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画楼没说什么,唐求左右打量,不满意地鼓起腮:“画儿,他这是欺负我们!”
“何以见得?”
唐求手一指:“这是后门!”
“哪家没后门。”
“我们很见不得人吗?为什么钱小子让我们走后门。”
“他不是说过。”花画楼慢慢悠悠开口,“他爹严厉、喜净、节俭持家,前门的木头比较贵,少开关,少磨损,后门的木头便宜,坏了换新的不用花那么多钱。”
唐求对徒弟为他人设想的回答很不满意,正要抱怨,后门“吱呀”打开,里面传出洪亮的吼叫——
“又是那个孽子回来了?棍子呢?拿棍子来!那个不争气的小子,让他去建功立业,他尽学些偷鸡摸狗之事!棍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他!”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有气势!唐求背对钱蓬莱向徒弟比比大拇指。
花画楼的视线从他的大拇指移向后门,一位白发老翁正气势汹汹冲出来,身着褐色圆福纹绸袍,手持七尺粗棍,迈过门槛对着钱蓬莱当头就是一棍。
“爹!”钱蓬莱险险跳开。
“你还有脸回来!”钱父第二棍敲来,虎虎生风。
“我……我也是关心您嘛!”钱蓬莱陪着钱父在门外绕起圈圈,“您看,我特意请了两位先生回来。先生说,我一定会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的。”
钱父打了八圈,将棍子往地上一竖,横眼:“大师?我看也就是两个骗吃骗喝的。”
“爹,你这几天不是总说身体不舒服吗,大夫又说不出原因。先生懂风水,让先生给我们的宅子瞧瞧,设个风水局,说不定您的身体就好了。”钱蓬莱畏畏缩缩。
钱父瞪他:“你又知道我身体不舒服!”
“我……我这不是听管家说的嘛。”
“你们是风水先生?”钱父斜着眼睛打量师徒二人。钱蓬莱在他身后比手势,让师徒二人点头。
唐求似笑非笑盯着钱父:“钱翁,贵公子仍纯和忠孝之人,他既然关心你,你又何必推辞。”
钱父眯眼:“你们的风水局能治好我的病?”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骗人?”
“既然钱翁不信,我们告辞就是。”唐求拍拍徒弟的肩,转身。
“先生留步!”钱蓬莱追上,回头望着钱翁,期期艾艾道:“爹,两位先生一见我就一语中的,可信的,可信的!”
花画楼看师父:我们哪里一语中的?
唐求撇撇嘴。
钱翁皱眉想了想,勉强道:“罢了,既然都请回来了,就看看吧!两位看风水要多长时间?”
唐求竖起食指:“一晚。”
“钱四,你在东厢房给他们安排两间客房。”
“是,老爷。”一直站在门边的老管家立即点头应答。
钱蓬莱见父亲神色松动,赶紧跑上前:“爹……我……我呢……”
“你就陪两位先生看看宅中风水,要是没用……”钱父提起棍子,恶狠狠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钱蓬莱低头傻笑。
就此,师徒二人在钱四管家的带领下,从后门进了钱宅。唐求对此仍然不满,拉着徒弟的袖子从后门一路抱怨到东厢房。钱四听在耳里,不动声色的冷笑,心里已经将他们归为骗吃骗喝的游方术士。
钱蓬莱跟在三人身后,不像钱家少爷,倒像钱家小厮。听到唐求抱怨,他连连至歉:“唐先生说得是,怪我怪我,都是我设想不周。”
花画楼对师父借口赖下不走本就不满,听他将不对都往自己身上揽,断然道:“师父,后门也是门!”
徒弟一句话,唐求委委屈屈垂头。
花画楼又道:“师父不想从门进屋,想从哪里进屋?”
翻墙,钻狗洞……钱管家在心里默默想着。
花画楼瞥到钱管家嘴角浮起的讥笑,转道:“不过钱老丈让师父从后门进屋,的确不敬。而且是大不敬!”
唐求用力抬起头,双眼晶晶闪闪。
“不如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花画楼扯了唐求就要走。
钱蓬莱第一个回过神,急忙拦在花画楼前面:“花小先生,别走别走!我这就向两位赔礼,还请两位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过失。”说完深深一鞠。
花你阿爹!花画楼抱臂,歪头:“我不是先生。”
“那……花公子!”
“你才花公子!”
“……我姓钱。”
“好了好了。”唐求拍拍徒弟的肩,“快把包袱放下,我们还要给钱公子看风水。”
花画楼扭过身,“师父,你看我身上有包袱吗?”包袱早就被自家师父放进客房了,还是在他和钱蓬莱说话的短短时间里。
唐求捧脸:“画儿总是背着无形的包袱。”
花画楼:“……”
唐求扭头对钱管家道:“老管家,你也随我们一起看风水吧。”
钱四眼前一花,只觉得隐隐压力扑面而来,一双老腿几乎软下。他假咳一声,再抬眼向唐求看去,却只见一缕微笑挂在这位俊美公子的嘴角,似乎刚才的慑力只是错觉。钱四惊了一身汗,低头应声:“是,唐先生。”
唐求又唤:“钱公子……”
“在!”钱蓬莱蹦跳上前。
“……”
“先生叫我蓬莱即可。”
“……你也一起来。”
“是!”
轰——轰隆!天空响起沉闷的雷鸣,十分应景。
在钱宅逛了一圈,唐求问的无非是这是什么花这是什么树,再不就问院中的小荷花池里养了几条鱼、都是什么鱼。
钱四逐一回答,对这对师徒的能力却再度怀疑起来。
安排了一顿简单的晚饭,钱四告退。钱蓬莱想留下来,却被钱四以“少爷应该沐浴更衣”为由扯走。钱四也没有怠慢唐家师徒,洗澡水送来了两大桶。
午后的确下过一场雨,约一柱香功夫便收了。这一晚,天上仍然悬着大片闷云,遥遥不见月。
空气中带着略显沉闷的湿气。
沐浴之后,一身儒白公子服的花画楼站在廊前,双手负背,抬头仰望不见月的天空,不知想什么。半湿的乌发栖在肩上,身后是燃了烛火的房间,朦胧晕化的光染在他身上,依稀宛然一幅画。
钱蓬莱提着灯笼来到东厢,过了拱门就看到如此画面。
他一时痴了。
虽然听唐先生说他们正在赶路,可两人身上并不见多少匆匆风尘。适才在家中看风水,师徒二人就如闲时游园,漫步暇赏,仅是走在他们后面,听他们对哪朵花哪棵树品头论足,他就觉得满足。
恕他词穷,无法用寥寥语言形容唐先生的容貌,只能说——不怒已威,不笑已漾。
和他同龄的花小先生(他一直在心里坚持这种称呼),与唐先生谑笑打趣时,利落爽朗,从容淡定,俨然浊世翩翩佳公子。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当他和花小先生搭话时,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很冷淡,有时候还会瞪他……是不是哪里得罪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脑子兴奋又睡不着,便提了灯笼鬼使神差跑到东厢来。
“画儿!”一身宽衫的唐求跳出来,将干燥的毛巾扔到徒弟头上,“为师帮你擦头发。”
花画楼眸光一闪,叹着气拉开师父准备揉上头发的手,将毛巾反扔到他头上,“师父,你的头发还在滴水。”随后眼角往拱门处一瞥,“钱公子。”
钱蓬莱眨眨眼,腼腆万分地走过去。
“你是来帮我擦头发的?”唐求保持毛巾挂在脑袋上的随兴,双手相捧按上胸口。
“啊?”钱蓬莱愣了一下,飞快道:“好啊。”说完将灯笼挂上廊柱的平钩,伸手就要为唐求擦发。
“我来。”花画楼的动作比他快。
徒弟的个子比师父矮,钱蓬莱就见花画楼先将唐求发角的水滴沾去,再将毛巾整个罩在唐求头上,唐求则微微低头,让花画楼一抬手就能揉到自己的发。
才一个简单的低头,却让他这个旁观者都能感觉到师徒间的心意相通。
好温馨……
“你哭什么?”唐求歪头看他。
“啊?没、没什么……”钱蓬莱惊慌地退后一步,指尖在脸上一摸,湿湿的。
“喏!”花画楼将擦过头发的毛巾递给他,见他接过后没动作,啧道:“擦脸!”
钱蓬莱将毛巾盖在脸上胡乱揉了一圈,听唐求问:“深夜拜访,钱公子是有什么疑问吗?”他立即双脚并拢,抱着毛巾说:“先生白天说我家宅有变,不知有没有化解的方法?”
唐求敛下长睫,轻道:“有。”
“请先生不吝相救。”
“你看到什么了?”
钱蓬莱沉默。
唐求并不追问,只道:“今天夜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不要走出房间。等到明天日出时,家宅秽厄自然化解。”
“真的?”钱蓬莱双眼一亮。
唐求将灯笼塞到他手里,赶蚊子似的:“快走快走!”
钱蓬莱依言走了十来步,发现手中还捏着毛巾,正想转身还回去,前方草丛中突然传来声响,像某种光滑的动物轻轻掠过,吓得他跳起来飞快跑回房间,关门落闩一气呵成。
毛巾连手一起按在胸口,耳朵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
回廊下,唐求看着钱家公子跑出的一道烟,唇角勾起一点弦。
三更起风,吹散院中湿气。
钱宅后院,系着金穗的黄葫芦挂在枝上摇曳,穗尾悬于小荷池边,池内游鱼间或跃出水面,哗啦哗啦,激起几朵水花。
钱父站在池边小亭内,双眼盯着水面,表情如木雕。
葫芦轻摇,被一只洁白的手解下枝。
这只手不见一点瑕疵,就像是上好的白玉被巧夺天工的精雕师呕心沥血雕琢而成。
手,属于一位白衣的少年公子,乌长的发宛如青烟垂落在肩,容貌在阴影中朦胧不清。
“两位还不休息?”钱父盯着葫芦。
花画楼托着葫芦从阴影中走出来,语调是说不出的温柔:“老丈,修为不易,何不潜心岁月,更塑本体。”
钱父冷笑:“黄口小儿也敢教训老夫。”
“不敢。”花画楼谦虚道:“只是劝奉。”
钱父拂袖:“老夫幽居此地,精简持家,两位何必多管闲事。”
“鸠占鹊巢是不对的,老丈。”花画楼语重心长。
钱父笑起来:“谁是鸠,谁是鹊?此人命不过花甲,老夫助他年至古稀,他钱家才有今日良田万亩、家财斗罗。老夫何曾害他钱家!”
花画楼低头咕哝,钱父不知他说什么,眉头一皱,略偏了偏头,却听他嘴里念着“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八十……八十……”,吭吭气气半天,他居然扭身问后面:“师父,八十岁是什么?”
唐求忍笑的声音响起:“七十曰耆,八十曰耋,九十曰耄。”
“七十不是古稀吗?”
“都可。”
“七十岁是棋,八十岁是碟,九十岁是茂……”
“画儿,你所说的‘耆耋耄’,是我所以为的‘耆耋耄’吗?”
“难道不是‘棋碟茂’吗?”花画楼在空中写了几个字。
“……”
“……”
“画儿,老日为耆,老至为耋,老毛为耄。你以为‘棋子碟子茂盛’和长寿能有什么关系?”
花徒弟不服:“棋子和碟子也可以很茂盛啊。”
钱父在一边冷笑数声,唐求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老丈,活到眉寿之龄也不容易。”
“师父,眉寿之龄是多大?”花画楼在他旁边小声问。
“就是九十。”徒弟的无知他关起门来教就好,没必要让外人(外妖)看笑话——唐求如此琢磨着,对钱父露齿一笑:“老丈有仙缘,只要勤加修炼,要入仙籍并非不可能,何必执着于人间。”
钱父扬眉:“你们也是道士?”
道你阿爹!花画楼郁闷涌起,一巴掌拍在葫芦上,什么温柔都烟消云散,“你虽然没有害钱家老丈,但害得钱公子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强占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是为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