧。”唐求将身子倾向亭外,“太晚了。今天在太平蜃楼里转了一天,好好休息。”
“可是北堂大哥……”花画楼忧心忡忡。
“就算他身体被敲成两百零八块,魂魄被切割成两百零八块,只有他还有一口气在,为师都不会让他死。”师父揽过徒弟安慰,“为师会把他的身体重新拼起来,会把他的魂魄重新缝好,让他一口气又一口气地呼吸,活下去的。”
怎么听起来这么惨烈……徒弟抽抽嘴角,满目的不信任。
“画儿!”唐求义正辞严,“你觉得北堂是每天醉醺醺的趴在前院好,还是安安静静睡在房间里好?”
“……可以比较吗?”徒弟弱问。
“不能比吗?”师父弱弱反问。
徒弟:“……”
师父:“……”
啪!火瞳瞳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怎么安置他?”他——指的是小臣怪。
唐求单手支额,没什么特殊表情。
花画楼纽结于“醉醺醺的趴在前院好”还是“安安静静睡在房间里好”,无心理会。
火瞳瞳收拾茶壶茶杯点心盘,罢明事不关己。
小蚕微微一笑:“我记得你说过,你是海鳖?”
小臣怪怯怯地、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那你就住到析木津的河里吧!”唐府内务总管的考虑是:那是离唐府最近又最宽的一片水域。
小臣怪理解之后,泪如泉涌:“我是海鳖,不是乌龟啦……呜呜……”
“有什么区别?”小蚕问得理所当然。
“我想……”唐求迟疑了片刻,断然道:“品种不同。”
“品种……”小蚕托腮想了想,问自家主人:“难道不都是带壳的?”
“是。”
“难道不都是四条腿的?”
“是。”
“难道不都是水陆两栖的?”
“是。”
“那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唐求一败涂地。
短暂讨论的结果就是小臣怪要么住析木津的河里,要么住唐府水缸,但住水缸的前提是他必须保证厨房要有足够的清水供喝供洗供洒扫。当唐府四人意思意思征求小臣怪的意见时,他咬着衣袖泪汪汪道:“我……我也可以……睡床……”
唐府三人一齐看向内务主管小蚕。
小蚕妙目一转,按着肩扭扭脖子:“今天太累了,没力气打扫客房。”
火瞳瞳端起茶盘出亭。
唐家师徒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小蚕徐徐垂眸,小臣怪眼巴巴期盼。“这样——”小蚕纤指一抬:“你去东厢第一间客房。就是门上有一朵蓝莲花的那间。”
“是是是。”小臣怪急吼吼跳下桌。他才不要睡析木津的水底,水缸底也不要。
匆匆的脚步让小蚕不得不在后面出言提醒:“小心,别撞到禁界里。”
细月当空。
救人如救火。休息一晚,小臣怪在一阵窒息的感觉中睁开眼睛。四肢挣扎,他发现自己被唐求提着衣领往外走。
“唐……大人……我……可以……自己走……”小臣怪脸色发青。
“好。”唐求将他放到地上。
一路跟着唐求来到前厅,小臣怪只顾猜测唐求此时表情此时心情,也没注意自己只穿了一身睡觉的白单。
厅内,小蚕依旧是逶迤飘逸的百鸟共翔膝岚裙,正与花画楼依依不舍,仿佛亲人远走他乡的惆怅。火瞳瞳坐在桌边,桌上是一堆厚厚的信件。
其实,府中信箱常有来信,但通常由北堂垂负责收取……总之,北堂垂的日常工作除了守院子,就是负责收取货物、整理信箱里的信件!
火瞳瞳今早打开信箱,里面已经塞满了。取出分类,发现很大一部分是一个人寄来的——钱蓬莱,收信人是花画楼。
“小画,钱蓬莱是谁?”火瞳瞳摇着一叠厚厚的信。
“钱蓬莱?”好陌生的名字……这是花画楼的第一反应。
“楼烦城钱家的小公子。”唐求以呆滞的表情盯着自家总管和自家徒弟,“想不到他真的会写信来啊……”
“哦,鲵齿。”花画楼完全记起来了。
火瞳瞳将信往桌角一放,左左右右推成小方块:“你慢慢看。”
“……小蚕,我们刚才说到哪里?”花画楼扭头。
“我外出期间,你们在家要小心……”小蚕殷殷叮嘱,“水在水缸里,米在米缸里,油在油瓶里……”
唐府总管和唐府徒弟又开始依依不舍。
唐求继续以呆滞的表情注视自家总管和自家徒弟。不过出去查探敌情,有必要意恐迟迟归吗?最受不了的是自家徒弟居然说——
“如果师父在你外出的时候欺负北堂大哥怎么办?”
小蚕不假思索:“那你就把水倒进米缸,把米倒进水缸,再把油分成两份倒进米缸和水缸,然后告诉主人厨房有麻烦了。他要解决厨房的麻烦,自然没心思去欺负北堂。”
越听唐求的表情越古怪。
终于,临行前的话叮嘱完了,正午……也到了。
花徒弟建议:“小蚕,不如吃过午饭再去。”
“好主意。”
唐求:“……”
小臣怪:“唐大人,您真辛苦!”
唐求一脚踩上小臣怪的背。
无妄之灾,这绝对是无妄之灾!顶着压力的小臣怪泪流满面。
借唐求隐身符的法力隔绝声音、气息、形态,小蚕用禁界隔开一段干燥的空气,悄悄入海。
日光穿透一层薄薄的海水,随后是一段日光无法到达的黑暗海域,最后,渐渐光亮,一片仿佛被巨大的水膜包含在内的水府出现在小蚕眼中。珊瑚积旋如精雕的大柱分庭侧立,横额上书着四个白色大字:魑魅水府。
门后是白色长道,细细腻腻,不知是细沙还是白石。道路的尽头是一座魄白色宫殿,半圆的拱顶,檐下勾柱悬着海风铃,双旋螺纹,隐隐有清脆之声。
很精致,精致像蓬莱琼州。
两名海妖守在门边,并未注意到小蚕的到来。
婉转垂眸,浅浅一笑,小蚕堂而皇之迈过水府大门。她身后,跟着缩头缩脑的小臣怪。
“小蚕大人……”小臣怪苦着本就皱褶的脸从她身后探出头,“我对这里不熟,带我来……没什么用……”
小蚕驻足:“你知道水府主通常会待在哪里?”
“我也曾听说,水府主喜欢精致之物,最喜欢在披香画阁吟诗作画、赏舞听曲。”
“这就是带你来的用处。”
“……”
“披香画阁在哪边?”
“那……那边……”小臣怪往左指了指。
小蚕拔腿就走,小臣怪左脚打右脚的紧跟。没办法,离小蚕大人太远隐身符会失效,他可不想被守卫捉住再扣个吃里扒外的罪名。
绕过一丛海葵,小蚕瞄到前方拐过一道身影,眼角波光一闪。
羽蒙?
见猎心喜,她立即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