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之后,雨水时有时无,天空总是聚着大片大片浓灰色的云,风中夹着冬的气息。山中落叶迟,深绿、浅黄,腥红,斑驳的树叶组成一幅美丽的画,让人明知它们即将落去也忍不住深叹世间造物的神奇。
早餐时间,金黄的小米粥在砂锅中荡漾,香甜的气息随着瓷勺的搅动徐徐浮动,似月黄昏。
趁家中五人都在,唐求将梨木筷轻轻搁在粥碗上,深吸一口气,飞快道:“我知道神告图的作用了。”
“咦?”四人抬眸。
他讪笑:“关于神告图那段记忆,连同以往一段时间的记忆被我封印了,所以才会记不起来。现在……封印解开,所以……想起来了……”被四人瞪得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几乎成了耳语。
到底是小蚕善解人意,柔声问:“主人的记忆封印怎会无故解开?”
“是无岁。”他扶额角。
“啊!”花画楼想起什么。那晚追金麒麟时,金麒麟向师父喷了一口气,她就觉得师父僵硬得不自然。“难道是那口气?”她做此联想。
在四人的瞪视下,唐求点头。
咚!火瞳瞳一拳砸向桌子,“我就说缺脑又缺角的四只蹄来了肯定没好事!多事!”
小蚕与北堂垂心有戚戚焉。
花画楼却不解:“师父,你为什么要把记忆封印起来?”难道关乎师父黑暗的过去?
似乎知道徒弟在想什么,唐求失笑,“都是些没用的记忆。”
徒弟平眼斜视。
师父搔搔头,试图以形象的比喻让徒弟理解,前思思后想想,瞥到小蚕正静静的将酒糟鱼一块块夹进小坛子里,灵光一闪,茅塞顿开:“画儿,你看,就像家中杂物太多,小蚕会将一些少用甚至不用的杂物擦干净,然后分类分箱装好,封起来,放到杂物室的架子上。我们叫这种行为是——束之高搁。”
“然后?”
“那些杂物箱放得太久,又一直有新的杂物箱堆在上面,所以越来越深,深到完全被遗忘。”
“所以?”
“为师封印的一段记忆就像小蚕收拾的杂物,时间太长,又不断有新的记忆堆积在上面,基本上就连封印记忆这种事都被我忘得差不多了。”反正那段记忆被他封到边边角,彻底没想过翻出来,却遇到多事麒麟帮他解开封印,真不知是机缘还是孽缘。
“也就是说……”徒弟理解地点了点头,“师父你的邪恶又表里不一是因为脑子缺一块?”
为什么唐求觉得徒弟的话好像在说:你和缺脑又缺角的金麒麟有什么不同?
咻!冷箭射入心口。
轰!天雷炸进脑袋。
嘲讽师父,这是对师父的大不敬啊大不敬!
画儿小时候多可爱,给她穿裙子,她笑得像栀子花一样,给她梳小辫子,她笑得像石榴花一样,给她买糖葫芦,她笑得像铃兰一样,教她背唐诗,她乖得像猫咪一样,可现在、看看现在,居然冷言冷语讽刺一手把她养大的师父,不孝啊!
恨恨捶地。
“师父!”徒弟拈一只梨木筷敲敲碗边。
唐求委委屈屈扭过头。
“家里没外人,不要蹲到墙角画圈圈。”
“……”
“不要捶地,蛇虫鼠蚁都被你捶出来了。”
“……”
“喵吖!你们都在!”通体纯墨的小黑猫毫无预警跳进唐府饭厅,见到桌上的酒糟鱼,大呼一声扑上去,啊呜啊呜一口一块,也不怕鱼刺卡了喉咙。
通常,这种不受邀请却突然出现在家中的人或物,统称——不速之客!
猫怨,醍醐寺寂静院院主养的一只魑魅猫,顽皮,装乖,自从上次来唐府窜门后疯狂恋上小蚕酿的酒糟鱼,不吃饱不罢休。
“你又来窜门啊。”火瞳瞳撇嘴。
喵吖喵吖!嘴里塞满酒糟鱼的猫怨点头,嘟起嘴,卟卟卟吐出一把鱼刺。
我说……你的舌头是蛇类吗?花画楼撑住额头叹气,“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吖嗯嗯嗯吖,嗯嗯嗯喵吖,喝喝喝呼啊。”猫怨往嘴里连塞酒糟鱼,也不知道这些拟声词是在说什么。
“都是你的。”唐求捂着受创的心坐回来,双手有气无力撑着下巴,“呐,小蚕封了一坛,都是你的,全是你的。你可以带走。拜托你给我停嘴,把话说清楚。”
“呃!”猫怨炸毛似的跳起来。
“怎么?”五人奇怪地瞪它。
小黑爪子指着唐求,嘴巴张大,酒糟鱼从嘴里掉出来也不知道。
对于如此不卫生的行为,火瞳瞳给以鄙视。
咕噜!猫怨将满口的酒糟鱼囫囵咽下,指着唐求大叫:“你变样了!”
“你才变样了!”唐求撇嘴。
犯怨缩了缩,匍匐身体爬向他,快到他前面时,“呼”地挺直背脊,两爪贴地,摆出一个端端正正的大家闺秀坐姿,笑容无比谄媚:“唐先生,您的神威越来越无可匹敌啊!还没进门我就感觉到了。”
唐求嘴角痉挛。你感觉到的是酒糟鱼香吧?
“你觉得师父变样了?”花画楼扯扯它的尾巴。
猫怨垂下头,以无比沉重的语气说:“是的。”
“怎样的变?”
“怎样?”猫怨歪头想了想,双眼一亮,“以前的唐先生是没酿的原鱼,现在的唐先生是酿熟的酒糟鱼,神威浩荡。”
什么狗屁比喻——唐府五人脑中同时响起这一句。
与师父解开记忆封印有关吗?花画楼垂眸思索,她记得追踪金麒麟那晚,金麒麟离开前对师父说“再会,遥宫天将”,她知道师父很厉害,不过师父到底有什么背景?
“猫怨。”唐求曲指敲敲桌面。
“在!”原本趁五人各自思索而偷偷移向酒糟鱼盘的小黑猫立即收爪端坐,以眨眼的速度表演坐如钟。
“这么早跑过来,别告诉我寂静院主只是让你来吃鱼。”
“嗯,院主让我传个口信。”
“什么事?”
“院主听到消息,听说幽冥九殿大发雷霆。”猫怨迈着小碎步走到盛有酒糟鱼的盘子前,嗅一嗅,伸出舌头舔一舔,发出满足的低叹。
“你可以全部带走。是的,不止坛子里的,盘子上的,篮子里的,你都可以打包带走。小蚕,给它打包。”唐求捂住眼睛,只求猫怨传口信的时候别这么断断续续。
“是吗?真的?”双眼闪星星,猫怨背过身以唐求看不见的角度用力握爪,回头,咧嘴一笑,“院主很好奇幽冥九殿大发雷霆的原因,调查了一下,然后让我给你们送信。好像是狱司失职,让紧锁在三十三幽的凶魂逃出了幽冥鬼域,如今幽冥九殿正派追魂使缉拿。听说那条凶魂非常邪恶,让他逃到人界不知道要害多少人。院主让我提醒你们,这段时间人界不太安宁,要多留意、多防范,居安思危。”
幽冥出事,直接受影响的就是人界。
唐求明白寂静院主提醒的用意,见猫怨眯着眼睛开始嚼鱼块,他忍不住问:“还有吗?”
“没有了。”
“三十三幽看守森严,轻易不会让凶魂逃出来。幽冥出什么事了?”唐求不得不怀疑。
“幽冥没事,院主说,是有人帮那条凶魂逃走。”
“帮?”唐求升起不妙的预感。停了停,他低声问:“院主知道逃出来的是怎样的凶魂吗?”
“还没打听到。”酒糟鱼啊,醉死它吧……
眼看从猫怨口中问不出什么,唐求吐口气,顺排瞅了家中四人一眼,硬着头皮开口:“也许……三十三幽逃走的凶魂和我们家失窃有关。”
“师父?”花画楼不解。
“主人!”小蚕和火瞳瞳睁大眼。
“……”北堂垂抱臂沉思。
上有三十三天,天界有天牢,下有三十三幽,幽冥有地狱。三十三幽,即幽冥鬼域关押凶魂恶灵的地狱。
龙族狴犴守天狱,是天牢神。
地狱自然也有凶狠剽悍的守兽,而猿骨笛是它们的克星,它能让地狱守兽昏昏沉沉,如痴如醉。引开地狱守兽,解开狱锁官印,凶魂就能逃出来。
要让逃出的凶魂离开幽冥鬼域,除非他想大张旗鼓得神鬼皆知,不然,只有一种方法——冥河弱波。瘿木杯可以盛取弱水,并且能随着使用者移动到任何地方,利用杯中弱水打开人界与幽冥的水道,凶魂就能逃到人界。
凶魂是一种邪恶的灵体,不比普通魂体,他要在人界存在,必须依附于人界的生命体,也就是人类或动物。但凶魂本身带有邪恶偏执的强大力量,对人界生命体有伤害,如果仅仅依附于普通的人界生命体,该生命体不到一天就会腐烂死亡。所以,他必须躲进神告图,一来隐藏气息,不被追魂使缉拿到,二来等待适合的生命体出现,或,重新塑自己的身体。
神告图是一幅画,也是灵体的掩护体。
如果一切是军形侯在背后搞鬼,他弄个凶魂到人界想干什么?
谁能解答这个问题?
“看来,要去帝都一趟。”北堂垂双目清亮。
“直接掀了他老巢?”花画楼双目闪亮。
“不。”北堂垂摇头,“找安长策比较保险。我们并不了解军形侯此人,加上和朝廷有关,安长策久立朝堂,对人、事、物都比较了解,我们先找他。”
“也就是要暗查。”花画楼鼓起脸,圆润得让人想捏了又捏。事实上,身为师父,有这个特权。
北堂垂微笑看向唐求。
唐求一边享受徒弟脸蛋在指尖润滑的手感,一边点头:“小蚕看家,其他人跟我一起去帝都。”
“吖?我也要去?”吐出最后一条鱼刺的猫怨扪腹舒气,小肚子出现可疑的圆弧。
“……你就不必了。”
事不迟疑,火瞳瞳直接将“槎”道开到安长策府上。
一名褐衣家仆正在扫落叶,回身却发现自己身后突然站多了四人,该家仆愣了一下,神色很快恢复原状,“诸位是找我家大人吗?”
“长策呢?”北堂垂半点也不客气。
家仆道:“刚下早朝,我家大人就被朱公子邀走了。”
北堂垂皱眉:“朱公子?”
“就是寿还王世子朱获麟朱公子。”
“什么时候回来?”
“照以往的时辰判断,朱公子的酒宴通常要到黄昏时候。”
北堂垂眉头皱得深了一层:“他不用处理公务?”
家仆不卑不亢道:“我家大人一向公事、私事两不误。”
“……”
“如果不是钦天监大人长年累月抱病寻药,我家大人也不会忙得连家也回不了。”家仆摇头叹气,继续扫落叶。
北堂垂瞪褐衣家仆,身后传来“扑哧扑哧”的可疑笑声,他愤愤回头,唐求和花画楼动作一致捂着嘴,火瞳瞳抱臂望天,嘴角明显是一缕笑。眼不见为净,他索性扭过头问家仆:“朱公子家怎么走?”
“出门左拐,走到第二个路口右拐,再直走三个路口左拐,一直走就到了。”家仆说完,蹲下身将扫成小山的落叶铲进竹箕里,一副“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的模样。
尽管如此,北堂垂还是对着家仆的后脑勺道了谢。
四人出了安府,按褐衣家仆的指示来到寿还王府。王府下仆听说他们找世子和安大人,非常聪明地理解成他们是世子邀请的酒友,当下引入后花园。
园中花景已被连日大雨冲击殆尽,倒是角落里几株菊花开得不错。隐隐约约的高谈高笑传入耳中,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就听一人长吟:“秋叶风吹黄飒飒,晴云日照白鳞鳞。”
“好诗!好诗!”众人拍掌和喝采。
“我的诗,当然是好诗。”此人音质清亮,尾音略带邪滑,有一种世俗人间的花心。
拐过一片植物,四人就见一人将空酒壶高高抛起,大叫:“干!今朝有酒今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