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无岁?喂,你说再会的时间也太短暂了吧!
我今日来拜访他。翡翠碧眼的金发男子捧着豆米茶,轻嗅茶面飘起的豆米香气,脸上是满足的微笑。
她扫了一眼。小蚕端端正正坐在师父身后,双手合拢置于两腹上,素颈半垂,虽说是平常的婉约娇柔,可她就是觉得此时的小蚕周身包围了一种陌生的气场,像是……像是……对了,小蚕一向温柔婉约但自信满满,进退得体但绝不卑躬屈膝,现在的小蚕只剩下温柔婉约和进退得体,自信满满消失了,让小蚕看上去有些卑躬屈膝……她不禁皱起眉心,怒目不请自来的客人。
咚!她坐到师父身边,故意发出重重的声响。
好色麒麟,向我家小蚕乱甩神威是想怎样!
你有一种厌恶的情绪——无岁以神识说话,动作却是在喝茶。
绪你阿爹呀,不用嘴说话就是方便——她腹诽。
你是在表达讨厌我的感觉吗?神经慢一步的无岁终于正视她,脸上出现惊讶的皱眉。在他记忆里,但凡他所到处,无不是恭敬和匐拜、卑怯与乞求,如她这种不掩厌恶的不敬和驱逐他从不曾遇到过。
你再乱甩神威,我就把你甩出我家,管你是麒麟还是马鹿——她腹诽兼威胁。
……无岁研究她脸上的表情。
“来者是客。”唐求轻轻笑出声,为徒弟倒了一杯豆米茶,打破无岁与自家爱徒之间的眼神较量,并为他们正式介绍,“画儿,他是金麒麟无岁。无岁,这是我徒弟画儿。”
客他阿爹……她捧起师父倒的豆米茶,虚弱地腹诽。
“四只蹄!”火瞳瞳卷着一阵风冲进前厅,“真的是你!难怪在门外我就闻到家里有股怪味,原来是你呀!”抱着一捧野花,俏皮可爱的猫耳女孩吼出与身高完全相反的话。
第一猫?无岁睁大翡翠碧眼。
将野花放到桌角,火瞳瞳卷衣袖,“说,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活!”
“火瞳瞳!”唐求拉住她的衣领,语重心长,“来者是客。”
“他算什么客!”火瞳瞳张牙舞爪,偏偏衣领被扯住,只能原地张牙舞爪,不过嘴上可没闲着,发出与张牙舞爪的四肢类似的张牙舞爪的怒吼,“你既然送上门就别怪我不客气!四只蹄,我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不会生气,想不到一看到你这张脸我就一肚子火,压都压不住!你这只脑肿身残傲慢无礼的家伙!”
唐求见她挣扎得越来越用力,只得用两只手抱住她的腰,询问无岁:“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
嗯,是有一点小误会。无岁托腮看着眼前一幕,唇角勾起一缕细小的弦。
“火瞳瞳!”唐求轻喝。
“……”小猫妖停止挣扎,嘴角向下呈八字形,委屈地瞅了他一眼,拉开他的手,踏着重重的脚步坐到花画楼旁边的位置,抱臂讽道:“无事登门,非奸即盗。哼!”
赞成!花画楼笑呵呵给火瞳瞳倒茶,再将自己的杯子与她相碰。
我是有事登门,所以非奸非盗。无岁想起自己拜访的目的。
“为了杨家小姐?”唐求轻询。
对。无岁垂下翡翠碧色的眸:我的神识给她造成困惑,是我疏忽了,今日来,是想请……唐先生帮她解除我造成的困惑。
显然在花画楼赶来的这段时间内,唐求与无岁达成了某项共识。
“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不会解决呀!”火瞳瞳小声咕哝。
无岁瞥了火瞳瞳一眼:她是人类,我与她牵扯太多,于她无益。
火瞳瞳极度不屑地皱起小巧的鼻,“还不是你自己惹来的。”
所以,她既然为人,我又何必为她再加一重枷锁。
“四只蹄,你不止缺角,还缺脑。”
这么久了,你还是那么活泼啊,第一猫。
“我叫火瞳瞳!四只蹄!不要第一猫第一猫的,被人误会怎么办!”火瞳瞳吼完,向花画楼觑了一眼。
我叫无岁,火瞳瞳。
“……”火瞳瞳重重坐回去,“小画,不要理他。”
“好。”花画楼答得好大声。
“他缺角又缺脑!”
“嗯!”
唐求瞧瞧大声“私语”的爱徒和小猫妖,略显无奈地看向无岁,“不知您要我怎样帮杨小姐?”
除去她的一段记忆。
“原因呢?”
我会告诉你。
是夜,杨宅内院。
杨绣微、玉蝉、钱蓬莱坐一起,唐求、花画楼、火瞳瞳、无岁坐一起,正好绕桌一圈。
造成这种景象的原因……花画楼觉得自己鄙视好色麒麟一点也没错。在家中,无岁自言要将前因后果告诉师父,他们等得眼睛都酸了他还不开口,却来了一句:抱歉,面对你们,实在没有回忆的感觉。
好色麒麟你想要什么感觉!她差点当场掀桌子。
师父调解的结果就是他们移师杨宅,让好色麒麟面对杨绣微进行回忆。反正师父稍后会将杨绣微的记忆消除,让她听听也没关系。
什么乱七八糟的状况!她实在搞不懂天界瑞兽的思考方式。
“都说他缺角又缺脑了。”火瞳瞳将手搭在她肩上,安慰地拍了拍。
“他怎么还不开始回忆?”她盯着无岁目不转睛,不明白他脸上的腼腆为哪般。
“可能在思考第一句要怎么说。”
“思考这么久?”
“原谅他缺角又缺脑。”
“哦——”刻意拉长的尾音,等同在说“原来如此啊”。
面对小猫妖与徒弟的一唱一和,唐求深深叹了一口气:“画儿。”
花画楼无比诡异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杨小姐,你所做的梦,其实是你与他之间的一段回忆。”唐求决定帮无岁开口,“你原本是天界的一株牡丹精,金麒麟在你枝下沉眠,伤口流下的一滴血被你的根吸入,这才造成你脸染血丝的样子。天界大战时,你被神将的焰火波及,枝叶尽焚,无岁将你带回宫邸,细心种植,让你重长枝杆,再塑精体,为你取名:半遮罗。”
“原来……”杨绣微眨着覆了一层水膜的眸子,柔柔轻语,“原来是你……那种温暖的感觉……”
火瞳瞳嗤笑:“喂,不要乱感动。你做的是恶梦!”
你何必吓她。无岁抬眸。
“怎么,终于肯开口了。”火瞳瞳冲他龇出尖牙。
杨绣微涩涩垂头,怯道:“我梦见你受伤……”
啊,一点小伤。无岁笑了:我以为你在宫殿里生活得很快乐,只要你专心修炼,假以时日就能修成花仙,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爱上应龙族的族长龙荒。
是作画的男子?花画楼立即以眼神询问师父。
唐求点头。
天界混战结束后,天帝谛造秩序,万物井然,偏偏应龙族联合共工、轩辕、蚩尤、姬颛、刑天、女魃数族叛乱,天帝震怒,将一干叛将尽数擒拿,交由斑龙太上审判……无岁悠悠敛起双目,往事历历,恍如昨日。
神之审判——斑龙太上!
斑龙太上族,一种永远心如止水、保持冷静与平衡的神族。正因为他们无欲无求的静,所以,当他们裁定神族所犯之罪时,皆以铠甲覆目,以心判其罚罪。
其心如水,其判如威!
这些叛族被斑龙太上族审定罪名,永远驱逐出天界,打落人间,名为——堕天。
但爱上龙荒的半遮罗却听信蚩尤族的蛊惑,盲目地相信只要绞下麒麟角让龙荒吃下,他就能重回天界。于是,她趁无岁沉眠不妨的时机,狠心切下他头上的一角。无岁痛醒大怒,神威远射,将半遮罗赶出宫殿。
半遮罗拿着带血的麒麟角送给龙荒,龙荒却冷笑:“一只麒麟角,只能助我族在人界长寿几千年,终究要死。”他留下麒麟角,赶走半遮罗。
轩辕、蚩尤两族得知麒麟角在应龙族,兴兵来夺,人间从此战火绵延。
无岁被绞一角,陷入沉睡。回到天界的半遮罗,等着她的是斑龙太上的审判——堕天。
绞麒麟角,天罚。
半遮罗被龙荒冷言驱赶,早已心冷,回想自己所做一切,知道大错特错,对斑龙太上的判罪无半点怨言。她堕天为人,受生死之苦,转眼千年。
八千年后,无岁醒来,得知半遮罗被判堕天,一时怀念,入世寻找,终于在杨绣微身上看到当年半遮罗的样子。
长夜悠怀,终成一梦。
当年那株小小的、误吸了他一滴血的白牡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却因识得情之一味,对他利刃相向,犯下弥天大错。
唐先生……无岁注视唐求。
是。唐求单掌扶胸,无声垂首。
“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
轻如风吟的符纹中,杨绣微迷迷蒙蒙闭上眼睛。
“麟兮凤兮,自古吞恨无已。倏尔而笑,泛沧浪兮不归。”
印在灵魂之上的记忆片段被连根拔起,符纹毫不犹豫将其吞噬。杨绣微与玉蝉徐徐扑倒在桌上,陷入沉睡,不带半点喜怒之梦。
依稀之间,耳畔飘过一道令人泪湿双眸的叹息。
艳拂衣襟蕊拂杯,绕枝闲共蝶徘徊。
春风满目还惆怅,半欲离披……
半未开……
离开楼烦城时,无岁想多待一会儿,让唐府一行先走。花画楼立即扯了师父打道回府,偏偏钱蓬莱叭哒叭哒跟在后面。
“钱、公、子!”出城门后,她忍不住回身,“不要以为你是天眷我就不敢抹掉你的记忆。”
因为无岁对钱蓬莱是天眷一族十分好奇,并没有将他的记忆抹去,后果就是钱蓬莱跟在他们身后念经似的说“我会保密的我会保密的我会保密的”。
“小画,我就送你们到这里。”钱蓬莱儒气十足地抱拳长揖,“以后……以后我还会给你写信……”
她眼角一跳,“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请!请!”钱蓬莱抬头,双眼亮晶晶,受宠若惊的样子。
“你为什么总给我写信?”
“因为……”钱蓬莱低头对手指,“因为我们年纪相仿……”他深受体质造成的所见之苦,有想过写给唐先生,但是怕唐先生没耐心看,也是自己年幼浅薄,怕入不了唐先生的眼,小画与他同龄,彼此探讨一下非人问题应该没问题吧……
“就这样?”她忍着一拳挥过去的冲动。
“就……就这样……对……应该就是……是这样……”钱蓬莱嘴里低低念念,说着他自己可能都不太明白意思的话。
“……告辞。”甩袖走人。
“啊?”钱蓬莱赶紧抬起手摇啊摇,“小画慢走!唐先生慢走!火姑娘慢走!”
走走走……
回到家,花画楼站在门阶上看看前面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再看看后面,产生一种怪异的不平衡感。
“怎么了,画儿?”师父歪头打量徒弟。
她盯着师父,盯——良久良久,一拳捶上掌心。是哦,终于让她找到怪异不平衡的原因了:“师父你今天怎么没扮嫩?”
大吃一惊的徒弟,情绪在脸上表露无疑。但她的大吃一惊倒让唐求大吃一惊。他热泪盈眶:终于……终于让他等到徒儿大吃一惊的表情了,好极品啊!
“画儿……”张大双臂,等着徒儿的温馨投怀。
徒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是师父。”言毕,推门进府,“小蚕,我们回来啦!”
火瞳瞳背着双手越过唐求。
冷清的唐府大门外,仅剩双臂张成八字的某人。
夜风吹过,某人打个寒颤,一脸的萧萧向北风。
九九,重阳。
楼烦城,杨宅。
“小姐快看!”玉蝉指着半个月前移入院中的白菊,“没想到花苞小,开出的花却是好大的盘。”
“延寿客。”杨绣微顺着侍女的指尖看去,“今日重阳,延寿客到,好兆头。”
“我将避邪翁插到门上。”玉蝉转身打点。
延寿客是菊花的隐称,避邪翁是茱萸的隐称。九九重阳,图个好吉利。杨绣微转身走到花期已过的牡丹丛边,漫不经心地抬手抚了抚枝尖,蓦地,她怔住。
枝上居然结出新的花苞。
她诧异不已,指尖轻轻移向花苞的尖端,在指尖与苞尖相触的一刹那,心头一记突跳。莫名的,有丝喜悦自心底泛起,暖暖的涨涨的,令她胸口有一种塞满棉花的感觉。只是,喜悦之后有丝酸意漫延开,依稀如秋来的惆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是错过了什么?
是失去了什么?
秋风袭来,肩上阵阵凉意。她徐徐转目,盯着空荡荡肩,有一种恍然的心痛。曾几何时,似乎有人为她挡去刺骨的风,抚去她身上的伤痛,拭去她颊上的泪水,那么呵护,那么温暖,那么……
那么那么难以割舍的……
那一段、锦绣年华。
但寒凉的肩头清清楚楚告诉她:一切都是错觉,原本不曾有,如今何来有。
“小姐,怎么哭了?”插好避邪翁的玉蝉回来就见她眼角泛眼,赶紧掏出手帕。
“没、没事……沙子迷了眼。”她躲开玉蝉的手,强颜一笑。
玉蝉移开眼,突然大叫:“咦,这株牡丹怎么在这个时节结苞?”
“这是云南武定狮山牡丹,爹特意托朋友带回来的,果然与洛阳牡丹不同。”她用帕子拭去牡丹叶上的灰尘,小心翼翼,神情专注,仿佛长在院中的牡丹成了吉光片羽。
玉蝉拍手,“我看呐,小姐生得花容月貌,牡丹怕是想与小姐争艳呢!”
“贫嘴!”她举起扇子欲敲侍女,却让玉蝉笑着跑开了。
风中,狮山牡丹茎叶微摇,花苞半掩半露,似娇羞烂漫的双髻女子。
艳拂衣襟蕊拂杯,绕枝闲共蝶徘徊。
春风满目还惆怅,半欲离披半未开。
有花可惜,方能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