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跟随羽蒙走进一所五色海葵环绕的楼阁,楼匾的提字正是小臣怪所说的“披香画阁”。眼波凝流璀璨,小蚕步履轻快,眉目间的笑意掩也掩不住。小臣怪觉得她喜得有点不正常,故而猜测:“小蚕大人,你与羽蒙大人往日有冤?”
“非也。”
“近日有仇?”
“是的。”舌尖在唇角轻轻一掠,说不出的妖艳。
小臣怪打个寒颤,缩回她身后。
阁内盈绕着海底特有的清爽水香,珍珠如意帘密密落落,帘后人音轻浅,可分辨出两道不同的声线。
“昨天捣乱的那些人,你可应付得了?”优雅的声音含着一丝水滑的冷淡。
“海主不必担心。”——这道声音小蚕听得出,是羽蒙。
“原本只想悄悄将三件宝物借出来,想不到神策兵惹来那么大的乱摊子,真是一群没脑子的东西。”声音突然变得幽怨起来。
羽蒙道:“海主宽心,那三件器物本就不是凡人拥有,若他们再来,我把他们全部打发到幽冥界去。”
“大话。”那人显然不信羽蒙的夸口。
“属下所言是否大话,海主旦看无妨。”
“我听说昨日来人之中,有一位与你是旧识——什么人?”海主突然拔高嗓音,似是发现了珍珠帘后的偷听者。
羽蒙取过桌上贝壳盘向珠帘抛去。
贝壳盘在半空分为二,二再为四,四再为八,不过须臾,竟然排成一条直线扫向珠帘。
一只贝壳盘的边角划过小蚕衣袖,破了隐身符。
“又是你……们!”低头慢一步才看到缩在她身后的小臣怪,羽蒙眼角出现显而易见的痉挛。
“把我家主人的东西还来。”小蚕拍拍衣袖,从容不乱。
“凡夫俗子也配拥有仙家器物?”羽蒙冷笑,“凭你……们两只小妖,竟敢擅撞魑魅水府,果然饶你们不得。”
小蚕淡淡反讽:“鸟祖宗,东西是我家主人所有,你不问就拿是为偷。偷窃败德,有你这种无德之祖,难怪你们羽族从来只长羽毛不长手。你好意思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羽蒙面色一沉,不便在海主面前发作,怒极反笑:“前几天那个不自量力的人类是不是昏迷不醒,气息渐弱?”
小蚕何等聪明,当下眯起妙眸:“你搞的鬼?”
“我也可以让你们和人类一样。”羽蒙拔空掠出披香画阁,阵风惊起珍珠如意帘,叮当震心。
小蚕敛眸一笑,旋踵跟上。出了披香画阁,迎面而来的却是朵朵浮灯。灯以白莲花为状,花蕊是一截顶端亮有白焰的烛,但有一部分浮灯的灯蕊却并未点亮。莲花状的浮灯悬绕在羽蒙四周,而他接下来的话让小蚕笑得更见妖艳——
“你可知为何有些浮灯灯蕊不亮?因为灯蕊要以人类灵魂为焰,当灯蕊焰尽时,人类就会烟消云散,幽冥鬼域也找不到。嗯,我想想……前几天的那个人类就在这朵浮灯里。”他抬起左手,上方一盏白莲浮灯,灯蕊只剩一小截。“如果你们想救人,可以,两种方法: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把他放出来。啊,还有一点要小心,千万不要让浮灯受损,若是浮灯被毁,魂焰消失,那人就真的是到幽冥鬼域也找不回来了。”
“我喜欢第一种方式。”小蚕握拳微笑,一双妖眸中碧波横流,熠熠生辉。
羽蒙震手一合,轻喝:“灯轮——千影!”千朵浮灯如战林箭矢射向小蚕。小蚕展开掌心向前轻推,原想将浮灯拒于丈外,但推出之后才发现四周气息没有力感。只这须臾功夫,浮灯已袭近,只在寸尺之间。
“小蚕大人当心!”大半截身体藏在墙后的小臣怪惊慌大叫。
灯轮千影,焰起魂灭。
朵朵浮灯瞬间将小蚕包围,密密麻麻,错落不脱。
羽蒙撇嘴冷笑。
小臣怪张嘴窒息。
一抹青色冷凝的光劈开浮灯。
不容喘息,第二道光破空反推,直取羽蒙,逼得羽蒙不得不收手自救。
一柄青色龙牙状的长刀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青龙偃月……小蚕呆呆移目右侧,花画楼马步长刀,火瞳瞳在她身后掠阵。
“小画?你怎么……”小蚕眨眼。
“我不放心。”她不要小蚕也像北堂大哥一样。
羽蒙隐去浮灯,盯着青龙偃月刀瞧了半晌,突然赞道:“想不到你拥有‘物化’之力,佩服。”
“雾化?”她轻哼,“化你阿爹呀!”蓦然收刀,她接下来的动作震惊了所有海妖——
双手慢慢举起,虚空之上,全唐诗无风自翻,轻吟溢出:“龙衔火树千重焰,鸡踏莲花万岁春!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羽蒙脸色大变。
因为,四周出现朵朵浮灯,与他刚才的招式一模一样。
“灯,轮,千,影。”花画楼震手一合,万朵浮灯袭向羽蒙,将他吞噬。
羽蒙拔腿欲退,却发现自己被困于禁界之中,眼睁睁看着浮灯在自己身体四周飘浮,一点点吸取体内的灵气。“你怎么会……”他满目震惊。
花画楼轻扯嘴角:“因为刚好诗句中有这句符纹。”
发现自己全身气力正在流失,羽蒙挣扎道:“如果你吞噬我,那个人类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小蚕立即按住花画楼的肩,看向鸟祖宗:“放出北堂。”
力气停止流失,但禁界的困锁仍在,羽蒙无奈,只得召出一朵浮灯,在灯蕊上一点。灯蕊立刻消失,莲花状的浮灯开始枯萎,花瓣一片片落下,最后烟消云散。
“小画,可以放开他了。”小蚕将唇贴到花画楼耳边,眼底荡着一层外人无幸得见的暖暖温柔。难怪主人喜欢让小画夸、让小画救,因为被小画保护的感觉……
太好了!
花画楼收回符纹,虚空之诗隐去,羽蒙很没气质地落地。
啪啪啪!披香画阁里传出突兀的掌声。
打斗早已引来水族围观(非明目张胆的那种)。
掌声伴着轻笑:“前些时候我就听说,有一对师徒从南往北,取道楼烦,一路攻城拔寨,厉兵秣马,直达天目山,原来……是你们。”
一人步出披香画阁。
宝蓝色长袍光滑且绚丽,腰上挂了一圈水晶饰物,随着步履铿锵动佩,清脆张扬引人注目。视线再往上便是他的脸,肤白眼长,鼻悬唇厚,不是特别俊美,而且有一种令人讨厌的浮傲之气。
“水府主?”小蚕从音质上判断。
“正是本主。”男子微笑颔首,看向花画楼,“小姑娘,你的‘物化’之力果然了得。敢问尊师呢?”
花画楼一怔:对哦,师父呢?
小蚕恍然想起:是哦,既然小画来了,没理由主人不跟来……寻思之际,双目开始逡巡。
火瞳瞳左右张望,奇怪刚才明明在自己身边的主人怎么一下子没了影?
小臣怪顶着不知哪里扯来的两片海藻,以他独有的高度搜寻。
寻找……
寻找……
终于让他们在墙角的珊瑚树边发现一道蜷缩背影。
“主人!”小蚕快步上前。
唐府主人唐求,如今,蹲在墙角,手指不停地戳着一丛矮小的绿色珊瑚,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念唠什么。听到小蚕的声音,他用百岁老人独有的速度一点一点挪动脚尖,慢慢转过来,幽怨无比地瞥了徒弟一眼,再重新挪回去,继续以背影幽怨。
就在他转过来的片刻功夫,众人都看到了他额头中间那一块红红的……肿包。
堂堂唐府主人,难道被人暗算?
小蚕美目一瞪,“主人,你额上怎么回事?”妖气爆涨,大有谁动了你我就百倍还回去的架势。
唐求闷闷摇头。
水府主踱到他身后,笑道:“久仰唐府主威名,今日得见真尊,有幸有幸。”
唐求不转身,只抬手向后摇了摇。
“付鸾。”水府主坦坦荡荡报上名号,然后静声,等唐求的反应。可他等了半晌加半晌再加半晌,唐求还是对着那丛矮珊瑚戳戳戳,嘴里叽叽咕咕念着——
“画儿坏蛋……画儿大坏蛋……”
什么状况这是?
到底是小蚕善解人意,提裙蹲下,软言细语将因果问了个明白。
原来——
小蚕离开没多久,花画楼不放心扯了火瞳瞳追上,欲暗中保护。徒弟要去,身为师父的唐求自然抱大腿紧黏。三人通过“槎”到达南海乱石山,用隐身符下海,到达魑魅水府后,花画楼正好瞧见羽蒙以“灯轮千影”围困小蚕,顿时怒火燎原,青龙偃月刀转瞬在手,急解小蚕受困之围,并且现学现用,用“灯轮千影”反噬羽蒙。
听出问题没有?
关键点就在——花画楼手握青龙偃月刀的一瞬间。
以下是唐求的真实回忆——
徒弟青刀在手,长柄当握,师父贴在一边实在阻碍空间,所以,徒弟反手推了一把,就是很顺手很自然将身边人推开的一把。情急之下的徒弟推得力气太大,不但将师父推开丈远还撞到了墙,所以额头红了一大块,还肿起一个小包。
……小蚕看向花画楼。
花画楼盯着魑魅水府主。
水府主注视唐求幽怨的背影。
唐求戳着珊瑚碎念:“画儿坏蛋……画儿大坏蛋……”
火瞳瞳跃上披香画阁的白玉石栏,抱臂叹气。
僵持不下,场面诡异。
一声轻咳打破诡异,花画楼走到师父身后,神容淡定:“师父,东西是他们偷的,屋子是他们毁的,北堂大哥是他们伤的,修宅的开支也应该是他们出。还有,不要用手指戳珊瑚,很脏的。”
“画儿一点也不关心为师!”唐求呼啦啦蹦起来,双手捂脸,用力控诉。
师父你撞到的是额头——徒弟很想出声提醒。
“情急之下,还请师父谅解。”
“……画儿!”唐求眼角飙泪扑向徒弟。徒弟本想闪开,但一想到这样做的后果是师父更夸张的扮嫩和哭诉……忍了。因此,受委屈的师父如愿以偿扑到徒弟怀里撒娇,将已报家门的水府主晾在一边。
半晌加半晌再加半晌……水府主郁闷了:“来呀,给我把这群擅闯水府的家伙赶出去!”
唐求立即扭身站直,义正辞严直视水府主:“我家画儿说了,你偷我的东西,坏我的屋子,伤我的看门人,特别是重修所耗的家用巨大,你必须赔给我。”
他越说,水府主的表情就越古怪。到最后,水府主完全是一副喝水呛到的抽搐表情。赔家用?请问赔的是哪门子家用?
唐求将水府主的沉默自动归为否认拒赔,眼一瞪,恶狠狠威胁:“你要不赔,我就让你的魅魅水府变成烈日咸鱼!”
原本水府主还只是觉得他说话怪异,听了威胁,傲气刹时被激了起来。想他魑魅水府主,在水域里也是众妖争拱百般讨好,要行事也要看看他的脸色心情,岂容唐求在面前大放厥词。心中不屑,脸上的表情也冷了下来:“好,本主倒想看看你怎么把我的魑魅水府变成咸鱼干!”
“你真的想看?”唐求睁大眼,一副底气不足我没料到的模样。
“想!”水府主斩钉截铁。
唐求伸出手:“你先赔。”
水府主不妨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怔了一下,拂袖怒笑:“荒谬!”
唐求眯起眼,偏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你真的不赔?”
水府主震声大喝:“在我南海水府,休得放肆!”最后一字如怒涛涌起,一股强大的力道将唐求推上半空,几乎撞上那层隔开海水的水膜。
唐求任自己飞出,在临近上方水膜的一刹那,双手在水与气的边界一按,点点金光自他掌心掠入海水,他翻身落地,冲徒弟微微一笑。
花画楼抬头。
金波碎色,上方海水中缓缓出现几行符纹。
她不得不承认,师父就是师父,怎样都是师父。不用念诵,不用唤出全唐诗,仅一个拍掌的动作就能调动符纹成法。什么时候她才能有师父的境界啊……心中佩服,徒弟脸上依然淡定,轻念海水中越显越大的符纹——
“代邸东南龙跃泉,清漪碧浪远浮天。楼台影就波中出,日月光疑镜……里……悬……”
师父的符纹有何力量?她正想猜测,脚下突然传来剧烈的震荡,不过须臾,整片海底摇晃起来,上方的海水仿佛被巨大的旋涡吸住,咆哮,盘旋,不断往上撕裂。
强大的吸力极快将水膜咬出一大片缺口,海水不但没有倒灌,却是不少水族被吸噬上去。一时间,地动海摇,水族惊慌逃窜。
裂口越来越大,从圆形延展成纵长形,符纹仿佛灵动优雅的游鱼蓦然一摆,纵长的裂口豁然广裂,为海水打开一扇沐浴太阳的大门。
楼台影就波中出,日月光疑镜里悬!
分海晒府!
热辣的阳光直射海底,在两侧海水的折射下发出彩虹般耀眼的光晕。
水府主脸色铁青,身影闪动,直取唐求咽喉。唐求抿唇微笑,以同样的速度向后退,撞破水膜浮入海水里。
碧波成门,魑魅水府在绚丽的阳光下,仿佛海市蜃楼。只是苦了那些缩进海水里的水族,家宅颠倒,苦不堪言。
水府主推波入海……
花画楼张大嘴。小蚕惊喜。火瞳瞳舔舔唇角。抱着珊瑚死不松手的小臣怪呆滞。其他水族在凌乱中迷醉,彻底分不清东西南北。
水膜宛如镜的分界,水府主入海的一刹那,形体发生巨大变化。
庞然大物,顺滑的体态优雅多姿,全身披一层金红色暗鳞,长鳍飘逸绽放,如羽如波,如纱如雾。双侧两鳍张似破天羽翼,背鳍直竖硬比铠甲,腹鳍浮动仿佛惊飙。湛蓝色的眼睛根本就是镶嵌于铠甲之上的宝石,怒焰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