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早知你们不安好心。”钱父怒斥,“我留宿你们,你们却令我家宅不安。”
“错!”花画楼指正,“是你让钱家家宅不安。”
“荒谬!”钱父甩袖,袖中射出数道冰索,直取花画楼咽喉要害。
花画楼纵身闪避,万般无奈道:“为什么你们总是敬酒不吃吃惩酒?”说话间,右手大拇指压于中指指甲上,现真武印,银色符字从真武印中浮现,仿佛图纹化的兽类,疾射钱父。钱父双掌用力一张,前方筑前一道冰墙,将符字尽数挡住。
乌发无风飘扬,花画楼低喝:“透!”冰上符字就如有生意的小动物,微光爆涨,穿透冰墙射入钱父体内。
钱父剧烈颤抖,瞳孔向上翻,嘴中出发“荷荷荷”的低叹,突然骨脊一折,跪伏在地,挣扎中头部不停向两侧甩动,身躯扭动如四角蛇,骨骼咔咔作响,口中隐隐浮现白光,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花画楼将半斜的真武印向上一翻……钱父还在地上扭曲挣扎,喉间荷荷有声,花画楼的动作却定住。“师父……”他汗颜地回头,“可不可以给徒儿一点提示……”
唐求叹气:“你看出他是什么?”
“四脚蛇。”
“……不是。”
“那……四脚鱼?”
“也不是。”
“那他是什么?”
“鲵。”
“还是鱼。”花画楼满足了。
唐求对徒儿不求上进的知足表现深感自己肩头任重而道远。见地上的钱父以爬虫直立的姿势站起来,他缓缓道:“雪色老人鬓,桃花童子颜。”
花画楼恍然明白,抛开葫芦,左手半掬,五指曲如莲花含苞,掌心微光点点。
蓦地,一道人影从侧方扑上来,抱住颤抖的钱父。
花画楼睁大眼,愣了片刻,慢慢收回手,困惑地问:“钱公子这是为何?”
“不要伤害我爹!他是好人!”钱蓬莱抱着钱父,不让花画楼有伤害父亲的机会。
“我没有伤害你爹!”花画楼气道。
“可我爹明明……明明这么痛苦!”
“那是因为害你爹的东西不肯出来。”
“不!”钱蓬莱拼命摇头,眼角泪光闪烁,“我不要你们帮忙了。两位先生请回,我钱家的事,由我钱家人解决。”
“……什么意思?”花画楼忍耐。
荷荷——荷荷——钱父在钱蓬莱怀中发出痛苦又沙哑的低叹,骨骼因扭曲抽搐而不断发出可怕的咔咔声。
“他的意思是:宁愿他爹被妖物食侵神智,也不让他爹受今日之苦。”唐求轻描淡写阐述。
花画楼回头瞅瞅师父,又扭过来看看钱蓬莱,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今日不除他,你父以后受苦更甚。”
“我愿意。”钱蓬莱抱紧父亲。
“你知道你现在抱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看得!”钱蓬莱大叫。自幼他就能看到一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父亲性情大变他知道,父亲脖子上缠了一圈黑影他也看到,请了那么多道士法师回来,就是希望他们能救救父亲,可是那些人气势汹汹的来,逃之夭夭的走,一点用也没有。在酒楼见到唐家师徒,他本能感到两人身有灵气,绝非常人,遂请二人回家,借风水为由留宿,希望他们寻找时机救下父亲。但见到父亲如此痛苦,他于心何忍?
“你、能看到?”花画楼歪头。
钱蓬莱点头。
唐求悲天悯人的一叹:“孝之至啊,钱家小哥。”
花画楼抿抿唇,耳朵自动忽略师父的话,对钱蓬莱正色道:“请教你一个问题:一时痛与时时痛,孰痛?”
钱蓬莱泪眼汪汪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一时痛是救,时时痛是害。”花画楼向他伸出手,“你是想救你爹还是想害你爹?”
钱蓬莱松开手,迟疑半举,不料钱父突然大叫,伏兽般扑向花画楼。花画楼却拉住钱蓬莱的手向后一扯,眨眼之际迎向钱父。
黑发逆扬,白袖飞翻,一叠掌影似虚还实,排向送上门的钱父,口中犹咕哝:“看我的花轻蕊乱掌!”
钱父受掌飞出丈远,撞于地面翻滚数圈,四肢伏地后,昂头发出一道狰狞的尖叫。钱蓬莱想大叫“住手”,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宛如中了定身咒。
“葫芦窗畔挂,是物在其间!”伴随轻吟,花画楼左掌再开,细细碎碎的银色光点如秋萤飞舞,一本书转眼浮现于虚空。三粒银光飞离碎光群,绕于他肩上。“长!生!鹿!”随着轻喝,三粒银光飞向钱父,曲空翻绕,顽皮跳跃,转眼化为一只梅花鹿,犄角低伏直抵钱父。
一抹人眼不及捕捉的黑影从钱父口中窜出,溜地一声飞进小荷池。
梅花鹿跳于池水之上,前蹄不停击打水面,片刻后,水面一阵阵翻涌,水下似有什么蠢蠢欲动。
碎光中又有数点飞起,徐徐上升,又急坠于池面,化为一名白发人:白衣白鞋,面无须,额无皱,脸色如桃花童子。
白发人站在水面上,展臂伸个懒腰,冲踏水的梅花鹿招招手。梅花鹿立即向白发人奔去。
“哗啦!”一物破水而出。
白发人转手不知做了什么动作,破水之物已困于他手中。
钱蓬莱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眼睛没瞎,他看到一只一尺长的大鲵在白发人手中挣扎,身体不断扭曲,四足蹬抓,甚至裂嘴龇牙咬向白衣人。白发人哈哈大笑,将大鲵塞进嘴里,“骨碌”一下子吞进肚。
有风荡漾……
一抹铁黑色的暗光从上自下荡过白发人。那种视觉上的曲折,就如隔着水面看水下之物,隐隐约约的光,仿佛扭曲不成形,却又在眨眼之间恢复平常。
掌心上,书页无风自翻。
白发人摸摸梅花鹿,一人一鹿转眼化为银色光点飞回书页上。
花画楼徐徐收掌,书册消失。
空中的湿气更淡了。
花画楼回身遥望唐求。
师父弯目一笑的同时,徒弟亦笑弯双目。
葫芦窗畔挂,是物在其间。雪色老人鬓,桃花童子颜。
祭星秋卜日,采药晓登山。旧放长生鹿,时衔瑞草还。
——赠东方道士。
“爹!”钱蓬莱发现自己能动,立即跑向钱父。
接下来发生的自然是父子温情,钱父虽被控制心智,却记得发生过的一切,对独子心存愧疚,一时老泪纵横,钱蓬莱至孝至真,见父亲流泪,心中也是大恸,原本已经哭红的眼睛更加接近兔子。
钱四在一旁抹眼泪,哭哭啼啼地说:“老爷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只是辛苦了少爷……”
花画楼瞟了钱四一眼,嘴角微抽: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父子温情之后,钱父让儿子扶自己站起来,摇摇颤颤向花画楼和唐求深深一鞠:“多谢两位高人相救。若非两位,老夫只怕还要受那妖怪操控之苦。只可怜了我儿蓬莱……”想到儿子这些年受的苦忍的痛,又悲从中来。
唐求从阴影处走出来,向钱父微一颔首:“钱老爷,我可没答应令郎免费。”
钱父即刻明白,连连点头:“正是正是!钱四,快……”
“钱老爷!”唐求扬声打断,“你看夜也深了,人也乏了,我们明日再算,如何?”言毕,扯了花画楼回东厢。
钱家三人目送师徒二人拐出后院,又相携感动了片刻,便由钱四提了灯笼,钱蓬莱扶钱父回房。
次日清晨,钱蓬莱早早起身,站在东厢外等候。当唐家师徒神清气爽走出房时,他已在东厢外等了一个时辰。
“钱公子?”走在唐求身后的花画楼十分惊讶。
“唐先生。花……花……”他本想唤花小先生,忆起花画楼不喜欢这个称呼,遂想换成花公子,又忆起昨日花画楼的厌恶,便又止住了。哧哧半天,他竟然不知该怎样称呼花画楼。默默斟酌了一会儿,居然让他急中生智的叫出:“花少爷!”
花画楼扁嘴:“你是我家小厮吗?”
“不是。”
“那你叫我少爷何意?”
“……是……是为了尊敬。”
“我很老吗?”
“与我同龄,怎会老!”
“那我要尊敬何用?”
“……”
“你鄙视我!”
钱蓬莱大惊,飞快表白:“不敢不敢!我感谢两位还来不及,怎敢对两位不敬。”
“居心不良。”花画楼拂袖前行,唐求换到后面。
钱蓬莱见唐求面无怒色,赶紧追上。唐求往左移了一步距离,和他并肩同行。他忐忐忑忑跟在唐求身侧走了十来步,忍不住好奇问:“唐先生,控制我爹的究竟是什么妖怪?”
唐求浅笑:“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妖怪。”
“嗯?”钱蓬莱两眼问号。
“它是百岁老人的牙齿。”
“啊?”
“相传百岁老人将脱落的牙齿放进葫芦,焚香许愿,可再延岁一百年。那只葫芦应该是修士之物,有些灵气,老人牙齿在里面受灵气薰染,化为鲵,刻意寻找一些年过半百却又对生命含有期望的人,依附在他们嘴中,蚕食他们的神智。“唐求顿了顿,歇口气,总结:”这种吸收灵力能够化形的老人牙齿,通常称为鲵齿。被它控制的老人多数性情暴躁、严厉、喜财、吝啬。“
“原来如此。”钱蓬莱总算听明白了。
三人走到饭厅,钱父与钱四站在门前恭迎。
唐求受之坦然。
入座后,钱父自言已备好礼物一车及钱票数张,唐求却道:“钱老丈,这笔费用应该是钱公子跟我算。”
钱父微怔,转而点头:“是是是。蓬莱,还不快多谢唐先生。”钱蓬莱诺诺上前。
唐求道:“我没说免费,对不对?”
“对。”
“收你八十两就好。”
“是是是。四叔,快取银子来。”
钱四默默退出。八十两的确不多,但他对这师徒二人的感激之情怎么就变淡了呢?
礼物一车,唐求收了,但留下地址一张,让钱家送去,说自会有人接收。
钱父自然答应。
前院,师徒二人准备起程前,钱蓬莱突然跪到唐求面前:“唐先生可否收我为徒?”
“不可。”唐求回绝得非常干脆。
钱蓬莱以为他觉得自己有富家子弟的懒惰,赶紧表白心意:“我一定会刻苦学习。”
唐求垂眸:“你家宅方安,百废待兴,不可远游。”
……钱家是哪里百废要待兴了?钱四低头。
唐求一手将钱蓬莱扶起,又道:“我虽然不收你为徒,但你可以和画儿书信往来。”
“师父?”花画楼低叫。
钱蓬莱喜不自胜,转向花画楼一揖:“花小先生!”情不自禁,默认的称呼脱口而出。
花你阿爹!徒弟咬牙:“我不是先生。”
“那我该如何称呼?”钱蓬莱学乖了。
“不必称呼。”
“可是我们书信往来……”
“谁要和你书信往来。”花画楼嘴角微嗤。
“唐先生说……”
“谁说的你跟谁书信往来。”
“……”
唐求唉声:“你看你看,画儿,为师平日就让你多绣绣花弹弹琴,偏偏要你绣花你去弹棉花,要你弹琴你就玩花拳绣腿。若是你绣花就绣花,弹琴就弹琴,今天也不会被人误会是公子了。”
钱蓬莱眸底一亮,用一种崭新的视线打量花画楼,脑中荡过昨夜回廊灯下的画面。
原来不是花公子,是花小姐。
花画楼嘟嘴不服气。
唐求不再多说,向钱家一行人抱拳,携徒弟出了钱宅。紧接着,钱家人呼啦啦跟着跑出来,在门外站了一盏茶的时间,惜别之情依依不绝。
出了楼烦城,花画楼忍不住:“师父,你要他的礼物干什么?”
唐求停步,俊脸半侧,以慈祥的目光注视徒弟:“画儿长大了。”
“如何?”
“为师总要为你存些嫁妆。”
“……”
“画儿为何如此看我?”
“师父……”花画楼艰难地开口。
“嗯!”
“你还是扮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