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求抿唇站起来,乖乖让徒弟扯着衣袖往前走。“师父……”出了莲花坞,徒弟问:“金涧透林明,鹿女踏花行……是唐诗吧。”
“嗯。”
“赤雁哀是师父的同宗……是师兄弟吗?”
“不是。”
“赤雁哀是个怎样的人?”
唐求沉默片刻,轻道:“任性的人。”
金涧透林明,鹿女踏花行。
绕篱生野蕨,空馆发山樱。
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
誓陪清梵末,端坐学无生。
这绿笋阵,是他教的啊……
重返秦府,已是掌灯时分。狼尸刚从军营回来,身着荷色单袍,胸襟半敞,正准备吃晚饭。他在战场上享有凶残之名,生活上却不拘小节,见五人回来,便吩咐多准备晚饭,按军形侯的吩咐款待他们,只不过用饭时多次拿眼打量唐求。而他打量的时候脑子里不知臆想到什么画面,舌尖在唇上慢慢一舔,发出意味不明的“嘿嘿”声。
北堂垂冷哼。狼尸一把筷子扔过去。北堂垂卷袖一抄,将那把筷子反抛回去。狼尸依样闪避,却不料北堂垂突然一个抖手,一只牙筷不偏不倚插进狼尸的头发……全场沉默。狼尸大怒掀桌……碗碟齐飞,酱汁横流,好一场乱斗。
唐府四人嘴叼牙筷,各端一盘菜,转移到后院用餐。直到吃完,前院摧枯拉朽的拆屋声都没停。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莲苞下的池水开始鼓泡泡,先是两三只,渐渐变多,就像鱼群约好了似的聚在水底一起吐泡。花画楼蹲到莲池边,心情无比紧张。唐求、小蚕、火瞳瞳也被她的紧张影响,跟着站到池边。
最初只是池面不断冒泡,随后破裂的水泡中飘出缕缕白雾,整池水宛如煮开了锅。前院打斗的狼尸和北堂垂闻迅冲来,就见池水沸腾飞溅,莲苞笼罩在白色雾气中,花画楼一行被迫退到亭中。
莫约沸了一刻功夫,水面徐徐平息,泡声减小,直到完全平静。
池面如境,两朵莲苞摇了摇。
全场屏息。
不知是哪一朵莲苞先动,或者两只同时一动,众人就见细长的莲茎略微分开了一些距离,苞尖发出轻轻的“咯啦”声,如同钥匙扭开一把锁,第一层花瓣徐徐开启。
众人愣住。
花瓣里面是……空的?
并非全然的空,池水沸腾生成的白雾绕着莲茎飞速旋转,在花瓣中间形成小巧的旋涡,涌动,摇摆,收敛,散射,无形的变化,无形的挣扎,最后形成雾色花瓣,将空荡荡的单瓣莲绘成百瓣重莲。只是,没有颜色。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掠过,猛力聚合。
雾色莲瓣渐渐化为实体,长茎摇曳,水中倒影白玉无暇。
白莲?
就在众人暗叹不过如此之际,花瓣突然起火,转眼将两株白莲焚为灰烬。“啊!”有人低叫,但火焰并未熄灭。光秃秃的茎枝上,火焰形成新的莲瓣,妖娆,美艳,炽热,灵动,片刻之间,两朵浴火重生的莲花绰约而立,水中倒影光艳夺目。
花画楼惊讶地张开嘴。白莲粉莲红莲绿莲她都见过,就是没见过眼前这种……这种……
橙色的莲?
橙之色,最接近太阳的颜色。
两道身影浮于水面,橙色纱袍,凌波微步,须臾走到岸边,整齐划一扑向花画楼。“小画!小画!”花灵容貌娇嫩,变化的地方仅是白衣染为橙阳色泽,灵气充沛,活泼可爱,就是……分不清性别。而他们高兴的时间并不长,刃气迎面袭来,两只花灵躲避不及,被狼狈地打回水池。橙莲花在水中剧烈摇晃,细弱的长茎似不堪重击。
花画楼偏头,满眼的困惑和不解,但她知道事出有因——伤花灵的是师父。
俊目逐一扫过秦府人等,唐求脸上闪过兴味:“谁种的?”
花灵在池水中相倚相抱,楚楚可怜。狼尸从突变中回神,闻言大吼:“我种的!”这是欺负和鄙视!这绝对是欺负和鄙视!他好想不听侯爷的命令啊……
唐求的视线调向狼尸:“种子哪里得来的?”
“山上挖的。”狼尸冷下脸,阴森森挑衅,“怎样,我不能种?”
“不能。”唐求甩出两个字,让狼尸差点忍不住暴跳,而唐求随之道:“人界不可以有橙莲,你知道他们的原生地是哪里?幽冥鬼域。他们生长在第九殿之下,三十三幽之上,是以凶怨之气为养分成长幽冥橙莲。颜色越鲜艳,吸收的凶怨之气就越多。他们……是军形侯送给你的吧?”视线越过狼尸,停留在他肩后一点上,唐求轻轻点头,“我知道他为什么将两株莲送给你,因为你身上带着巨大的凶怨之气。这恐怕是你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些被你绞杀的战魂怨灵。你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就是因为你身上的凶怨之气被土地吸收,融入池水,化为了橙莲的养分。”
“那、又、怎、样?”狼尸拦在池边,手中出现绿笛,“侯爷既然将橙莲送给我,就是赏识我。我不准你伤害她们!”
“那你又可知,当他们养分不够的时候,在人界,会直接取食生灵。”唐求收起兴味,冷道:“他们,留不得。”
北堂垂拳头捏得咔啦响,打定主意来一场好战。
一只手牵住唐求的袖子。“师父,她们没害过人。”池中瑟瑟发抖的花灵让徒弟心生怜悯。她们的生长地并不是自己决定,才享受了开花的喜悦就要面临死亡的命运,何其不公。
“很多事最开始都不害人。”唐求心知徒弟动了怜惜之意,但该断的时候狠下心也要斩断,否则,反受其乱。
笛音跃空吹响,藤狼破土而出,犬牙交错,利爪狺狺刨地。
“师父师父!”徒弟急中生智,“橙莲以凶怨之气为养分,秦大人家里养分充足,正好互补。将她们养在这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唐求双眼一亮。
如果不是剑拔弩张,众人总觉得他双眼的金光可以灼伤人的皮肤……喂,什么事这么兴奋?
“画儿!画儿!乖徒弟,你学会权衡轻重、顾全大局了!”唐求抱起徒弟转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有什么事比徒弟的成长更令师父开怀?有什么事比徒弟的进步更令师父欣慰?有什么事比徒弟的勇敢更令师父骄傲?
没有。没有。没有。
正所谓“家有爱徒,万事皆足”,这种软绵绵的满足感让他差点热泪盈眶。
师父以紧紧的拥抱传达自己的激动心情,徒弟淡淡定定等师父放她落地。另一边,狼尸与藤狼警惕防备,以免他们声东击西耍花招。
花画楼双足一落地即道:“橙莲神智初开,善恶心性未定,师父可以给她们一点小小禁锢,提醒她们不可伤人。”
唐求嗯嗯点头:“画儿言之有理。”
“师父请!”徒弟侧身让路。
师父欣然上道。
藤狼欲扑,狼尸挥手制止。他目不转睛盯着唐求,就见唐求走到池边,不但不停步,反而抬脚踩上池水,居然浮水不落,如履平地。两只花灵大气不敢出,明明想逃,却迫于眼前人的威压动弹不得。
唐求以指代笔,在虚空中写下一个字:勺。字以白雾为底,金色的光在雾中若隐若现流动。他将“勺”字向前一推,一个字化为两个字,印入花灵的眉心。金光入额,一闪即收。花灵光滑的眉心上出现一个奇怪的符号,像篆体写就的古字。
花灵满脸委屈,哀哀怜怜看向花画楼。花画楼送上安慰的笑:“没事没事,不痛不痒。会保护你们……”话没说完,两只花灵跃水扑向她,一左一右将她搂个死紧。
“莲兮。”左边的花灵指指自己。
“竹兮。”右边的花灵也点点自己。
唐求深吸一口气,慢慢、慢慢地吐出来,阴森森开口:“你们姐弟俩给我收敛一些!”
姐弟?
“不是姐妹吗……”狼尸一脸的打击。
“不是兄弟吗?”北堂垂一脸的错愕。
花画楼抬头望天。真难得他们在受打击的程度上一致,好在她没有乱说话……其实她也认错了。
莲兮、竹兮两姐弟最终还是留在了龙骨城秦大人府上。因为徒弟的不舍,唐求一行当夜在秦府留宿,预备的五间客房终于有了用处。次日晌午,他们启程回家。
对于神告图,唐求无意再理会。
如果赤雁哀存心要藏神告图,他根本不需要费时找寻,徒劳而已。军形侯约他勿践台相会,绝不仅仅只为了玉匕合神丹一事,而他告诉军形侯的寻找地点是魑魅水府。能不能找到,要看军形侯派什么人去找。若是遇上水府主心情好,或许能找到一颗也说不定。赤雁哀,你到底在试探什么?
但什么都比不上画儿的安然无恙。
真要感谢金麒麟的多事,让他重拾打包封尘的记忆。尽管记忆中也有开心的事,但抛弃就是抛弃,他可没打算翻出来回味……希望缺脑又缺角的无岁听得懂他话中的讽刺意思。
“到、家!”花画楼推开唐府大门。
瞧,他的徒弟多么可爱……嘭!脚下一跘,差点趴下。
“台阶,台阶呀,师父!”徒弟摇头。怎么只看前面不看路呢?咦,门边一堆落叶是怎么回事?徒弟曲膝蹲下,掀开最上面的一片大叶子……
呼噜……呼噜……奇怪的声音从叶堆里传出。徒弟再拿走一片,小蚕和火瞳瞳凑过脑袋。
一只通体纯黑的小猫四肢蜷缩,睡得香喷喷甜蜜蜜。
“猫怨?”花画楼戳戳小黑猫的尾巴。小黑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清上方的三颗大脑袋后“喵”地跳起来:“你们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猫怨怎么会睡在唐府大门外?
据它说,是寂静院主让它来唐府躲几天,避避风头,因为人界近期不太平静。谁知来到唐府却发现全部外出,它又进不去,只好缩在叶堆里睡觉,冷风冷雨,好心酸……
“躲什么?”前厅里,小蚕为它端上酒糟鱼。
猫怨叼住鱼块,呜呜道:“内们还不知道摸……院主说很多地域的管辖者都被叫气……问话了。有一个很厉害的家伙降临人界,被问话的城隍回来后统统缄口不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摸事……院主说……和逃出三十三幽的凶魂有关。喵——吖吖!”后面是吞下鱼块后的欢叫。
“果然惊动了……”唐求盯着字幅低喃。似乎为了呼应他的话,字幅上墨迹凌乱的笔划徐徐组成四个字:蠢笨如猪。
啊嚏!花画楼揉揉鼻子,裹紧衣服:“快要过年了……”
狠瞪字幅的视线落到徒弟身上,隐藏在深处的寒意烟消云散,俊美的师父微微一笑:“画儿,为师有多久没检查你的功课了?”
应该在秦府多留一段时间才对……徒弟默默想着。
天风掠过唐府,檐下的灯笼咿咿摇摆,不知寒霜几何。