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团扇掩面,她低头一笑。
一行人步入内院。
侍女玉蝉在前,杨绣微与花画楼并肩居中,唐求和钱蓬莱走在最后。
因为大雨未停,他们也只在廊上绕了一圈。其实雨水是最好的痕迹杀手,什么都能冲干净,就算撑着伞到院子里查找也未必找得出什么。
站在杨绣微闺房外,花画楼盯着密密如织的雨幕。大雨打起泥土与植物混合的气息,有点腥,有点湿,有点根叶的涩苦,就如满庭芳菲抵挡不了时节的境迁,蕊落叶黄,终将败地腐烂。浅浅呼吸混杂了生命与死亡的气息,她恍然陷入沉思,良久良久,长睫蓦地一抬,目光透过雨幕不知盯着前方哪一点,低道:“戏藻嘉鱼乐,栖梧见凤飞。”
杨绣微闻言微微一笑:“小画姑娘好雅致。”
“四周并无不妥。”她侧身回以一笑,“想来应该是魇梦的影响,杨姑娘大可放心,待会我送些安息香过来,夜里将香粉洒在香炉里,保可安神。”
“待会?”杨绣微微微瞥了钱蓬莱一眼,隐有怀疑。
“先生和小画远道而来,怪我没说清楚,他们肯定没带什么法器。”钱蓬莱完全是一头栽进湖里坚决地相信师徒二人。
因为“法器”二字引来嘴角痉挛的花画楼垂眸,完全不觉得被恭维了。
闲谈数句后,师徒二人告辞,撑伞走进雨幕。
一个时辰后,妖艳袅娜的女子出现在杨家,撑一柄水墨玉兰伞,头戴金蛇簪,裙上百鸟共翔,不沾半点水气。
“杨小姐,我家主人命我送来安息香。”女子将香包放到杨绣微手上,含眸浅浅一笑,转身离开。
杨绣微迟了半晌才惊觉要道谢,追出去却发现门前大路空无一人,妖艳女子不知去向。
八月晦日(即三十日),送杨绣微安息香的第三个夜晚。
第一晚,小蚕等杨绣微做梦,没动静。
第二夜,火瞳瞳等杨绣微做梦,没动静。
第三夜,花画楼等杨绣微做梦……正在等。
杨绣微闺房屋顶上,檐角边,花画楼全神贯注,不放过四周任何一道细微的声响。因为张了禁界,就算她堂而皇之在屋顶上喝酒也没人看见……就是很安全的意思。
“画儿,我们一定要偷偷摸摸吗?”为了给徒弟掠阵而跟来的唐求枕着双手仰躺在倾斜的瓦面上,眼中是点点繁星。
“我很好奇能捕捉到什么。”徒弟鼓起脸。
“可画儿明明说杨小姐只是心神不宁没什么大不了。”师父喃喃述说徒弟当初的抱怨。
“既然来了,弄清楚比较好。”徒弟突然弯起唇角,“师父教过我,万事寻源。”
“啊……”唐求轻轻舒了一口气,眼角浮上粉色飘飘又心满意足的笑,“画儿的成长让为师十分欣慰。”
飘飘然了……徒弟淡淡定定伸个懒腰,从右手边布包里掏出小蚕为她准备的夜宵,一边吃一边等。守株待兔的乐趣就是:不知道笨兔子什么时候来,但可以提升意志力和忍耐力。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好徒弟,能遇到师父、被师父抚养长大,她真的很幸运。她能翻找出来的最早记忆是师父蹲在草丛里为她穿鞋子,灿烂的阳光镀在师父身上,温暖,饱满,像守护的神袛。不过在八岁的时候,她彻底认清了师父表里不一又邪恶扮嫩的本质。明明就很强大,偏偏扮弱撒娇,还特别喜欢冲她这个徒弟撒娇。
喂,师父,该撒娇的应该是我吧?徒弟不胜唏嘘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啊,师父他,是一种极品般的存在……
啪!某种脚足踏在薄薄水面上的声响。
感慨被打断,她警起心神向下方院落看去。
干燥的地面浮现一层水滑的光,浮萍般的绿色藻类密密麻麻,在水滑的光上织成一片地网。仔细分辨,可见连钱荇、浮根菱、倒枝藻,连钱荇叶长水下,浮根菱根在水上,叶沉水下,半青半白,倒枝藻枝横水中,长九尺,三种藻类交错生长,形如结网,又称“水网藻”。
戏藻嘉鱼乐,栖梧见凤飞。
符文见“藻”!
这是她三天前在杨绣微房外种下的藻网,当日雨大湿重,极易“藻”符生长,今晚正好捕猎。
啪!啪!某种无形的生物向杨绣微闺房靠近。
花画楼待欲收网,肩头才动,却被一只手按住。她抬眸,是师父。迟疑之间,无形生物已穿过大门进入杨绣微房内。从揭起的瓦缝往里看,无形生物依稀站在床边,俯首盯着杨绣微沉睡的姣容,徐徐的、徐徐的、呼吸。
师、父?花画楼以唇形示意。
嘘——唐求将食指压在唇上,无声比了比。
一抹珠丝般细微的金光自无形生物身上滑过,眼前景物转瞬变换。
这……花画楼诧异地睁大眼。她和师父站在树后,前方院落雕梁画栋,各色花木层层叠叠,再远一些,拱桥水渠,如诗如画。白裙女子与水蓝色长袍的黑发男子在案前作画,两人相倚相靠,交颈颉颃。
案上,琉璃砚匣,翡翠笔床。男子提笔描绘,间或偏头注视女子,目色爱怜如水。女子每每与其目光相对,掩面轻笑,羞涩甜蜜。
“落花落,落花纷漠漠。”男子换了一只细毫笔在画上提诗,“落花飞,春满入怀堆。落花度,春人顾不顾。旦游落花里,暮宿落花间……”
“与君落花院,绮阁静且闲。”女子轻笑着顺下男子的诗句。
男子笑着写下最后两句,放笔,转身执起女子的手,“半遮罗,你怎可如此善解我意?”
“龙荒……”女子娇羞垂头。
师父?花画楼扯扯唐求的袖子:怎么回事?
梦。唐求以唇形答她。
徒弟:梦?
师父:杨绣微的梦。
徒弟:我张了禁界,怎会……
师父:收网。
徒弟毫不犹豫,双手箕张如莲花盛开,做了一个合苞的动作,水网藻冲地而起,将床边的无形生物紧紧锢住,杨绣微的美梦就此截断。
睁眼,惊醒,看到自己床边闪着流动如水的光,莹莹如鬼火,依稀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喘气,杨绣微不负重望尖叫起来。
花画楼从屋顶跳下来,单膝落地,双手在地面一抓,震臂一抖。水光凝结成根叶密密的水网藻,森森然遍布四周,将床前的无形生物绞成粽子。
杨绣微抱着被子缩到床角。
金色的光在网内游走。随着水网藻牵动的方向,无形生物似乎调转身体,将头转向房外的花画楼,慢悠悠的样子,宛如高贵的王族俯视弱小的臣民。
唐求眼角一闪,“画儿松手!”
花画楼松开水网藻。
网中的无形生物向前踏了一步,微微的气息透过网孔吹出来。
呼……
呼……
絮语一般。
“他让你呼唤他。”唐求站在徒弟身后,优雅的身躯如一片绵绵苍茫的青山,峻稳持巍,给人一种定定的心安。
“……怎么呼?”花画楼后退半步,习惯地依赖到师父温暖的气息下。
“麒麟。”
“……曲栏伏槛金麒麟。”虚空的全唐诗无风自翻,银白色符纹身上黑色夜空,化为有重量的气体轰然砸落。
水网藻迸裂炸开,化为碎光被黑夜吞噬。
花画楼瞳中映出两片金色的影像。“真的是金麒麟?”她大开眼界。
翡翠碧的大眼半敛半合,金色的瑞兽抬起前足在地面敲了敲,一副爱理不理目中无人的傲慢模样。
天界瑞兽,的确有傲慢的天姿。
他俯肩突然向前一冲,却又慢慢收回,眼底不掩戏谑。
强大的神威直扑花画楼,让她牙齿打颤,几乎忍不住跪倒在地。害怕的感觉也只那一瞬间,唐求站在爱徒前面,替她挡下了天兽神威。
金麒麟咧咧嘴,嘲笑人类的孱弱。
花画楼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脏,一只手紧紧攒住师父腰边的衣褶。短短一瞬,她深深体会到什么淡定从容都是狗屁,只有师父的背……只有师父……
她的世界只有师父。
那温暖的……如水如玉的气息……
唐求单手扶胸,向金色瑞兽深深一鞠,语气是难得的恭敬:“我这徒儿不识瑞兽天姿,失敬。”
金麒麟轻轻摇头。
“您的到来,影响了杨家小姐的梦,对她造成不小困惑。”唐求微笑,“麒麟无岁,不应犯如此错误。”
金麒麟眯了眯眼,以神识开口说话,虽然喉间没有发声,其如成年男子的嗓音却传进每个人的耳朵:汝知我名?
“久闻。”
汝非人?
非人——不是人——唐求的表情刹时变得微妙起来,“您是在骂我吗?”
金麒麟身躯一怔,流露出脸部痉挛的古怪神色。倏地,他向后瞥去一眼,纵身跃上半空,逃……逃之夭夭?
前一刻还在因师父的戏谑而同情金麒麟的花画楼,目睹天界瑞兽类似惊慌逃窜的行为,顿时鄙视起来。在她看来,不过是杨绣微跳下床悄悄走到金麒麟尾巴后,伸手想摸他的……臀。人家杨小姐手才抬了一半,傲慢的天界瑞兽就像受惊的兔子跑成一溜烟不见影。再联想一下,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潜进杨小姐闺房,侵入杨小姐美梦……你刚才冲我甩神威是想怎样,好色麒麟?
神威什么的都是狗屁!她愤愤握拳。
唐求纵步追向金麒麟。
“……师父!”她赶紧唤出照夜玉狮子紧随,留下杨绣微与侍女玉蝉面面相觑,惊疑不敢言。
杨绣微突然捂住胸口,喃喃自语:“是他……是他……”
他是谁?
依稀,如在梦中。
可梦中与她一起作画的男子又是谁?
金光刺目,心脏位置痛得像要剥裂。
眼泪,不知为何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唐求在茫茫山颠停下脚步。
他停步,只因前方的金麒麟落地回身,立于峭岩之尖,好整以暇地等着。
前足高抬,一个猛力的转身,威慑的兽形淡去,一名金发金眉、翡翠碧眼的男子出现在峭岩之尖。长发垂腰不束,他负手侧立,似笑非笑注视唐求。
唐求回望金麒麟化身的男子。
男子双唇不动,以神识询问:汝何人?
“唐求。姓唐名求。”
追我何事?
“只想知道无岁何以关注杨家小姐。”
我的名字……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听说您沉睡了。”
男子抬头望向苍穹,长发飘向身后,神色迷离悠远,似乎因为“沉睡”二字引来些许悲伤的回忆。
无岁……
无岁……
悠云岁月无知无觉,苍茫宇宙他恣意奔跑,渴了停下喝水,累了寻片花丛卧眠,不为任何族类停留。
他是天界瑞兽!麒麟!无岁!
唐求静静站在他身后,视线定在他扬起的袍角上。
蓦地,无岁倾身欺向唐求。唐求已同样的速度后退。不过眨眼的须臾,两人离开峭岩丈许距离,眼对眼,鼻对鼻,几乎贴身并立。
我认识你。麒麟翡翠碧的眼中闪过一抹思索的光。
“是吗?”唐求干笑。
我应该认识你。麒麟肯定。
“认不认识并无关系。”唐求退后一步,摸摸鼻子,“您的神威过于庞大,就算睹物思旧,您的神识也影响了杨小姐的梦。人界有人界的规矩,天界有天界的秩序,还请您……”声音突然消失,只因麒麟一手托起唐求的下巴,翡翠碧眼以近到亲密的距离端详他,让他措手不及。
我见过很多人类,以人类的岁月计算,我睡了八千年——无岁以神识述说:你识我,必在沉睡之前。
唐求闪身侧移,拉远距离,微笑:“我们不熟。”
我记得了!无岁恍然大悟地搥手掌。你是——
“师父!”照夜雪狮子如流电袭来,转眼冲到两者之间。花画楼跳下马,飞快躲到唐求身后,探出一颗脑袋打量人形化的麒麟。
无岁突然皱起眉头:你的记忆被封印了。
师父的记忆?花画楼双眼一瞪。
“无妨。”唐求拍拍徒弟的脑袋,“您不会无故夜探杨小姐,如果我没猜错,杨小姐就是造成您不得不沉睡的原因。”
无岁颔首:你果然是他。
旋身恢复麒麟真身,无岁向唐求喷出一口气。
花画楼缩在唐求身后,感到他身体一僵。
金麒麟跃上半空,清亮的神识传进师徒二人耳中:再会,瑶宫天将!
“又逃?”花画楼再度鄙视金麒麟的逃之夭夭,“师父,我们追!”她抬手欲唤照夜玉狮子,手却被唐求捏住。
“别追了,我们回家。”唐求盯着金麒麟消失的天空。
“可是……”
“麒麟威法天成,不是人类能抵抗的。”说完,率先迈开步子。
花画楼盯着他修长沉默的背影,皱皱鼻头,快步跟上。
杨家小姐的梦魇似乎不了了之。师徒二人当晚回到唐府,一晚无事。
连续数日来,唐求表现出反常的沉默,不是坐在书房里若有所思,就是躺在屋顶上若有所思。钱蓬莱的信陆续有来,字里行间隐隐透着一股忧郁,好像是杨绣微为了不做恶梦一晚睁眼到天明,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睡了。
盯着信,花画楼叹气。她应该找个机会问问:为什么钱蓬莱喜欢写信给她?
“小画,有客到。”北堂垂难得清醒地跑到后院竹楼。
“我的?”
“找主人。”
“……你应该去师父的书房。”
“去了,不在。”
花画楼无奈,只得跟着北堂垂往前厅走,快到时,在回廊里就听到说话声。她双眉一挑,快步冲进前厅,唐求已经在厅里了,桌的对面坐着北堂大哥所说的“客人”。
“你?”她睁大因为练了一个时辰的字而有些眩晕的眼睛。
又见面了。客人抬眼向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